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众号消息,白娘子站在水中圆石上施法,巨浪卷起,与法海布置的袈裟结界迎面相撞。没过多久,结界抵挡不住,整个金山寺被水浪摧毁。画面中,白娘子施法的水袖、湖中水浪的浪花是白色,湖水与金山寺的建筑是黑灰色。白色与黑灰色融在一起,如一幅水墨画。
这是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中的一幕,B站弹幕中,观众纷纷表示对影片特效感到惊艳。多年以来,粤剧电影都鲜有人关注。这部首度将特效技术等融入粤剧戏曲电影中的作品,却在今年罕见“出圈”,并在豆瓣获得了8.2分的高评分。
影片获得广泛关注之后,有人猜测,这背后的主创团队,可能是由粤剧发烧友组成。但实际上,本片导演张险峰并非粤剧戏迷。四年前,他决定接受邀请制作这部电影时,甚至还从未看过任何一场粤剧。
东方美学
一切要从2017年广州清晨一家电影院中的情景说起。那是一场粤剧电影放映,观众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没有一位年轻人。导演张险峰也坐在其中。彼时,他正在考虑是否接受一个拍摄粤剧电影的邀请,于是想亲身考察一下。他搜遍整个广州市的排片,只有两家影院在放映,且都是上午10点钟的第一场。
《白蛇传·情》剧照:白娘子与小青。
如今回头看,彼时的粤剧电影确实很难吸引到大量观众。张险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那时市面上已有的粤剧电影,只有两类:一类是戏曲纪录片,内容基本是舞台上粤剧表演的影像版,更多的只是文献价值;另一类是用实景做背景,戏曲演员来演,由于戏曲讲究写意,与实景的写实天然冲撞,效果并不好。最终,这两类粤剧电影,都只能吸引戏迷圈子内的观众,而这是一个极为小众的群体。
即便看见了惨淡的现实,离开电影院后,张险峰还是决定接受邀请,执导《白蛇传·情》。他与出品方和制片人达成共识:这部电影将是不同于以往的粤剧电影,要有创新。目标观众要能吸引普通电影观众,打动年轻人,而不是一部仅能吸引粤剧戏迷的电影。
摆在张险峰面前的第一件事,是需要找到统一的美学风格。起初,他认为当下的年轻人,是观看好莱坞电影、美剧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考虑使用好莱坞的视觉风格。团队将粤剧的服装与好莱坞风格的背景合成在一起,发现不行,“两种不同的美学体系,放在一块,会将粤剧原有的中国气韵都破坏掉。”张险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最终,团队选择东方美学作为美术风格。该片的美术指导李金辉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如今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他记得,在构想阶段,团队将《白蛇传·情》的故事分为:相遇、相爱、救赎、水漫金山和怀思五部分,为每部分设定了不同的色彩基调,“比如两人相遇阶段,是舒缓明亮的风格,而水漫金山,则借鉴北宋山水画的风格,调子不悲伤,但更为低沉。”李金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具体场景中,则与海外特效公司合作,但会有意将特效风格调整成更为中国化的风格。比如在水漫金山那场戏中,海外特效公司制作的第一版,海浪色彩为蓝、绿色,光影反差大,立体感强。这与《白蛇传·情》中整体偏平面、工笔的风格彼此冲突。在剧组的要求下,特效公司将海浪调整为水墨色,降低光影反差,呈现出的效果类似一幅写意的国画。
《白蛇传·情》剧照:法海。
服装设计上,较粤剧本身的戏服亦有很大改良。王晓霞是该片的造型设计。她记得,粤剧戏服色彩饱和度高,花型多为写实的牡丹。为了配合影片整体的氛围,她在设计服装时,将色调降低为含蓄优雅,花型选择更为写意的样式,比如从山水画中汲取灵感。此外,服装制作工艺上,采用了植物晕染技术,相比普通的戏服,这种工艺制作的服装,更有质感。“整体的概念,就是‘既古又今’,既将古老的东西用上,也能让现在的年轻人的审美接受。”王晓霞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继承与限制
相比于美术、特效与服装,剧本本身的改编限制要更多。一方面,粤剧作为地方戏曲,不只是叙事,而是将唱、念、做、打融入到叙事之中。如果改编文本,则要在唱、念上作出调整,这意味着要重新调整粤剧的词牌、唱词和编曲,难度很大。
此外,如今各个地方戏种中的《白蛇传》,都是在承袭田汉在1950年写作的京剧《白蛇传》的基础上,再经由不同的老艺术家改编而成。想在这一基础上改编,需要经过很多老艺术家的同意,过程非常复杂。
