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初，由江西宜春高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委托，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正式作出鉴定报告：高安市汽车经销商徐兴武购买的10辆华菱之星重型自卸车（前4轮后8轮大货车）多项指标不合格，尤其是“整备质量”全部超重，其中6辆车超重50%以上。
但令人蹊跷的是，这10辆大货车早在2015年6月前就全部通过检测上户了。徐兴武向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介绍，他购买的这10辆大货车，全部是通过“代检”方式上的户。
什么样“代检”方式，能让超重达50%以上的货车合法过检上户？7月21日、22日，上游新闻记者调查发现，在有着“中国物流汽运之都”的江西高安市汽贸市场，有多个品牌的大货车疑似将原装约8吨的厚皮货厢临时换成约3吨的薄皮货厢，“偷梁换柱”进入车管所（内设有车检机构）通过检测上户上路。
7月23日，针对上游新闻记者反映的情况，高安市货运汽车产业基地管委会副主任刘响进说，“我们会高度认真重视这个问题。”
▲7月21日，高安市城西绿博圆盘停车场内，徐兴武手上的10台不合格大货车停放于此。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10辆大货车6辆超重50%以上
今年44岁的徐兴武，在高安市做汽贸生意，业务范围包括新车上户、挂靠、融资租赁等。
徐兴武介绍，2015年3月24日和4月16日，他花费365万元向江西瑞菱汽车贸易有限公司（下称江西瑞菱）购买了10台华菱牌华菱之星重型自卸车，他将这些货车交付给下游买家时，发现这些车辆全部不合格。
今年6月下旬，徐兴武收到由他自掏腰包10万元，经高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委托、由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下称上海华碧公司）对10台华菱之星重型自卸车检测出具的质量鉴定报告。
该质量鉴定报告显示，2020年4月21日，上海华碧公司工作人员、3名鉴定专家陈宝平、王大伟、张传忠以及徐兴武、高安市市监局人员至案涉车辆存放现场——高安市城西绿博园盘停车场进行现场勘验。
鉴定报告提到，涉案车辆尺寸参数检查结果显示，10台涉案车辆整车长、宽、高各参数存在1—3项不合格，其中赣CX0361的长、宽、高参数均不合格。
10台涉案车辆测量的栏板高度结果显示，除赣CJ9662、赣CJ9669两车外，其余8台车栏板高度均不合格。
整备质量检测结果显示，10台涉案车辆整备质量均不合格。按照国家规定，车辆整备质量标准值与合格证参数“小于或等于500kg/差值百分比为3%”，各车合格证书数据为12400kg。不过，这10台涉案车辆均出现超重情形。其中，超重最少的是赣CJ9669，相比合格证书数据超3430kg，差值百分比27.66%；超重最多是赣CX0460，相比合格证书数据超6895kg，差值百分比高达56.49%。10台涉案车辆中，有6台车超重50%以上。
鉴定报告还显示，10台涉案车辆后防护水平距离，均被判定不合格。
▲2016年3月8日，高安市场监督管理局以瑞菱公司销售伪劣产品，移送公安侦查。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马拉松式的诉讼与多个执法部门的博弈
上海华碧公司出具鉴定报告的同一时期，作为委托人的高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却收到了上级宜春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一份执法监督函，大意是：经江西瑞菱公司向宜春市市监局投诉，宜春市市监局认为，高安市市监局委托上海华碧公司对10台涉案车辆进行鉴定，存在程序违法与可能干扰司法的情形。
