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杨好
“《蒙娜丽莎》真实的尺寸很小,看到传说中微笑的原作第一瞬间,会觉得她欠缺应有的巨作光晕。她的正对面是委罗内塞(veronese)的《迦拿的婚礼》,尺寸巨大,观众却寥寥无几。在卢浮宫,《蒙娜丽莎》尺寸这么小,所有人却都挤在她的面前,其实很少有人能看到她,你能感受到的只有怪异的满足感和无尽的人流。”《细读文艺复兴》一书中,杨好在谈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时,写下这样一段话。
把“神作”拉下神坛,用更感性的方式解读“文艺复兴”是杨好书写《细读》的初衷。“很少有人会在学习、解读或者喜爱“文艺复兴”的时候会不陷入它所制造的幻觉,幻觉往往会带来满足的眩晕,这是文艺复兴奇特的魔力,也是文艺复兴最大的局限。”这是杨好在《细读》前言里对读者的提醒。
《细读文艺复兴》
杨好/著
作家出版社 2018年1月
在杨好的定义中,“文艺复兴”首先是历史的。虽然《细读》以艺术家的名字作为章节名称,但并不过分夸大艺术家的创作自主性,而是客观地呈现了“文艺复兴”诞生的世俗因素。在很多有关“文艺复兴”时期的影视剧中,拉开艺术家与世俗社会的距离是“神话”历史人物的惯用手段。而在杨好的论述中,她只是把“文艺复兴”和“艺术”当成了一面镜像,最终讲述的还是人的故事、历史的故事、世界的故事。这些内容能够得以呈现不仅仅是因为艺术史,而是需要借助广阔的视野和洞察力。“文艺复兴有时候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浪漫,它背后恰恰充满的都是非理性的计算和政治化的语境,这是文艺复兴的真相。”
在这种带有作者观点但又不脱离历史事实的解读背后,是杨好对于非虚构写作的追求,和多方面“阅读”的积累。“不断地读,不断质疑自己、推翻自己,这种过程是艰难的,但也是必须的。”
“很多人会因为我的研究背景而把我定义为艺术史学者,但这是误会,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者,也不致力于此,我更希望人们把我看作是一个写作者,这也是我为什么换了四个专业,尝试了不同的实践的原因。”
在开始谈话之前,杨好多次表示,她反感知识的权威性,并不希望成为大众眼中的专家、学者,而是希望用阅读和写作观看世界。对她来说,无论是跨界四个人文专业的背景,还是被苏富比邀请对谈的收藏家身份,或是满怀文化理想的出版引进,都是观看世界的经验。 “我并不反对死记硬背,在英国读艺术史的时候,我平均一个月要记住500张画的信息,大量的视觉训练为的是建立你自己的观看标准,以你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艺术,而不仅仅是你比别人知道的更多。”
问:经济观察报·书评
答:杨好
束之高阁的艺术写作是没有生命的
问:《细读文艺复兴》这本书,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答:文学、历史和视觉艺术这三个东西是循环往复的,没有独立的创新,所有创新都建立在一定的历史观之上。在书的前言里我也提到,现代性开始于文艺复兴,所以文艺复兴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它是一个现代的概念。这本书里我最想表达的一点是——文艺复兴是一种时代精神。它不是一个学科、一个知识体系。我作为一个观察者,是在表达从那个时代看到了什么,再回看我们所处的时代,看到其中的自己。
在书中我特别举了马萨乔的例子,马萨乔是线性透视的大家,他的《圣三位一体》的整幅画的线性透视灭点的聚焦处是一具骷髅,骷髅下刻了一句拉丁文的铭文:“现在的你,我曾经也是这样子的;而现在的我,你将来也会成为这样。”如果你到现场去观看这幅画,观看者的视线与灭点是平行的。马萨乔的伟大之处是构想出了一个理想的观者,观者所看到的构图是艺术家希望被看到的一个构图。画中远处的透视是耶稣,代表天上的世界,近处的透视是人的骷髅,代表凡人的世界,而观看这幅画的人是第三者,是看到这幅画的人。这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概念,马萨乔在这幅画的构图中考虑了未来会观看它的人。艺术家变成了主导者,而不是赞助人、教堂,这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真正意义。
问:非虚构与正统、权威的历史之间是什么关系?
答: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最重要的都是你的想象力。我一直认为非虚构写作被低估了,人们很容易把非虚构等同于知识,而真正的非虚构写作不仅仅是描述历史,它更需要发挥想象力填充关键的细节。
宏大的历史和客观的知识是忽视个人的,而非虚构的写作者一定有个人的观点。国外的很多历史学家被人所熟知,是因为他们的观点,或者说看待历史和艺术的角度,比如E.H.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欧文·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研究》、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但国内却很少,我们只是知道谁讲了什么知识,写了一本艺术史,却很少关注到作者的观点。
问:为什么国内很少产生这样的学者,或者说这样的视角?
