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蓝色八角帽的“徐老蔫”登上舞台,张口几句话就获得了观众阵阵掌声——他是赵本山。
2020年,一个来自“大城市”铁岭的“北大学霸”登上《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也依靠几句话就获得观众阵阵掌声——她是李雪琴。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截图
从赵本山到李雪琴,从小品到脱口秀,从线下到线上,从北国到南方,搞笑、幽默,几乎成为东北人的标准“人设”,不用刻意甩包袱,随便几句话就能引得旁人哈哈大笑。
东北人,是怎样“天生”就与搞笑联系起来的呢?
冷——自然环境所带来的“闲”谈机会
冷,是许多人对东北的第一认知。
东北确实冷,全球同纬度地区,东北是最冷的。东北地区基本处在北纬40°-50°之间,这个区间的世界知名城市还有罗马、巴黎、纽约,听上去都没有那么冷,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冷。罗马冬季平均温度在10℃左右,这个温度,即便是东北最南端的大连,也达不到——差不多是罗马温度的相反数。
我国东北地区在全球的位置
从年平均温度的角度来看,我国东北地区从辽东半岛往北到黑龙江的北部漠河地区,年均温从大约10℃降低到约-4℃。取一个平均值,东北地区的年平均温度大约为3℃。在我国,这个温度是除了青藏高原地区之外最低的。
比之全球同纬度地区,冬季的东北差不多也是最冷的
较低的气温带来较少的农耕时间。由于气温低,生物发育慢,东北的粮食作物一年一熟,这就从客观条件上导致东北农民下地务农的时间短于其他地区的农民。南方作物一年两熟至三熟,但在东北,秋收过后,基本就要进入长达5个月甚至更长的农闲时间。不下地干活了,干什么呢?
当然是在家待着,零下二三十度,任谁也不愿意出去。一旦在家,就有了“闲”的时间,可以串门,可以待客,可以搞一些室内文艺活动。于是,闲聊、听二人转就有了发展机会。
有吃有喝,又有闲,就能有“聊”,一来一往之间,语言的幽默感逐渐形成了。
语言离不开自然地理环境,更离不开语言环境。对于东北人和其搞笑“细菌”养成的东北农村来说,炕,是一个绝对离不开的场所环境,它不仅是休息、睡觉的地方,更是一个东北人日常生活的核心场景——吃饭有炕桌,储物有炕柜,就连接待客人也是在炕上:当客人来到家里时,为表示热情,主人往往会说:“来,进屋上炕,暖和暖和。”
《乡村爱情》中的东北土炕
上炕,与坐沙发不同。让我们来仔细分析一下上炕的动线:
客人进屋首先把厚重的外套脱下,简单叠放在炕上,随后脱鞋,盘腿坐在炕上。这与城市里坐在沙发上聊天不同,其中最大的差异是“盘腿”,一旦盘腿,人就放松了。在1999年央视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访谈节目主持人崔永元见黑土大叔(赵本山饰)、白云大妈(宋丹丹饰)有些紧张,就说:
“这个谈话节目,实际上就是说话,就是聊天,就是唠嗑,就是你们东北坐在炕上唠嗑,所以您在家什么样,在这就什么样,别紧张,好不好?”