7月22日上午，高安市货运汽车产业基地管委会书记胡艳云向记者透露，上海华碧公司出具鉴定报告后，宜春市中院也向高安市市监局去函，内容主要有两点：首先，既然法院已经裁决了，不应该再检测；其次，即使要检测，也不该徐兴武出钱去检，而应由政府部门或市场监管局去检测。
高安市市监局局长胡小民认为，该鉴定报告出来后，徐兴武应该继续走法律程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在金额不大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整改处罚他们，像这种大金额，当时市监局立案，就是觉得这件事情太大了，我们在2015年就移送公安机关了。如果公安机关有需要，我们可以提供资料。”
事实上，上海华碧公司出具的鉴定报告，是徐兴武多次请求司法部门、行政机关对10台涉案车辆进行质量鉴定，鉴定机构第二次对其车辆作出鉴定。
徐兴武称，当他将这10辆货车分批交付给下游买家，因不合格遭到退货时，他找到江西瑞菱要求退货，但遭到拒绝。两者间的漫长诉讼由此产生。
2015年11月，江西瑞菱公司起诉洪发物流公司、徐兴武、江西省高安汽运集团洪瑞汽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洪瑞汽运公司），要求支付购车款264万元。2016年9月18日，高安市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判决洪发物流公司、徐兴武、洪瑞汽运公司共同向瑞菱公司支付购车款202万余元。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2015年12月江西日报曾报道，以上涉案车辆存在超重等质量问题，车辆上牌也存在“代检”情形。同年12月，高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政法系统驻汽运产业办综合执法大队，曾委托湖南省天罡司法鉴定中心对涉案10台车辆进行质量鉴定。
2015年12月28日，湖南省天罡司法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意见书，确认涉案车辆为企业禁止生产、经销商禁止销售的车辆。2016年3月8日，高安市场监督管理局以瑞菱公司销售伪劣产品为由，将此案移送公安侦查。2016年3月11日，高安市公安局以江西瑞菱公司没有主观犯罪故意为由，决定不予立案。
2017年6月，湖南省天罡司法鉴定中心以“鉴定范围有机动车技术鉴定、没有机动车产品质量鉴定”为由，撤销其相关鉴定意见书。
此后，徐兴武希望高安市市监局及高安市政法系统驻汽运产业办综合执法大队，能够委托具有资质的第三方对自己购买的10辆车进行质量鉴定，均以“领导不同意”为由遭到拒绝。
徐兴武也曾寄望通过法院组织质量鉴定。2017年12月4日，高安市法院对买卖合同纠纷作出再审一审判决，判决结果与原审一审一致：对鉴定申请不予准许，认为洪发物流公司、徐兴武、洪瑞汽运公司已提起产品责任诉讼，故对质量问题不予处理。
2018年4月8日，宜春市中院作出再审二审判决，维持再审一审决定。
2018年2月8日，洪发物流公司、徐兴武、洪瑞汽运公司以产品责任纠纷起诉瑞菱公司、安徽华菱汽车有限公司（汽车生产商），要求返还购车款、赔偿损失。2019年6月18日，高安法院对产品责任纠纷作出一审判决，判决驳回原告诉讼请求，对质量鉴定不予准许，理由为质量鉴定属于买卖合同审查范围。
2019年12月24日，宜春市中院对对产品责任纠纷作出二审判决，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对质量鉴定不予准许，理由为质量鉴定不属于产品责任纠纷审查范围。
高安市货运汽车产业基地管委会书记胡艳云说，现在车辆怎么检测得了？都五六年的车子了，当时上检的车子才是正规车辆。当时是他上的户，当时车子是正规的合格的，后面还要人家去改装。即使检测现在的车有问题，你不能说原车有问题啊？后面还用了，人家司机也可以改。
徐兴武透露，今年6月24日，对产品责任纠纷案件部分，他和代理律师已向宜春中院提交了包括最新鉴定报告等材料申请再审。
