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督办洛阳“12·10”文物大案搁浅15年 有人私藏文物“超过洛阳博物馆”
△2002年12月，时任公安部副部长白景福在举报信上批示，要求一网打尽洛阳宋氏兄弟文物大案。摄影/记者牛泰
2002年公安部督办的河南洛阳“12•10”文物大案，至今搁浅已有15年半。
“洛阳盗墓贼，不怕刑警队，傍上了高官保护我，任凭他再打黑；洛阳盗墓贼，不怕刑警队，邙山岭上摆战场，皇陵也敢毁……”
洛阳盗墓贼之歌下，“12•10”专案组核心成员在调查该案两年后，被悉数调离。
张太学，时任洛阳市公安局局长，河南警界传奇人物，“12•10”案还在侦破时，被调至河南省人民防空办任副主任，现已退休；
李小选，时任洛阳市公安局副局长、刑警支队长，全国优秀警察，“12•10”案还在侦破时，被调至洛阳市政法委，任副县级巡视员，现已退休；
张建岳，时任洛阳市刑警支队党组成员、政工科长，“12•10”案还在侦破时，被调至监管支队任副支队长，现已病故；
……
唯一还留在刑警序列的是一名一等功臣，他时任刑警中队长，如今已连续14年担任了警犬队队长。
“12•10”专案组核心成员被调离刑警岗位的原因是省纪委查出刑警支队违规设立“小金库”。在2004年之前，从罚没款中返还，弥补办案经费不足，是公安机关的普遍现象。
这些被调离的核心成员在6月中旬接受上游新闻记者（全国新闻热线：M17702387875@163.com）采访时说：“现在全国都在进行扫黑除恶斗争，前不久公安部针对重大文物犯罪又部署了一系列行动，搁浅了这么多年的‘12•10’大案不能再搁浅下去了。”
△时任公安部领导和河南省公安厅领导对“12·10”文物案的批示。摄影/记者牛泰
地下文物“掌眼人”公开举报：宋氏兄弟私藏文物超过洛阳博物馆
“由省公安厅直接组织专门力量，精心设计指挥、尽快一网打尽。”2002年12月4日，时任公安部副部长白景富在一封举报信上如是批示。
举报信的署名是“一名爱国的文物爱好者”，该信由海外寄出。
举报者自称是一名文物爱好者，经常替人鉴定文物，在文物圈里有一些名气。他和广州的展某是多年的朋友，展某长期从事一种不正当的文物生意。举报人是展某经手汉、魏、唐等文物的“掌眼人”。
2001年春天，展某从洛阳买回一批文物，请其去鉴定，他看到了两匹85公分高的五彩加蓝釉马、两匹90公分高的三彩骆驼、两头唐三彩狮子、一个三彩鸡头壶等一批文物。他一眼就认出这些是正宗的唐代文物，价值不菲。他后来听说展某以1200万元的价格卖到了澳门。
2002年11月，展某又将其带到洛阳老城附近的一栋堪称“精品文物世界”的民宅，内有汉唐文物200多件，一匹1.2米高的三彩马堪称是国宝。他研究收藏了一辈子文物也没亲眼见过如此精品，如果卖出去价值至少在5000万元以上。
展某告诉他，文物是洛阳的宋氏兄弟存放的。此次洛阳之行，他还在金水湾大酒店里与宋老大和宋老三、洛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缉私队队长曲某，一起吃了饭；他还去参观了洛阳市文物博物馆，但他发现宋家兄弟所私藏的文物数量和品位，远超博物馆。
回到家后，他良心不安，如果不彻查此事，国家将蒙受巨大损失。举报信的末尾，还附上了展某和宋家兄弟的电话。
白景富批示后，时任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张新枫、河南省公安厅厅长张程锋对举报信相继进行了批示。
公安部刑侦局召集河南、广东两省公安厅负责人召开会议，要求斩断这条洛阳通广东的文物盗掘倒卖通道。
该案件由洛阳市公安局具体负责侦破，“12•10”专案组随之成立，专案组高峰时有200多名民警，大部分是从洛阳各县市区抽调。
△在“12·10”部督大案中获刑已出狱的蔡某。摄影/记者牛泰
犯罪团伙和警方人员，被指关系密切
“生在苏杭，死葬北邙”，十三朝故都洛阳，城北邙山一脉为历代帝王显贵埋骨之地。盗墓案也频繁发生，以至“十墓九空”。
2002年年底至2004年年初，“12•10”专案组在洛阳掀起了一场打击盗墓贼的风暴。
上游新闻记者获得的多份法律文书和汇报材料显示，一个盗墓、倒卖、走私的犯罪团伙在洛阳疯狂作案。团伙成员下有普通村民、中有文物贩子、上有富甲一方的商人。该团伙头号嫌犯是宋氏兄弟、二号嫌犯是蔡某，涉案100多起，除盗掘古墓、倒卖文物案外，还有绑架、伤害、非法拘禁及非法持有枪支等案。
