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湖南小伙张吴（化名），喜欢抽烟、喝酒、嚼槟榔。这在抚养了他近20年的外婆杨玉兰眼里是无法容忍的恶习。今年4月，张吴被送进了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下称宏军特教学校）。
一个月后，杨玉兰在学校见到张吴时发现，他眼睛发直、嘴唇发乌、右眼淤血肿大、满脸肿胀变形，“已经不成人形了。”随后，张吴被送医抢救，亲属报警。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张吴为轻伤二级。在警方认定的受害人中，还有一名年仅9岁的智残男孩小谢，其伤情鉴定为轻微伤。
“他们认为我脾气犟，经常打我。少则半小时，最长一次4个人打了我一晚上。”8月12日，张吴的手腕、手肘处勒痕依旧明显，说话缓慢清晰。他对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说，自己在学校被针扎手指、肚皮刻字、吊打……
8月16日，记者从湖南华容县公安局获悉，目前，宏军特教学校4名教官因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被批捕，案件还在一步调查取证中。
▲8月12日，杨玉兰和外孙张吴，要求司法机关严惩凶手。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问题”孩子
今年78岁的杨玉兰，是一名退休职工，外孙张吴出生后不久，其父母离异且各自成家，张吴由杨玉兰抚养至今。
8月13日，杨玉兰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因为缺失父母关爱，孩子内心受到伤害，不愿与人交往，胆小怕事、孤僻，慢慢养成了抽烟喝酒吃槟榔等不良习惯，“我担心死后，他这种习惯不改会被坏人利用，走上犯罪道路。”
她介绍，张吴最厉害时，一天要抽几包烟，嚼槟榔像吃蚕豆一样往嘴里丢，“为什么害怕他嚼槟榔呢？我有个31岁邻居，长年嚼槟榔，口腔纤维化，嘴巴都张不开了。”
为了改正张吴抽烟喝酒嚼槟榔等陋习，杨玉兰也想了多种办法。“至少有两次打110，警察上门一问情况，说这事他们管不了，孩子没犯错，他们抓不了。”杨玉兰说，自己可能有强迫症。
杨玉兰说，后来听说精神病医院可以把人关到不让抽烟，于是她将张吴送到当地一家精神病医院。
“因为平时玩手机不能入睡，但那些药可以让人睡觉，而且那里病人跟我一样，不想上学、爱玩手机、不睡觉。”张吴说，在精神病医院，虽然他不能玩手机不能抽烟，但医院不让久住，“不到两周，就逼我们出院了。”
杨玉兰的老家在岳阳，听闻岳阳市华容县有家宏军特教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军事化教学。今年4月，她联系了校方。
“我说他比较麻烦，这孩子一根筋，你顺着他的毛摸，他就听你的；你越跟他对着来，他就越不会听你的。我肩上一直担着担子，现在想让他离开一段时间。”杨玉兰说，她把张吴的情况告知宏军特教学校校长邹浩强，对方告诉她，“在学校抽烟喝酒嚼槟榔，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
杨玉兰当即决定，把外孙送去“改头换面”。
今年4月23日，杨玉兰与校方签订《家长委托合同书》，约定每月学费5000元，半年内学生不得与家长见面。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直到案发前，这所学校共有学员16人，有男有女，年龄最小的9岁，最大的21岁。9岁的小谢是智力残疾人，因性格暴躁、家长需外出打工无人照顾，今年2月，他也被家长送进宏军特教学校。
▲在华容县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期间，张吴肚皮上被刻上“吴”字。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肚皮刻字
“我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外婆送到这个学校的。当我哭喊着‘家家’（地方话，即外婆）飞奔到大门时，外婆已经跨出大门。那扇铁门就关上了。”张吴回忆道。
外婆杨玉兰走后，张吴的噩梦开始了。
“当时我又恐惧、又伤心，因为我又被亲人抛弃了。”张吴说，他拼命用脚踢门，完了跑到厕所踢马桶。教官钟某将他的手用铐子拷到操场健身器材上暴晒，“那天不仅不给饭吃，连水都不让喝。”
张吴说，在学校里，每天早上8点起床，晚上10点休息，课程内容包括文化课、体能课、拳击课。入校第二天，教官李某让他围着操场跑50圈。“我刚跑一圈就喘粗气，放慢了脚步，不想跑了。李教官就推着我跑，我的脚脖子崴伤了，疼得弯下腰去摸脚。李教官就用穿着皮鞋的脚踢到我腰上，我一下翻滚倒地。他一边吼叫着说我装懒，一边还用脚踢我受伤的脚。”
▲张吴的伤情鉴定结果为轻伤二级。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因为崴脚的缘故，接下来的课程里，张吴既无法跑步又无法弯腰参加拔草等劳动。“他（李教官）一看到我就打，脚板心都被他和钟教官轮流打烂了，连走路都困难。因为没劳动，还不能吃饭。”张吴说。