赵本山立刻回答:“那这是放松的事儿!”随即把一双鞋给脱了,盘腿坐在椅子上。
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一提“放松”,黑土大叔马上脱鞋,盘腿坐上
这一动作充分证明,盘腿上炕能够带来轻松的对话环境。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张家长李家短、生活经历、社会见闻,甚至是道听途说和别人家的趣事,都成了谈资。
正如东北编剧何庆魁所言:“因为东北是一个盛产幽默的土地,它是地理位置造成的,南方广东那边,你想让他幽默,他忙,种了好几个季节庄稼,东北就一季庄稼,一年他得闲八个月,大家都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比较乐呵的日子,所以天长地久形成一种幽默的风气,到哪个村子都有这种像赵本山这样张嘴就是非常幽默的人,每村都有每村的笑星。”
把东北幽默带进春晚
1990年1月,20世纪最后十年的开始,大江南北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迎接着春节的到来。
时光向前追溯10年——80年代的中国,“以一种颇为特异的时空叙述,将这一转折的年代再度定位为‘启蒙’的时代”,“现代性”话语急剧扩张,从“姓资姓社”的争论话语转化为“走向世界”“与世界接轨”的宏大叙事。
1995-1996年,北京首都体育馆南侧、白石桥路口,长达一年矗立着这块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一千五百米。”
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也是在80年代诞生的,当时,陈佩斯、朱时茂、姜昆等是这个舞台上当之无愧的头部明星。彼时的赵本山,还没有出现在全国人民的视线中,但在他的老家辽宁,在1982年第一届农村小戏调演上,他以一出拉场戏《摔三弦》火遍东三省。赵本山扮演的张志手持一支长棍,走路时用它指指点点、避免磕碰,当放下长棍拉二胡时,他不是随意地把棍子放在地上不管,而是放好后用脚踩着,这个细节也许观众没有注意到,但正体现出赵本山对生活的观察——赵本山发现,盲人放下木棍时要用脚踩着,因为他们怕别人把棍子给拿走了,脚踩着才放心。
《摔三弦》中的一段
1987年8月,姜昆带领中央广播说唱团到铁岭演出,也机缘巧合知道了赵本山。后来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姜昆向北京推荐了赵本山,赵本山走进央视和春晚的视线,东北文化正式走向国家舞台。
农民走出农村的东北表述
还以赵本山、范伟为例,他们登上春晚舞台前和登上春晚舞台后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中,最具决定意义的变化是其所饰角色的边缘身份的消失/移置。
80年代,赵本山塑造的人物具有浓厚的边缘性特征,比如说生理障碍(盲人)、不务正业(算命先生、“二混子”)。相关作品和人物如《摔三弦》中的盲人算命先生、《跳大神》中的“二神”、《如此竞争》中的街头报贩、《麻将·豆腐》中的乡间赌棍。
农村、农民、赵本山,三点一线连接起来,勾勒出东北文化的地形图,这一地形图的最大特征是搞笑、幽默。作为借助电视媒体所提供的想象空间,春节联欢晚会毫无疑问画上了时代的痕迹,成为社会语境的产物。如《牛大叔提干》中牛大叔对社会造假现象的抨击:“装经理,现在经理也多,连我们后院儿老杨头养两只种羊,现在都管他叫杨总(羊种)。”嘲讽了当时的拜金现象。
同样是在《牛大叔提干》中,我们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范伟。彼时的范伟还未转型,专门塑造反面典型——领导司机、领导秘书、看不起劳动人民的范老师……直到1998年的《拜年》,终于当了回正面形象——即将升职的范县长。范伟身上是城市中的另一种代表,他们现实、功利,有着市场转型时期的迷茫与堕落。
真正成为范伟演艺生涯分水岭的是《卖拐》和《卖车》,范伟不再梳着偏分发型,戴着金丝眼镜,变成脑袋大、脖子粗的笨拙小人物,这个形象让全国观众瞬间认识并同情起他。
小品《卖拐》片段
