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新闻·人物 | 北碚梅花村的特殊来客:捡破烂3年,作画200余幅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李琅/文 钱波/图
北碚区北温泉街道梅花村,曾是个热热闹闹的地方。最近几年,伴随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周边高楼大厦相继建成,老居民逐渐搬出,梅花村里的一切,似乎逐渐安静下来。
我们听说,3年前,梅花村里来了一名特殊来客,这些年,他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里的变迁。7月7日,我们决定前去一探。
从西南大学2号门出发,沿着对面的小路往深处走,大约步行20分钟后,成片的老房老屋出现在视野里。这里绿树成荫,静谧隐匿,好似把喧嚣隔离在外。
“你们是来找小蒋的吧?”忽然,一名过路妇女随口一问。
“小蒋?嗯嗯,对。”我们连猜带懵地答应着。
“往下走,看左边,注意砖墙上的红字。”妇女不忘叮嘱,只要出现“2-46”的红色数字,就能找到小蒋。
小蒋,会不会是那名特殊来客呢?
▲蒋博在梅花村自己的工作室门口
▲蒋博在梅花村的工作室创作
用碎裂的方式融入
我们去那天,正好是周末,即便如此,出入梅花村的人依然很少见。
这里的老房一律青砖旧瓦,大部分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其中一部分房屋残破不堪,人去楼空。平层,单间,上下多层,直观可见,每栋老房的造型不一。
写有“2-46”的那栋砖房不难找,只要问出口,当地人便会指引你去。这红色数字,原来是近来标注在墙上的一个记号,那里,其实是梅花村23号。
“欢迎进来参观。”见有陌生人经过,屋里钻出一名身穿沙滩裤的大男孩。
“小蒋?”我们试探性地问。
“是我,有礼了。”他腼腆地笑着。
小蒋果真就是那位来客,原来,他是西南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的研究生,今年刚毕业。
还未进屋,我们首先被那道绿色漆门所吸引,漆色是小蒋亲手涂抹的,贴在漆门上的照片有些特别——画面中的他,右手打着石膏,缠着绷带,背对流动的嘉陵江水。
“我与这里的环境产生联系,就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他说。
据我们后来打听,在西南大学美术学院2016年年展上,这张照片获得了摄影组二等奖。想了解这张照片的来历,先得了解小蒋来这儿的缘由。
小蒋全名蒋博,2016年进入西南大学读研,闯进梅花村纯属无意。他说,冥冥之中,一种缘分在牵引着。
那年,他读研一,通过当地人介绍,他认识了这间老房子的房东,谈聊中,蒋博决定,要在这里开辟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至于为何选择梅花村落脚,蒋博整理了三点原因。首先,研究生学习生涯中,他需要一个相对静谧的创作空间,这里像是被高楼紧紧包裹的“城中村”,周围的人、事、景,使他联想到了父辈们的种种,给予他情感上的触动;二来,这里每月仅需支付200元租金,符合他目前的经济条件;再来,周围的创作素材极为丰富,为他提供了材料收集的诸多可能性。
“装修期间,我简单地刷了一遍墙,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生活费。有天,刷墙的时候,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蒋博说,那种酸爽的滋味,实在太深刻了。后经诊断,右手粉碎性骨折,折腾了两个多月才好。
蒋博认为,碎裂这词的寓意,与梅花村目前的发展现状相契合,而他,恰好用一种碎裂的方式融入了这里。
▲蒋博所画的梅花村环境
▲蒋博把自己手摔断的照片贴在工作室的门上
捡破烂,灵感的源泉
工作室投用后,蒋博送给这里的第一份礼物,是上千朵凋谢的山茶花,与一吨石膏浇筑完成的装置作品。瓶中的山茶花,凋谢于西南大学校园,早已光色暗淡,其凋零姿态呈千百种,永远定格在这里。
“创作过程中,我又想到两个词,砸碎与无常。茶花的凋落有个特点,是整朵的掉落,过程惊心动魄。”蒋博说,艺术创作需要源源不断地思考与总结,而这个被很多人遗忘的角落里,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赋予他源源不断的灵感。
蒋博在西南大学读研期间,创作有关梅花村主题的油画,多达200余幅,大大小小堆放在老房里面,场面非常壮观。
他的绘画取材,取决于房内随处可见的老物件。老沙发放在正中,蒋博时常坐在上面,静赏自己的作品。墙角堆放着几十个老酒瓶,有的依然装着酒,有的瓶身已开裂。阳台上放置的老式电话座机、带凤凰和囍字图案的搪瓷碗、老式花边镜、老式痰盂、十几床老手工棕垫等等,均保持着原味,只是在风雨飘渺的时光中,逐渐褪去往日的风采。它们全是蒋博在梅花村的各处垃圾桶和废弃堆里捡回来的。正因如此,蒋博的朋友们为他取了一个外号“破烂蒋”。
“好好的书不读,竟然去捡破烂。”蒋博说,曾经有人这样评价他,但他毫不在意。
他指着那堆废弃油漆桶告诉我们:“你看,它们呈五颜六色,红,黄,黑,白,就像那些废弃的老物件一样,被反复利用后,逃不了被丢弃的命运。与其说是捡破烂,不如说是拾回老城的记忆,唤醒我创作的初衷。”
