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一条狗在街上晃荡。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过于寻常了，谁也不会想到它竟飞窜到半空咬人。
2021年5月22日晚，江苏省如皋市发生狗咬人事件，一只黑狗从当地的翡翠城小区出发，向西南方向奔窜，路经4个小区，咬伤21人，其中多数是老人。小城因为狗咬人而短暂喧闹。
狗咬人不算大新闻，但这则消息仍很快引发了热议。评论里不少声音称，应当全面禁止养狗。少有人关注的是，流浪狗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咬人？
5月底，带着疑惑，我们来到了这个长江下游北岸的小城，发现故事或许远远要复杂得多。狗咬人事件发生后，黑狗的主人无法找到、被狗咬伤的居民怀疑警方捕获的落网犬不是“真凶”、志愿者救助回来的另一只流浪狗可能被当成疯狗打死……人与狗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而当我们探寻黑狗的来历时，又得到另一番回答——可能与附近的拆迁地有关，它遭到了主人的遗弃。
答案渐渐浮出水面，狗的问题，始终无法避开“人”。
无声的袭击
没有人能说清这只黑狗为什么咬人，人们对它的称谓和印象很统一——“疯狗”、“看起来很正常”、“不出声”。
5月22日，周六的傍晚时分，人们多闲适，以至于很多被狗咬伤的人甚至无法说清被咬的确切时间。75岁的胡爷爷也许是第一个被黑狗咬伤的人，下午四点半，他像往常一样在小区里遛弯，黑狗迎面走来——
路上碰见一只狗并不奇怪，胡爷爷没当回事，想着“狗走狗的，我走我的”，没想到狗在靠近他时，斜蹿起来咬了他的大腿，从身后跑走了。胡爷爷记得，当时边上的人立马围了上来，多是老人和小孩。
其后，黑狗向西行，在金久华府小区内和龙游御境小区附近，又咬伤了两个老人。蒋奶奶和范奶奶情况相似，患有高血压和高血糖，平时都需要散步锻炼。那天，傍晚四点四五十分，蒋奶奶散步回来，快到自家单元楼了，突然前方一只狗直奔过来，冲到她大腿上咬了一口，继而朝着西边的荷花池溜走了。之前，黑狗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蒋奶奶吓得心跳“咚咚咚”加速，身体哆嗦，“哎，倒霉死了……我就是很讨厌狗子。”蒋奶奶的心情从郁闷中生出了几分怒意。
张晓建是被狗咬伤的人中比较委屈的一个。大约晚上八点五十分，他出门给即将生产的女儿买八宝粥，路灯昏黄，他看到一只黑狗慢悠悠地迎面跑来，又蹿到他身前，他以为狗子在逗他玩，准备伸手摩挲两条狗腿，结果还没来得及抓住，狗一口咬在他肚皮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子，“就是疼，火辣辣的”，他描述。
随后，张晓建往超市的方向走了，邻居仇茂军出现在了他后面，狗从其身后起跳，咬了仇茂军大腿的后侧，向东边逃窜。和仇茂军、张晓建住同一幢楼的龚老太当时正在家里看电视，听到自家的狗“报警一样”地叫，她从里屋探出头，瞟了一眼，看到自家的黑狗在狗棚里，外头还有一只黑狗，心想，“外面的肯定是个野狗子，不是我家的，我就把它赶走。”
她走到门外，弯腰捡了一块红砖头，跺着脚追狗，到了路口，看着黑狗慢慢走远了，龚老太把砖头扔进了草丛里。这会儿，她听到北边的拐角处有仇茂军夫妇的叨叨声，她便往西边倒退两步看看，分了神，因为路面不平，龚老太被坑绊倒在地。没想到，这时狗打转回来。仇茂军看到狗径直扑到龚老太身上，一口咬上她的嘴角便溜走了，老太捂着嘴，“流了一地的血。”龚老太回忆，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嘴唇立时破了、发肿，她成了这次狗咬人事件中伤情最重的老人。