1995年，宋氏兄弟的马仔陈某来到一名20多岁的村民家中收购文物，双方起了争执，陈某持猎枪将村民打死；2000年，宋氏兄弟的手下买了一对梅瓶和一个瓷碗，发觉是假文物后，带人持铁棍、尖刀将卖主带到宾馆将其腿打断；2001年，宋氏兄弟的手下发生内讧，有人被抢打死，宋老三赶到现场善后。
正当“12•10”专案组侦破该案时，受到了“内鬼”的干扰。
时任洛阳市公安局副局长、刑警支队队长李小选介绍，2003年1月13日晚，专案组开始实施大抓捕，调集100多名警力，连夜抓获该团伙成员20多人，收缴各类文物200多件。
“这起案子本准备继续经营的，可宋氏兄弟有了逃跑的迹象，不抓不行。当晚没抓到宋老大和宋老三，抓到了蔡某。后来调查得知，布置抓捕行动时，有一个电话从公安局打了出去，像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的那个电话。”李小选对上游新闻记者说。
该团伙多名被判刑的罪犯在接受专案组调查时的笔录显示，外地来的文物贩子必须要在宋家兄弟手里买文物，否则就会被打击。一名广东文物贩子称，他在洛阳买了16件文物带到广东贩卖，可买家听到是洛阳来的，没经过宋氏兄弟不敢买。他只好带着文物又返回洛阳，通过宋氏兄弟的手下才得以卖出。
专案组核心成员一致怀疑曲某是内鬼。“有一年，湖北钟祥的娘娘庙被盗，团伙的二号嫌犯蔡某涉案，钟祥警方赶到洛阳抓蔡某，发现蔡某和曲某在宾馆同一间房里。因为曲某是缉私大队队长，钟祥民警不便进房间里去抓。他俩下楼分开后，钟祥民警抓蔡某，蔡某驾车跑了。”张太学和参与抓捕的钟祥民警向上游新闻记者证实，当年确有此事。
洛阳公安局缉私大队专门负责打击全市的文物盗卖活动。时任缉私大队队长的曲某多年前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蔡某和宋老大都是他的线人。
“内鬼我们不怕，只是绊脚石，不会影响到最后结果。”时任洛阳市刑警支队的一名主要负责人介绍，截至2004年初，专案组共抓获涉案嫌疑人91名，掌握该团伙各类刑事犯罪案件164起，缴获各类文物565件，14名犯罪嫌疑人移交检察机关起诉后均获刑。
专案组民警介绍，蔡某和曲某交往过密，蔡某又与宋氏兄弟交往过密。
6月19日，上游新闻记者在洛阳闹市区的一小区见到了60多岁的蔡某，他已刑满释放。
“我不认识你，我不会帮你鉴定文物，‘12•10’案后我就没干了，但如果你通过熟人介绍，我可以帮你看看。”蔡某说。
上游新闻记者询问可以通过哪些熟人才愿意帮忙。“宋老大和宋老三可以、曲某更可以，我也想见曲某没见到，你肯定找不到曲某，好多年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洛阳市公安局多位民警介绍，曲某于2006年2月13日被任命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但任命当天并没到场，日后几乎没去过刑警支队办公室。他已退休多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哪，“曲某今年67岁了，我认识他家里人，家里人都说不知道他在哪。”
△时任“12·10”部督大案专案组具体负责人张建岳给河南省领导写的反映材料。摄影/记者牛泰
省纪委查“小金库”，专案组核心成员调离
专案组的调查显示，蔡某、曲某与时任河南省纪委一名副厅级干部王某有诸多交集。
2004年3月，呆在看守所一年之久的蔡某告诉看管民警，他有重大事情要举报，只向局长张太学举报。
张太学介绍，他带着另一名民警去见了蔡某，蔡某说要举报河南省纪委的王某，王某所在部门主管洛阳、三门峡等豫西地区。
上游新闻记者获得的笔录和录音显示，蔡某的举报内容涉及王某的诸多方面，重点举报了1998年的交通事故“顶包案”。2011年，南方都市报记者调查此事时与王某通了电话，通完电话后不久，该记者的手机莫名被充了3000元话费。
与蔡某举报王某同时进行的是，河南省纪委开始调查洛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小金库”。纪委调查显示，1994年至2004年的10年间，该支队共存有总额约1600多万元的账外资金。
“这是一个体制遗留问题。当时管理不严，全国很多公安局都是这样做的。这些钱经队里的会计，都用于办案了。”李小选介绍，那个年代为弥补办案经费不足，支队成立了烟草中队、电力中队，配合两部门打击相关领域违法行为，两部门每年给支队拨50万元经费，再加上缉私罚没品的返还等，达到了1600多万。