“他们打我，可能是因为我脾气犟吧。”张吴说，被打是常有的事。还有一次，李教官在邹教官（女）的提醒下，将他的双手绑住吊在房梁上，嘴里被塞满了烂布头，然后用胶带封住口，点燃蜡烛烧红针，在他的肚皮上刺了个“吴”字。
最令张吴惧怕的，是针扎手指。张吴说，有一天，邹某让张某、周某焱等4个同学抓住他的双手，按在足球场的柱子上。邹某用针往其左手指缝里扎，“他一针下去，我就吓昏了，醒来时他还嫌弃我皮厚了，不好刺。后来我的左手五根指头僵硬，无法弯曲。”
8月13日，上游新闻记者见到出院不久的张吴，其左侧肚皮上的“吴”字仍清晰可见。此外，两手手腕、手肘、脚踝、膝盖处均有不同程度的勒痕，有的地方隆起了紫色肉包。“这些都是在学校被绳子捆绑，新伤加旧伤不断累积形成的。”张吴说。
张吴说，跟他一起被挨打的，还有9岁的小谢。“他有3个名字，一个是‘斑马’，一个是‘大耳朵图图’，一个是‘大头儿子’。”
▲今年5月25日，张吴被救出时，全身多处受伤。拼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救命的梦
外孙张吴被解救出来，杨玉兰说这缘于自己做的一个梦。
杨玉兰说，平日里，每隔10天她就给孩子送吃的过去，但学校不让看孩子一眼，都说“很好很听话，见面后孩子会分心”。
5月25日凌晨，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孩子从一个陡坡上，往我死了20多年的老妈那里奔，非常快。凌晨4点钟我醒来，打了校长邹浩强电话。对方很不耐烦，说张吴昨晚吵了一晚上，正要给我打电话。”
杨玉兰介绍，当天早上6点，她急匆匆叫了辆车前往学校。两个小时后，杨玉兰抵达学校要求和张吴见面。钟教官接待了自己，问张吴在哪里，对方支支吾吾答非所问。“钟教官说，听说我要来，张吴现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
“等我见到孩子时，他被五六个男学生在地上拖行。我一看，已经认不出那是我的孩子了。”杨玉兰说，“他眼睛发直、嘴唇发乌、右眼淤血肿大、满脸肿胀变形、嘴唇外翻。我叫张吴，他只会紧张机械地答‘到’，连说几个‘到’。手指紧握拳头，用劲都掰不开，连腿都不能弯曲。”
随即，张吴被送往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医生抽血检查显示为急性肾衰竭。张吴全身遍体鳞伤，通身发黑，意识模糊。随后，家属报警。两天后，身体多处被包扎的张吴，才慢慢清醒。
▲8月12日，湖南华容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内，路边杂草丛生。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教官被捕
“今年5月底，邹教官打电话过来，说学校要整改，要求家长把孩子接回去。”9岁小谢的妈妈告诉上游新闻记者，6月初，孩子接回来后，奶奶给他洗澡才发现，孩子头部等多部位有伤痕。
6月4日，华容县公安局刑警大队联系上小谢的父亲，要他配合做笔录。直到此时，谢家人才知道孩子在学校遭受了虐待。
8月13日，上游新闻记者来到位于岳阳华容县章华镇珠头山村的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该校校门紧闭，四周筑有超过3米的围墙。透过大门缝隙看见，学校里空旷安静，操场地面夹缝中长出了杂草。该校发布的招生简章显示，招生对象为10-18周岁健康青少年。
学校周边的住户张女士说，这所学校原为珠头山小学，占地约30亩，里面还有一口鱼塘。从2019年下半年起，便租赁给了这家特殊教育学校，租期5年。
在宏军特教学校食堂工作的张女士说，每逢寒暑假时，学校的学生最多，最多时有30多个，平常只有10多个。在她看来，进来的学生大多数属于调皮一类的孩子，学校教官对待他们是比较好的，有的孩子离开时还痛哭流涕，后悔不听父母的话。
“（教官）打人的事，我不知道，知道这个情况肯定会制止。”8月16日，华容县宏军特教学校投资人龚红军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他很同情受害者，谴责教官的暴力行为。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2021年6月15日，华容县民政局公布了2021年第一批涉嫌非法社会组织名单公告，华容县宏军青少年特殊教育学校上榜。
8月16日，记者从华容县公安局工作人员处获悉，目前，华容县宏军特教学校邹某、钟某、周某等4名教官，以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被批捕，该案仍在进一步调查取证中。
杨玉兰说，张吴目前仍在接受治疗，晚上经常做噩梦，喊“别打了，别打了”。
小谢的父亲表示，现在孩子变得更暴躁了，晚上经常做噩梦，宁可尿在床上也不敢去洗手间，稍微不顺心就要打人，手机摔了好几个。
杨玉兰说，学校给孩子带来的伤害，恐r怕会伴随终生。
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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