这是新世纪后转型中的东北发生的微妙变化。东北人忽忽悠悠地跨了世纪,猛然发现,原来往昔的“共和国长子”在新世纪里,似乎真的需要重头再来。
老工业基地:文化记忆与民间文化生产
与东北小品几乎同时引人关注的,还有新华社的一篇报道《“东北现象”引起各方关注》,开篇是这样写的:
经济发展曾经居全国前列的东北三省近年来工业生产步履维艰,去年黑龙江、辽宁和吉林工业增长率分别居全国倒数第二、第四和第五位,经济效益也处于落后地位……东北曾是我国的“工业巨人”。……“工业巨人”步履蹒跚、行动迟滞的反常表现,催人深思……
东北地区的经济格局,主要通过两个时期奠定的,一是殖民主义时期,日俄奠定的工业、交通基础;二是计划经济时期,东北在中央政策的倾斜下成为工业基地。
因此,有学者总结东北经济的辉煌历史,得出结论:“殖民经济是外来的,计划经济是自上而下的。东北经济虽然几度辉煌,但其社会结构和文化根源始终是外向流动的,而非自主内生的。……一旦自然资源不再丰饶,外部条件不再支撑,东北社会缺乏自主内生性发展潜力的弱点就会暴露无遗。”
位于辽宁鞍山的昭和制钢所1号高炉
某种程度上,东北人的思想观念仍然处在农业/前现代与工业/现代的交界之中,特别是市场经济思维及因之带来的思想上的变化尚未真正触动全体东北人的思维转变,正如赵本山在春晚舞台上的一贯穿搭:
一身中山装,半新半旧的八角帽(赵本山自述这顶帽子是从“文革”电影《青松岭》中的头号反面人物钱广那里学来的),偶尔在胸前别一根钢笔以体现出识得一些文化,戴上袖套表现出从事技术性劳动,间或模仿一下五六十年代的语言风格来调控气氛。
90年代后,作为“老工业基地”在市场化改革中的整体命运的一部分,属于国有企业的文化生产空间与厂房、烟囱一道,渐次爆破拆除,零敲碎卖,“共和国长子”被重构为“现代化”的边缘地带,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地方戏”(二人转)演员和“民间”(东北农村)艺人赵本山得以在全国观众的凝视下一度凸显为东北文化的代言人。
东北文化似乎没有黯淡下去。2007年伊始,二人转艺术漂洋过海,登上太平洋对面的舞台。尽管目标观众是在美华人,但素来以乡土为特征的二人转登上国际舞台,意义不容小觑。如黑格尔曾经描述的:
“当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城邦没落时,伊奥尼亚的哲学反而随之而起。……在雅典,由于雅典民众生活败坏,哲学兴盛的时期反而到来。在罗马皇帝专制之时——在这段社会灾难最严重,政治生活没落时期内,传统宗教生活动摇,一切解体,而向往新的生活。亚历山大利亚的新柏拉图派哲学家对于希腊古典哲学之高度辉煌的发挥,是与罗马帝国的没落——这样伟大、富庶、光荣,但是灵魂已死的罗马帝国的没落——密切联系着。”
多年以后,东北文艺“复兴”,直播界、脱口秀界遍布东北人的身影,是否也在某种层面上暗合着黑格尔的描述?
脱口秀:现代东北民间文化生产
虽然脱口秀是一个舶来品,但这不代表中国大地上没有脱口秀的雏形。
“二人转”是土生土长的东北民间艺术,至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它开始是东北农村农民业余组班,走村串户,为农民演出。这种田间地头、庙会撂地的演出不可能是复杂的,但也有一些要求,有一定的入门门槛的。“二人转”讲究“唱、扮、说、舞”四门功课,在“说口”中,又大致可以分套口、零口、专口、杂口。
套口也叫“套子口”“成口”“故事口”,内容有的来源于民间故事、传说、笑话,有的是艺人自编;有的以故事好笑取胜,有的以出诗答对巧妙取胜,有的以谐音、谐意成趣,体现幽默,又多含讽刺。
零口又叫“疙瘩口”。大多是艺人们根据不同的演出场地和观众,见景生情,随机应变的即兴口头创作,没有准词,形式不拘一格,语言活泼生动。
专口也叫“定口”“连口”,与情节联系紧密,不能随便增删。
“杂口”是一些与套口、零口、专口样式不同的“口”,如“绕口令”“谜语”等等。
二人转中的上述说口,已经表现出了一定的脱口秀特征。而且,虽叫二人转,但也有单人表演——“单出头”。通常单出头剧目的故事情节是摘录二人转传统剧目的一个片段,经过调式和词的修改,形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二人转演员出身的小沈阳,曾在北京卫视春晚上表演过一个节目——