▲7月21日，一家距离高安车管所约500米的陕汽德龙4S店后院内摆满了新车，其中一台新车车厢上有被打磨的痕迹。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百吨重卡居然是“薄皮大馅”？
超重50%以上的大货车，为何能通过车检机构的检测，合法注册上户？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猫腻？上游新闻记者决定前往高安实地调查。
7月22日，上游新闻记者在江西高安市车管所外的森泽大道沿线看到，包括陕汽德龙货车在内的数十台大货车，正在等待进站检测。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多辆“陕汽德龙”牌前4轮后8轮货车车厢（即货厢，下同）表面油漆做工粗糙，整个货厢底板和边板厚度约为1毫米，用手轻轻敲击便可听到铁皮震动的声响——可以设想，如此“薄皮大馅”的货厢，如何能装载动辄上百吨的重物？
记者还发现，货车车厢前端的前顶角处通常有两竖排共12个螺丝孔，不过，但凡这些装有薄皮车厢的大货一般仅仅安装了两排共4颗螺丝。而在薄皮车厢的尾部起顶处，有的通过长约20厘米的铁板焊接，其焊接处崭新光亮，可以推断其焊接时间并不长；有的起顶处则用一根长约1.5米、直径约4厘米的钢管拴住货车底座；有的用成人拇指粗细的钢筋焊接……这样的情形，不一而足。
此外，此类薄皮车厢周身的大梁码字体，与驾驶室下方的大梁码字体大小也不一致。车厢周身仅有反光条，没有铭牌。车厢靠驾驶室下方一角，有明显的多层油漆覆盖痕迹等。
“这些底板厚度仅1毫米的车子，是不可能装货的。”知情者李彪（化名）对记者说。
上游新闻记者在路边找到了一辆全新原装的陕汽牌前4轮后8轮货车。原装货车车厢底板、边板约10毫米厚，用手敲击基本听不到声响。整个车厢油漆光滑、色泽鲜艳，车厢周身不光有反光贴，包括铭牌、大梁码条纹清晰可见。前顶角12颗螺丝全部固定，且螺丝表面油漆覆盖与车厢颜色融为一体，尾部起顶处用直径约8厘米的黑色实心铁棒固定，咬合紧凑。
22日傍晚，上游新闻记者来到高安市车管所内，装有“薄皮车厢”的大货车正排着长队，等待次日车管所打印登记证书放行。据了解，车管所里设有车辆检测机构，车辆先在检测机构检测，通过后在车管所办上户等手续。
一名操着外地口音的“薄皮车厢”货车车主见记者在拍摄，连忙赶来询问。对方告知，其车子已检测完毕。得知记者向其打听车辆相关信息时，对方摆摆手：“不要问我，怕了你们。”
记者随后来到高安市一处省道旁大货停车场。该停车场内停放有数十辆陕汽德龙牌大货车，每辆车车身均色泽鲜艳，车厢底板边板厚度约有10毫米。
7月22日上午，上游新闻记者在高安市中汽大道附近村庄一处停车场内，发现了2台吊车和多台陕汽德龙牌汽车。经仔细比对，大梁编号为LZGCR2Y69LX024812的大货车，装载的车厢编号却为LZGCR2Y69LX072651；大梁编号为LZGCR2X64LX079282的大货车，装载的车厢编号模糊不清，但其“正主”、对应编号为LZGCR2X64LX079282车厢，则放置在20多米外的砂石地上。
知情人士称，新出厂货车的大梁编号与装载车厢（货厢）编号，不但字母数字要相同，而且字体大小都应保持一致。若出现不同的情形，肯定是被涂改或车厢被更换。
▲7月22日，一台陕汽德龙牌大货车停放在高安车管所门口，该车起顶处用一根拇指粗细的钢筋焊接。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知情者曝内幕：重卡“换薄皮”过检服务一条龙
“厂家按照经销商的订单进行生产，这辆大货车一出厂就是超重的。”知情者李彪告诉记者，事实上，车辆厂家心知肚明，但它只管按照订单生产，能不能上户就是经销商的事了。
李彪介绍，薄皮车厢重量约3吨，原装厚皮车厢轻则8吨，重则10多吨，两者重量相差最少5吨以上。为了通过上户前的车辆检测，必须减轻自重，调换轻皮车厢是手段之一。
记者发现，几乎所有带轻皮车厢的德龙牌大货车，没有备胎等。
据李彪了解，改装完毕、换上薄皮车厢的大货车会开往4S店，将薄皮车厢上的原编号刮掉，再用打码机打上与待检新车同样的大梁码编号，方可进入检测程序。检测完成后，再将原装车厢吊回装上。此时，4S店才把真正的新车交付给客户。通常来说，买家会与经销商签订一个委托上户协议，通过中介完成上户，明面上都是买家委托上的户。事实上，这些操作都是由经销商完成的。