之后，黑狗又出现在距离皋南新村小区五百米开外的品德超市。当时已是夜里九点，如皋小城安静了下来，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这时，老板娘许女士从店里出来，看到黑狗走进了隔壁的饭店，心想，家里来狗有福气（当地俗语：狗来福），便跟过去看看。她叉着腰，站在店门口悠悠说了句，“家里来了个狗啊。”
兴许是听到了许女士的话，狗调转头出来。此后，黑狗袭人的动作被超市的监控视频所记录——腾起半空高，蹦到许女士胸前咬了一口，吓得她打开手臂，蹦跳着弹开。接着，许女士眼瞧着黑狗迈着“悠哉悠哉”的步子，向西边小跑而去。
许女士是本地人，超市在这里开了十七八年，从来没听说过狗咬人的事情。回想起咬人的黑狗，她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哪知道会是个恶犬啊？”
再过了半个小时，黑狗在品德超市南侧的大司马南路上，又咬伤了一个58岁的老人和两个分别为7岁和11岁的男孩。其后，黑狗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当晚，被咬伤的市民纷纷来到人民医院就诊。据江海晚报报道，由于被咬伤者人数多，院方储备的血清和疫苗出现短缺。如皋市公安局锦绣、丰乐派出所接到恶犬伤人的警情，展开了抓捕行动。
被黑狗咬的伤口。 “江海晚报”公众号 图
“疯狗”还会回来吗？
两天后，狗抓到了。据《江海晚报》报道，24日晚，如皋市公安局捕获伤人恶犬，送至流浪犬留检所。
上述报道显示，如皋警方提供了“落网犬只”的肖像图。从图片来看，它正被关在一个牢笼里，耳朵耷拉下来，细小的眼睛望向前方。
落网犬只。 “江海晚报”公众号 图
有四位被咬伤的市民认为，图片里的狗和咬自己的黑狗模样相差很大，“压根不是（一只狗）。”张晓建说，“咬人的黑狗个头要再高大一些。”在他看来，图上的狗是本地狗，毛短，而咬人的黑狗是杂交狗，毛很长，大概有七八公分。
龚老太和许女士也对黑狗的长毛和长尾巴印象深刻。龚老太比划着说，咬人黑狗的毛长，还有点卷，“像大波浪一样，背后往两边分下来。”龚老太的印象中，咬人黑狗的尾巴差不多有四十厘米长，不像笼中黑狗的尾巴只有一小截。许女士则说，黑狗的毛不仅长，还是蓬松的，不像图片里的狗，毛贴着身子，并且咬人的狗尾巴大大的，“像个狐狸的尾巴。”在许女士提供的超市监控视频中，可以看到黑狗甩动着卷翘的长尾巴。其他几位被狗咬伤老人视力退化，无法确认黑狗的模样。
事后，仇茂军多次打电话到公安局，希望当面认一认黑狗，未得到回复。
据《如e融媒》报道，22日晚接报数起恶犬伤人警情后，如皋警方当晚在这条恶犬出没的地方蹲守，防止其再次伤人。民警在调阅警情发生地周边监控，锁定恶犬特征后，对沿路监控进行追踪查找去向，摸清了这只狗的活动范围和出没时段，于5月24日上午实施抓捕。当晚，市公安局组织50余名警力分三路查找，最终在金鼎名城附近成功捕获伤人恶犬。
咬了人后，黑狗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或许是5月23日早上。清晨约莫七八点，龚老太在念经，听到屋外有狗叫，打开门一看，黑狗站在家门前的井边正对着她吠叫，吓得她连忙把门关上。
龚老太不知道，黑狗还会不会回来。
事后，仇茂军说，如果当时龚老太不追黑狗，就不会被咬伤了。老太听了有些恼：“我也没想到它咬人啊。”龚老太爱猫也爱狗，对咬人黑狗的情绪有些复杂。