答: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学科之间过于分裂了,我们的艺术史是放在美术院校里,但在国外,艺术史、古典学,这些人文学科是放在综合院校里。艺术史本来就是一个交叉学科,每一个好的历史学家、艺术史学家,一定都是拥有多重身份和多重背景的。侦探福尔摩斯是一个小提琴家;爱因斯坦在音乐上也颇具天赋。感知性的东西是互通的,不应该被割裂。但国内的文科比较决裂,历史系就是历史系,哲学系就是哲学系,其实是阻断了文科的发展。
思考不能快速习得,只能通过阅读不断锤炼
问:你怎么看现在的“知识付费”热潮?
答: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大家都会对知识产生焦虑,现在我们一天接触到的信息等同于以前人的100倍。所以我们要去消解这种焦虑。但知识不一定带来思考。艺术的价值是激发人们的感受,它会促使你自发的思考,让你获取灵感,这部分是再多的知识都无法替代的。所以我在美院会和学生说:我希望你们的第一本书去看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而不要去看加德纳的《艺术史》。因为知道如何去思考,比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更重要。
我是拥抱未来的人,科技是好的,也是未来的趋势。但“知识付费”我觉得是反潮流的,它鼓励人们不去思考,被动地接受别人的观点,你本来需要花二十倍的脑力去学习和了解的事情,“知识付费”让你用一晚上就知道了,这是挺可怕的一件事。
问:是不是大家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快速地去弥补一些东西?
答:可能我们没有建立起个人阅读的习惯。建立阅读的习惯比建立获取知识的习惯重要的多。现在太以需不需要来评判一本书了。而一本书的秘密不在于它的中心思想和概括性的语句。“知识付费”只是阅读缺席的副产品。阅读是有思考性的,但“知识付费”没有。“知识付费”是在帮大家选择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你必须知道的艺术史上的50张画”“必读的20本有关艺术的书”。知识付费是在干扰你的思考,因为知识付费产品的讲述方式是为了满足你迫切想要知道一件事情的需求,在有限的时间内弥补你的知识空白,但思考不能快速习得,只能通过阅读不断锤炼。
选择阅读和写作,是因为没有放弃改变这个世界
问:你的阅读经历有没有阶段性?
答:我在阅读上算是比较早熟,特别小的就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悲惨世界》、卡夫卡的《城堡》都是很小的时候看的。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过尼采、康德,但是太小了,没有人生经验,你只是感受到这些人都是天才,但你不能跟他们形成交流,记住了很多东西,但不理解,只是在语言风格和思维上让你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影响。
问:阅读让你对自我认知产生过怀疑吗?你如何处理阅读和现实的关系?
答:阅读就像朋友,你认识不同的朋友,听朋友说不同的话,你肯定会思考自己的观点,怀疑自己。其实每一个写作的人都怀有改变这个世界的理想,想对眼前的现状进行不一样的解读,想对别人的看法产生影响,但很多时候,你自己的理想却被这个世界改变了,你会有失落感。这个时候你会回到阅读中寻求帮助,所以阅读是让人适应生活的一种方式。
从直观上说,在现实生活中,阅读也决定了你的审美和判断。审美力是被阅读塑造出来的——这个阅读是广义上的,不限于纸质阅读。
把真实活成“虚构”的样子
问:“年轻人越来越不看书了……”,你怎么看这种说法?
答:其实读书是很私人的事情,跟年龄没关系,永远会有爱看书的年轻人和不爱看书的老年人存在。在当代,阅读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形象。人永远需要思考,永远需要创新,而且我们这个时代更新换代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快,所以如果阅读以另外一种年轻的面貌出现的话,年轻人是会接受的。对我来说,阅读不单单指纸书阅读,电影、音乐、游戏都是不同形式的“阅读”。
问: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答:奥登的《染匠之手》。他是我特别喜欢的诗人,他有一种西方知识分子天生的世纪末的焦虑,又有一种英式的诙谐和反讽。最近还重读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问:重读和第一次读,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
答:其实值得不断重读的书不多,真的是那些我们常常忽视的经典,比如莎士比亚,你在不同的阶段读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之所以在文学史上拥有那样的地位是有原因的,该表达的东西都在他的作品里了,以后不过是别人在重复他、模仿他、戏谑他,他已经框定了一个文学思维。
问:给大家推荐几本书。
答:我特别希望大家忘掉教科书里的“文艺复兴”的刻板印象,《细读文艺复兴》里的“文艺复兴”一点也不老气,也不古典。然后,我还想推荐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这本书非常符合马尔克斯的性格,虽然是一本自传,但你会发现其实里面充满了编造和故事,是一本充满了虚构的非虚构作品。你能看到马尔克斯的狡猾和各式各样的心眼。你会觉得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所有的才华都来源于他是一个彻底真实的人,他把自传也写得像小说一样,哪怕是自传,他也不只展现现实,还是和虚构并存。虚构就是他所理解的一种现实。
问:有没有自己最喜欢的作家?
答:我喜欢的作家第一、第二是本雅明和品钦,第三名总是在变,有时候是卡夫卡,有时候是别人,但是本雅明和品钦是一直不变的。本雅明是因为这个人,我觉得他是天才,你没有办法定义他是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还是什么,他那种灵光乍现的时刻,太惊人了,他的想象力是超越常人的。品钦的话,我比较喜欢他的短篇小说《拍卖第49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