小金库被纪委查实后，张太学被调至河南省防空办；副局长李小选听说要被双规，直接跑到了公安部招待所“求保护”，后被调至洛阳政法委任副县级巡视员；专案组具体负责人张建岳被双规时，趁看管不严跑到北京与李小选汇合。
张建岳在公安部招待所写的反映材料上说：“纪委的同志不问‘小金库’的问题，就问文物案件的进展情况，我拒绝回答。”
当年，专案组核心成员有10余人受“小金库”影响，均被调离刑警支队。可随后，纪委并没查出专案组成员有任何违纪违法问题，“小金库”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值得一提的是，省纪委调查洛阳刑警支队“小金库”时，王某正坐镇洛阳调查另一起案件；此时的曲某被借调至王某所分管部门，后得到提拔任该支队副支队长；蔡某听到专案组核心成员都被调离的消息后，矢口否认举报王某的所有内容。
△受省纪委调查刑警支队“小金库”影响，“12·10”部督大案中一名刑警中队长被调到警犬基地已有14年。摄影/记者牛泰
部督大案搁浅至今，专案组成员持续反映请求重启调查
“洛阳盗墓贼，不怕刑警队，傍上了高官保护我，任凭他再打黑；洛阳盗墓贼，不怕刑警队，邙山岭上摆战场，皇陵也敢毁……”
专案组核心成员全面瓦解后，这首盗墓贼之歌开始在洛阳流传开来。时至今日，在网络上搜索洛阳盗墓贼之歌，仍可以听到这首歌。
盗墓贼之歌亦是“12•10”案搁浅的真实写照。
2004年9月，犯倒卖文物罪及非法拘禁罪，宋老三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6个月，但只过了2个月，就被保外就医。宋老大一直外逃至2016年才向警方投案自首，但不久后就出来了，多人在矿场和KTV里见过宋老大。
据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宋老大和宋老三在今年中央部署扫黑除恶行动后，从古都洛阳一夜消失。
当年，专案组收缴的文物也一直保存在刑警支队的一间旧危房内，2005年，市局刑警支队搬到新办公大楼，但这批文物谁都不愿过问。
“12•10”案的案卷，洛阳市公安局也无人愿意保管，最终，卷宗移交至省厅刑侦总队。
……
专案组核心成员的遭遇影响到了洛阳市公安局打击文物盗窃的信心。
多名洛阳市公安局民警介绍，那几年，他们见到文物案就躲，实在交不了差，就只抓“村民级别”的盗墓贼。
“张太学局长从商丘调到我们洛阳时，商丘的老百姓送了他两把铡刀，一把狗头铡，一把虎头铡，可见他威望有多高，他都被调到防空办当副主任去了。我再去碰盗墓案，就可能离开警察队伍，怎么再与犯罪做斗争？”一位民警说。
谈到过往遭遇时，张太学委婉拒绝了记者的采访，他通过第三人告诉记者，他虽已退休，但他还是以一名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服从组织分配，不计较个人荣辱。他觉得愧对部下，受“小金库”牵连的专案组核心成员是政治坚定、业务过硬，理应受重用的同志，可遭遇令人唏嘘。
专案组多名核心成员介绍，截至2004年初，“12·10”专案组共抓获嫌疑人91名，掌握该团伙各类刑事犯罪案件164起。这一部督大案虽取得了进展，但并没侦办完结，还有很多嫌疑人要抓、很多线索要去调查。彼时，随着“小金库”事件的爆发，核心成员全部调离，部督大案也就泥牛入海，搁浅至今。
时至今日，“12•10”专案组核心成员仍坚持向中央、公安部、省市等相关部门的领导邮寄实名反映材料，请求重新恢复调查“12•10”部督文物盗窃案，“我们最遗憾的是国家的文物没有得到有效保护，该追缴的文物没追回来，该追的赃款没追回来，犯罪人员没有得到应有的追究。”
据南方都市报此前报道，河南省公安厅曾试图将2004年侦办的结果进行结案，但公安部并不同意。
“这几个月，根据部署，洛阳市公安局又开始严打文物犯罪了。我们知道心中有正义的民警没有忘记‘12•10’案，这个案子如果再搁浅，有辱警察形象，更对不起人民。”时任“12•10”专案组一名核心成员对上游新闻记者说。
今年5月31日，《洛阳日报》报道称，洛阳市公安局成立了打击文物犯罪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坚决遏制文物犯罪的多发态势，并将对破获的和在侦的文物犯罪案件，适度经营、集中收网，追缴被盗、被倒卖的文物，实现全链条打击。
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发自河南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