今年73岁的龚老太独居，自己家养的狗叫乐乐，狗棚外一张铁网拦住，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看家犬。“我为什么会养狗？跟你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车棚里我也怕，有条狗相当于可以防防身。最起码，外面有了人，我家狗子叫，我都晓得。”乐乐已经陪伴了龚老太六个年头。
龚老太家的狗舍用铁栏门围住，乐乐呆在里面。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陈媛媛 图
在这之前，龚老太还养过一只同名为乐乐的狗。那时，龚老太的老伴健在，但已经中风了，多数时间睡在家里，怕老伴在家里无聊，这才抱来了乐乐。平时，龚老太会出去唱歌跳舞、拉二胡，乐乐就陪着老伴，“说说话，玩耍。”有时候，老伴也会出门，等他回来了，乐乐一看见就激动得蹦跳起来，高高的。
在龚老太的眼里，两只乐乐都像小孩子一样聪明，前一只乐乐，和它说些好话丑话，它都能听得懂，只要看见龚老太发狠了，乐乐就坐在那儿不动；现在的乐乐也一样，只要龚老太说话，乐乐的耳朵就会竖起来，眼睛滴溜转个不停。
第一只乐乐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家里人的好，但是外人哪怕是用扫帚时惹到了乐乐，下次乐乐看见那人还是会叫。
2015年腊月，丈夫过世了。到了六七这一天，按照当地丧葬风俗，家里不能留人，走得越远越好。龚老太的舞伴开车把她接到了乡下的白蒲镇吃午饭，晚上九点才回家。那时，当地人还没有给狗拴绳的习惯，到家后，乐乐不见了。
乐乐失踪后，无论是夜里还是大雪天，龚老太只要听见狗叫声，就拿着棒子出去找，次次落空。直到过完了春节，老伴七七之后，天气逐渐转暖，龚老太的小外孙喜欢乐乐，赌气说，找不回狗，自己也不回来了。无奈之下，龚老太的女儿才抱回了现在的乐乐。
这次被咬伤后，龚老太郑重其事地表态，咬人的猫狗，没人喜欢。但她可能不会是最恨黑狗的人，相反有点可怜它。她猜想，这只黑狗是“疯掉”了，而疯掉的原因或许跟附近的拆迁地有关系，“因为它没有主人了，变成流浪狗，没得吃了，饿了不就发疯。”
弃养与流浪
现在，被咬伤的人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这只狗哪里来的？
狗的主人未能找到，关于狗的来历，更多说法来自猜测和经验之谈。被狗咬的人集中在四个小区，而小区之间正好贯穿着四片拆迁地。被咬伤的范奶奶曾经住在这里，拆迁之后，一家人租住在附近。范奶奶女儿说，拆迁地以前是民房，家家都有院子，不少人养狗。
如今，拆迁地的工地上，塔吊高高架起，它的铁臂伸展开来，似乎正瞄准什么。新的楼房在搭建中，边上有盒子般的蓝白色活动板房，工人们住在这里。除了零星的房子开建之外，这里的废墟一眼望不到头，偶尔有几只狗在这儿游荡。
拆迁工地。以前的民房已经看不见影子，工地上正在修建新的高楼。
自从2020年7、8月份拆迁以来，小区居民发现，拆迁地的废墟上出现了成群的流浪狗。龚老太说，先前她每天早上出来放自家的黑狗，会看到八九条狗聚集在废墟上。这些狗一见到老太的狗就全部奔过来，吓得她只能换条路遛狗。
拆迁地旁一家肉制品店的老板说，这边经常看到流浪狗，有些人搬家走了，就把狗送人。去年年底，他也收留了一只，“它跑到我家不走了。”狗咬人事件发生后，全城开始抓捕流浪狗，他看到拆迁地废墟上不少狗被拉走，“没有绳子（的狗）都被黄色的车子拖走了。”
张从兰是当地流浪动物救助组织的义工，她也注意到拆迁地上有不少流浪狗。她曾经想救助它们，但发现被人养过的成年猫狗根本抓不到，只能喂养，“它们很通人性的，就在原地等着（主人）”，张从兰说。
狗被迫流浪并非孤例。人与狗开始一同生活的历史，伴随着出现了流浪狗。