最终的结果,是影片对剧情的改编并不多,这是张险峰的遗憾之处,“如果以后要做一部好的戏剧电影,剧作上一定要有一个跨越,不能说老拿一个故事讲来讲去。”张险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有限的改编空间中,张险峰改动最大的人物是法海。历史资料中,法海有两种前史,主流的解读,是法海为蛤蟆精化身。而另一种相对小众的观点,认为法海是大鹏金翅鸟。传说中,它每天要吃掉1条大蛇和500条小蛇,其中一只大蛇逃往人间,变为白蛇。大鹏金翅鸟变为法海,来人间追捕白蛇。
《白蛇传·情》剧照:许仙。
张险峰选择了后一种对法海前史的解读,这主要是出于视觉上的考量。影片中,他将法海的大招,设定为大鹏展翅,与水漫金山的海浪搏击。“整个过程,像蘸着墨汁的毛笔,在水中润开。”张险峰说。
此外,为了符合电影的观影习惯,张险峰对剧情作出了删减。粤剧版《白蛇传·情》长达两个半小时,而电影版必须删减到90~100分钟。具体删减时,张险峰选择将那些在戏曲中很吸引人,但不符合电影叙事原则的部分删掉。
剧情改编的限制,却意味着表演上天然的优势。电影版的《白蛇传·情》的演员班底,都来自于同名剧组的粤剧演员。其中白娘子的饰演者曾小敏是广东粤剧院院长,梅花奖和文华奖的获得者,而小青、法海、许仙的饰演者,亦有长达4年出演粤剧《白蛇传·情》的经验。
剧组正式开机拍摄是在2018年7月。文汝清是影片中许仙的饰演者。在他的经验中,演出电影与演出粤剧有很大不同。一方面,一些情节要用电影而非戏曲的表演方式;另一方面,涉及戏曲的部分,整体上的表演也要更加收敛。“比如在舞台上,眼睛、嘴巴都要张得比较大,在电影中如果还这样,就会不自然。”文汝清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文汝清只有文戏,拍摄中,对于有武戏的演员挑战则更大。张险峰记得,其中最难的一场打戏是“盗仙草”。团队一共拍摄三次。起初,剧组是由按照戏曲武术指导的方式拍摄,呈现的效果更接近舞蹈。之后,又换成电影武术指导拍摄,效果又丧失了戏曲的美感。第三次拍摄时,剧组将戏曲和电影的打斗方式融合在一起,才完成拍摄。
粤剧电影的冷热历程
如今,《白蛇传·情》的“出圈”,让很多年轻观众第一次在银幕上见到粤剧电影。但实际上,早在电影诞生之初,其便与戏曲有关。1905年,中国摄制的第一部影片《定军山》,便是京剧老生谭鑫培主演的同名京剧片段的记录。
具体到粤剧电影,则萌芽于1913年。粤剧研究者、《粤剧电影史》的作者罗丽将粤剧电影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其中,萌芽期的粤剧电影尚处于默片时代。1913年,香港华美影片公司借鉴粤剧《庄周蝴蝶梦》的故事,创作了短片《庄子试妻》。除此之外,在默片时代出产的粤剧电影,还有1930年初制作的《左慈戏曹》《客途秋恨》等作品。那时,这些作品并非是完整记录粤剧的舞台表演,而是采用部分粤剧舞台素材,制作成故事片。
1933年,首部粤剧有声电影《白金龙》在上海首映。彼时,该片在广州、香港、东南亚票房极佳,直接促成上海天一影片公司南下香港开设电影分厂,制作粤剧和粤语电影。直到1941年香港沦陷前,共诞生粤剧电影150部,在彼时的香港电影中占比超过三成。但随着香港在1941年被日军占领,此后三年零八个月,粤剧电影生产停滞。
《白蛇传·情》剧照:小青。
1945年,日军从香港撤退之后,粤剧电影进入长达20年的繁荣期。这20年间,粤剧电影数量高达944部。这些电影的主要受众,是东南亚地区的广东华侨。而反观内地,这一阶段亦是粤剧电影的发展高峰,1949年之后,出品了《关汉卿》《搜书院》《南国红豆发新枝》等作品,只不过,相比香港,其出品数量仅为沧海一粟。
“文革”开始之后,内地粤剧电影的生产陷入停滞。与此同时,在香港,一方面由于东南亚国家对香港电影的进口限制,粤剧电影丧失了东南亚这一主要市场。而随着香港广播电视业的兴起,粤剧电影在香港本土亦开始式微。其中1966~1968年,香港每年出品的粤剧电影均为个位数,而1969年直接宣告停产。曾经繁荣一时的粤剧电影,在这时彻底没落。此后的70、80年代,虽然也偶有粤剧电影拍摄,但产量寥寥,亦未再能收获到广泛的共鸣。
近年来,粤剧电影在中国内地开始重新出现,这与政策扶持有关。2014年,广州市出台《广州市进一步振兴粤剧事业总体工作方案》,提出了振兴粤剧的“五大工程”和“十大项目”,拍摄粤剧电影便是其中的举措之一。此后数年,广州市先后出台多个与粤剧振兴有关的政策。
张险峰执导的《白蛇传·情》正是“粤剧振兴”政策背景下的产物。张险峰是北京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职业生涯中主要在拍摄广告片,从未看过粤剧,也未想过自己会拍摄一部粤剧电影。直到接到邀请,得知对方愿意对粤剧电影做一些创新的尝试,他才接下这一项目,“是很巧合的一个事情”。
这次《白蛇传·情》的出圈或许确实是个巧合,在电影愈发社交话题化、愈发追求大场面和特效、愈发想尽办法与年轻人共情的今天,这次的热议或许只是由于新鲜又惊奇的体验,在这之后,这样风格和题材的电影到底该怎样探索,谁都无法确定。
原标题:《白蛇传·情》:粤剧电影意外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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