高安市陕汽重卡4S店距离高安市车管所隔着一条马路，直线距离约500米。上游新闻记者在该店后方的停车场看到，整个场地停满了大货车。其中，多台陕汽德龙牌汽车上装载着黄色的“薄皮车厢”，有的车厢下方，还有被打磨后留下的长条形的痕迹。
▲鉴定书显示涉案的10辆大货车中6辆超重50%以上。受访者供图
每售一台违规“百吨王”经销商赚2万
“货车司机通常为了多赚钱，通过车厢加高，底板、边板加厚等方式，从而达到多载的目的。”李彪介绍，这种情形下，货车的整备质量就会出现超重现象，无法通过车管所检测，如此则无法正常上户。
李彪提到，如果按照正常标准车销售，经销商的利润大概在1万元/台，“标准车在全国各地都能买到。”不过，如果是超重车，利润通常在2万元/台以上，有时候还需要加价购买。
李彪举例说，一台底板厚度14毫米、边板厚度12毫米、栏板加高至2米的前4后8轮大货车，其自重就达到20吨，可载重80吨，轻轻松松过100吨。所以，这些超重货车俗称“百吨王”。一辆标准质量为12-13吨的前2后8轮大货，标准满载时总质量在25吨左右，如果在超载的情况下，可拉40-60吨。
“这些超重车辆都不会上高速的，他们的过路费是正常通行大货车的3-5倍。它们经常出现在矿区、工地等，拉砂石、矿物、铁粉等。”李彪说，不过这些大标吨车按照小标吨上户，一旦上路就存在安全隐患，制动性能大大减弱。此外，它们对马路的杀伤力非常大。
▲7月21日，一台德龙牌汽车停放在高安市车管所门口等待过检，该车尾端起顶处仅用一根铁管串起，一头用铁丝有铁丝扎住。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物流汽运之都”的隐忧
李彪说，汽车经销商或买家要想通过车管所检测，要么代检（用标准的A车检测结果套在不合格的B车上），要么减轻车身重量进站检测。徐兴武购买的10台大货车，就属“代检”情形。
据了解，徐兴武购买的10台货车通过“代检”顺利登记注册一事被江西本地媒体曝光后，2017年5月，时任宜春市车辆管理所高安分所（该所于2018年下半年划归高安市交警大队）所长卢乔向媒体表示，由于高安分所运营时间不长（宜春市车管所高安分所2015年3月18日投入使用），不排除部分利欲熏心的检测机构在“钻漏洞”，甚至采用“代检”方式蒙混过关。
记者注意到，一份《关于赣CX0187等10辆车辆（即徐兴武名下的10台涉案车辆）整改处理情况的汇报》材料中写到：“1.车管所约谈该经销商(瑞菱公司)法人，暂停该公司注册业务,并要求企业自律,合法经营；2.对涉及违规检测的三家检测机构，将函告质监部门，并根据情节处予停止检测数据上传10至30天处罚，建议各检测机构对涉及人员根据公司管理职能做出处罚；3.车管所内部相关工作人员是否涉及违规、违纪、违法情形，建议由支队纪委、督察进行调查处理。”
记者了解到，在高安市大货车市场，汽车经销商通过将原装重约8吨的车厢更换成重约3吨的“薄皮车厢”方式，以回避整备质量超重问题，这成为“代检”新方式。
7月22日上午，上游新闻记者来到高安市货运汽车产业基地管委会，将“一台车有两个车厢”、“厚皮车厢疑似换薄皮车厢过检上户”的情况反映给了该管委会副主任刘响进。起初，刘响进主动提出，要带领公安人员前往现场核实；但随后将记者叫到其办公室，详细询问记者采访目的等。
看了记者拍摄的部分照片后，刘响进称，“你拍的肯定都是真实的，不必去了。”他向记者建议，等车管所方面整改完了再前往。刘响进最后说，“这事我们会跟车管所对接一下，看到底怎么样处理。”“我们会高度认真重视这个问题。”
随后，记者再次来到高安市车管所，当记者准备将拍摄图片及视频向该车管所副所长胡文斌反映时，对方摆摆手，称不要问。
据了解，江西高安是全国最大的汽车运输县级市，号称“中国物流汽运之都”，光从事汽贸的公司就超过2000家。据高安市财政局印发的资料显示，2019年，该市汽运行业创税收超5亿元，占当地财政收入的14%。
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发自江西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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