你仔细品,是不是也有一点脱口秀的特征?之所以这种单人表演形式能够出现在东北演员的节目中,与前文所述的“炕上唠嗑”密切相关:炕上唠嗑并非是一问一答式,而是一人主讲,另一人如同捧哏一般听其讲故事,一人主讲结束后,另一人开始自己的讲述。因此,在同一时空内,东北的唠嗑往往是一人叙述的,而叙述内容中又夹杂许多趣闻,也就是聊天中的“包袱”“梗”。
来自辽宁盘锦的脱口秀演员王建国
西方脱口秀可以追溯到18世纪英格兰地区的咖啡吧集会,人们会在这儿讨论社会问题。随后,脱口秀在美国不断发展壮大,出现了诸如吉米今夜秀、每日秀等节目。
当小品的土壤逐渐式微,西方脱口秀开始走入城市青年的视野,中国脱口秀开始有了舞台,其中以《今晚80后》影响最大。今天的李诞、王建国,都曾是《今晚80后》的幕后编剧。
《今晚80后》剧照,当年王建国的日常梗是“打诞诞”
脱口秀是一种工业化产物,以赵本山为代表的东北小品也是一种工业转型期的产物,两种形式相向而来,让东北人在中国的脱口秀中找到了重新说话的地方,只不过,他们的脱口秀内容,更多是体现了某种群体的心声,我们听到了东北的口音,却看不到东北的黑土,如王勉的《逃避之歌》。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逃避”,多少面对繁忙工作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时,会大呼过瘾。然而,这种态度只能存在于脱口秀的段子里,现实中,依然是成堆成堆无法回避的事实。
可能这就是今天脱口秀演员与东北小品语言艺术的不同,他们让“人”回归于“人”本身,专注于个人的情感,从而引发一个时代群体的共情。比如,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丧”文化在年轻人情绪中的蔓延,这不只体现在段子里,也体现在动作里:一如李雪琴在《脱口秀大会》总决赛中的出场动作,还如她对《脱口秀大会》评选的嘲讽(“拢共就这么几个驴,年复一年,一圈一圈拉,拉得好的还给根胡萝卜,萝卜上边刻几个字‘转圈大王’。”),再如她以她妈妈的话语对父亲讲述的麦哲伦“永远在路上”故事的反驳(“我妈说‘是,他死路上了。’”)。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总决赛,李雪琴一出场,就连续出现三个“丧”
要知道,李雪琴来自北京大学,同为脱口秀演员的呼兰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当褪去光环,成为普通人后,“他们用‘梗’戳破这个社会的坚硬壁垒,他们用自黑和讽刺解构生活的难题,在笑声中、在默契中、在心领神会中,这届的年轻人与他们的时代达成了和解。”
他们是一组“当代年轻人群像”,表达出同龄人共有的焦虑。这种自黑在东北人的聊天内容中经常出现,是东北人日常生活的一大特征,通过自黑来实现自我安慰。借由“丧”所传播出的消极态度,成为一种“通过刺痛、主动确认无能与失败,来宣泄情绪、抚慰脆弱的新快感模式。”
从赵本山到李雪琴,虽然都有情绪宣泄,但前者是全社会的“发声筒”,后者则是个人情感的表达。但后者的时代价值在于,虽是个人情感,却代表了当代年青人的普遍态度,容易得到同龄人的共鸣。比如王建国的段子:
“我早就明白了,我是一个天生的废物,但是我不想当废物,人活一世不是为了当一个废物。”
在“丧”之后,最终还是要与生活和解。这正是脱口秀的笑料所在,也是它的时代意义所在。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截图,李雪琴
如果说,电视时代的观众还没有太多的选择,到了互联网时代,观众的选择就太多了。观众选择了东北演员,就说明东北文化没有衰落,东北人的搞笑基因可以传承,为人们带来更多欢乐。
自然环境带来的闲暇、工业化时代的农业话语、老工业基地的凋敝在集体记忆中的反差,让东北人在唠嗑、调侃之中,生产出一个又一个梗和段子,成为东北人给时代留下的最大特征。
原标题:从春晚小品到李雪琴脱口秀:东北人一身的艺术“细菌”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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