蒋博认为,伴随城市发展,住在背街老巷人逐渐搬离,人走了,他们用过的物品却留了下来。这种乡愁,说不清也道不明,他把这些老物件画下来,也算是睹物思人。
据他观察,梅花村目前的原住民只占30%左右,剩下的长期租客和短期租客,由进城务工的打工者及农民工组成。在梅花村,随处可见穿着解放鞋进出的劳动者,他们为城市建设所付出的热血和努力,为此,蒋博特意画了一幅变形的解放鞋,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变形的解放鞋
▲废弃油漆桶
▲蒋博平日捡来的“垃圾”就堆在工作室的阳台
老藤椅和老木匠
蒋博的画风以写实为主,从专业用语来形容,属具象艺术。
他的工作室主要分两间房,进门那间墙面上,高挂着二十余幅暗色调作品,第一眼看上去有些乱而无章。
他介绍说,在梅花村随处可见矛盾冲突的事物,他想突出的,正是这种杂乱的冲突感。画面中,既有现代的婴儿手推车,又有传统破烂的老背篓;既有被遗忘的行李箱,又有搬不走的电脑桌。
“我把它们通过写实手法画下来,呈现人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心理历程,有纠结,有舍弃,有挣扎。”蒋博说,一些老居民来欣赏他的画时,往往第一眼看不懂,细品后,又会随之引起共鸣。这就是他作画的目的。
另间房堆放的作品,主题主要分两条线,一方面记录梅花村的现状实景,另一方面描绘梅花村的旧家具风情。
蒋博啥都画,老门板、老碗柜、红衣柜、老茶壶、锅碗瓢盆……他认为,一幅画,记录一种乡愁,每家每户的心情都不一样。
“画中的红衣柜,虽然已残迹斑斑,但依然红艳。它能瞬间把我的记忆,带回少年。”蒋博说,自己出生在农村,记忆里,每当村里结婚,新娘新郎家都会布置得喜庆红艳。画红衣柜的目的,一来希望以此记录婚俗传统;二来,同时在提醒自己,出门在外,不能忘本。
他最喜欢的那幅,放在显眼位置,是一幅老藤椅的特写画。藤椅的靠背已破裂,其主人将几块旧布缝在靠背上,缝缝补补又三年,迟迟不忍遗弃。
我们找到了老藤椅的主人汪志贵,是一位老木匠,今年66岁。退休后,四处打工的汪师傅,回到梅花村老家,开了一间麻将馆,顺带做零食铺生意。
那把老藤椅,如今仍放在他的家门前。汪师傅告诉我们,这把藤椅购买于上世纪80年代末,是从北碚当地的老藤椅厂拿的货。当年,一把藤椅卖到60元,对于梅花村大部分居民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
凭技术吃饭的手艺人,在当年,收益算可观的。汪师傅说,当年,这把藤椅常放在他家阳台上,尤其夏夜,坐在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那种惬意的感觉,现在再也找不回了。”
“老藤椅和老木匠,可比作梅花村人的精神缩影。他们年轻时出门打拼,晚年落叶归根。伴随城市发展不愿随儿女搬出。他们念旧,宁愿坚守到最后。”蒋博说,能有幸记录这里的变迁,成为一名见证者,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老藤椅
▲蒋博的工作室
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蒋博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交谈中,我们惊讶于他的经历。从西南大学绘画专业毕业后,拿着本科文凭,他并没有选择从事艺术类职业,而是去往父母打工的地方,四川阿坝州,开了一间炒货铺。创业两年亏了1万元,他发现自己对艺术仍报有追求,于是努力考研深造。
实际上,今年30岁的他,再次面临择业的烦恼。
“接下来怎么打算呢?”
“这几年,围绕梅花村搞创作,关注饱含情感而又被忽略的物品,至今创作还没有完成。接下来,我会将方向转到梅花村的人物表达。对于梅花村系列的精神延伸,只有直到该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停止这个方向。我会着手找工作的问题,如果有个稳定的工作环境,能与足够的创作时间相结合,是最理想的。”
“觉得自己所做的事疯狂吗?”
“疯狂。但是记录了我的青春,记录了我这个年纪该有的爆发力和创作力。”
蒋博说,虽然毕业了,有些伤感,但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对于蒋博这名特别的学生,其研究生导师刘元,作出这番评价:“当大部分学生在关注画风和画技是否优美的时候,蒋博突破了传统的审美,关注社会现象及社会发展动态,把社会现状融入个人作品,把所学的艺术手法回报给了生活本身。这种开拓精神和艺术追求,是值得肯定的。”
“作为艺术学院的教师,我们不仅希望培养学生解决生存的能力,更希望学生跳出课本和传统教育,去体悟如何拥有艺术家的态度和立场,去坚守艺术创作的初衷,去传承‘文化强国’的理念。”蒋博所尝试的一切,令刘元感到欣慰。
“我虽然是四川人,但我热爱重庆。”蒋博满心希望,能在重庆能找到存在的价值。
据我们所知,蒋博的画目前并没有卖出,纯粹是兴趣和热爱支撑着他。抛开他的未来发展和现实种种,至少当下,他为自己的爱好有所坚持。相信多年后,回想起来,这番经历,也会成为他一生的闪光点之一。
▲不画画的时候,蒋博就戴着草帽在村子里寻找他眼里的宝贝。
▲蒋博以后的生活充满很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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