弃养是流浪动物产生的根本原因。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支振锋曾对养犬立法问题进行调研，他发现，所谓的流浪猫狗基本上是已经被驯化的、但无人饲养的猫狗，它们本身不是野生的小动物，“那你说它从哪里来的呢，它产生的最大来源当然是弃养。”
支振锋说，当代生活的流动性大，搬家、工作变动等情况频发，特别是在跨城际搬迁的情况下，人们可能不会再继续饲养动物，进而导致它们成为了无主的流浪动物。还有一些人不负责任，对宠物喜欢就养，不喜欢了就弃，也是导致流浪动物的一个重要原因。
无序繁殖是流浪动物产生的另一个原因。据上海市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数据显示，不绝育的情况下，一对成年犬及其后代在6年时间内产崽量可达6.7万条。在如皋，流浪动物救助志愿者经常会捡到被人遗弃的一纸盒奶狗。
大致来说，流浪犬有两种习性。一种流浪犬可能以前被主人善待，自己走失而不是被遗弃了，这种流浪犬对人的可亲度很高；另一种流浪犬见人就躲，它可能被遗弃，并在外面流浪很长时间，或曾被人虐待过。“狗非常聪明，它只要有一次被虐待的经历，就会记在脑子里，变得有提防心。”李坚强说，流浪犬的情感跟人类是非常相似的。李坚强是美国休斯顿大学东亚政治及社会科学系副教授，从事国际及中国的动物保护政策、法律研究20余年。
“狗无缘无故咬人的情况是很少见的”，李坚强说，狗是由狼演化而来的，在近万年的进化过程中，尤其是在和人类密切接近的几千年来，狗演化成了一个具有高度警觉功能的动物。在受到威胁时，狗的本能反应是自卫。在没有受到挑衅的情况下，狗主动攻击人是极其少见的，狗知道主动进攻人或其他物种，代价会很大。一般而言，主动攻击人或其他动物的狗，很可能得病了，甚至可能得了狂犬病（被别的有狂犬病的狗咬过、或者从有狂犬病的野生动物传染得病）。有狂犬病的狗，会有狂躁不安、求生不得求死不行的行为，有时会撕咬身边的人或其他动物。
在李坚强看来，“丧家犬是悲惨的”，狗是依靠人的关照得以生存的。如果狗流浪在外，饿死、被人恶意残害、被车撞死的情况很普遍。而且，流浪狗容易繁殖，患病的风险大，会通过它们的粪便和毛发等把病传染给其他动物、甚至是人，对城市的公共卫生安全是潜在的威胁。所以，现代城市的政府应该对流浪动物进行管理。
“我能救它，却不救它吗？”
长久以来，对于流浪犬的治理，主要有捕杀和收容两种方式。李坚强介绍，大约一百年前，美国为了整治流浪狗曾当街扑杀、棒打，或者把流浪狗逮进笼子里，浸到河里淹死，结果政府因此受到社会大众的批评，面临严重的公共关系危机。在处理流浪动物问题上，欧美国家现在普遍采用的是收容、领养和鼓励养宠人对宠物进行节育和免疫的管理办法。
“减少流浪犬伤人事件，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减少动物流浪的情况。”支振锋认为，在财政能负担的情况下，各地政府的相关主管部门可以建立流浪动物收容所，从长远上减少流浪动物的数量。
目前，北京、上海、天津等多地已经出台养犬的地方性法规，对饲养宠物狗进行了立法，并对流浪犬的管理作出了规定。从管理模式而言，流浪犬管理一般采取由行政机关监督指导社会团体管理的模式。
在江苏如皋，根据2020年7月印发的《如皋市城区犬类管理暂行办法》，市公安局是城区犬类管理的牵头部门，负责城区犬类管理日常监督指导，设立城区犬只留检所，实施流浪犬、禁养犬、走失犬的捕捉和收容、认领和领养等工作；宠物协会、动物救助组织等社会团体，协助政府相关部门开展犬类犬只的救助、收容、领养等工作。
黑狗咬人事件后，如皋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汪明接受《江海晚报》采访称，2019年至今，如皋全市抓捕流浪犬1000多只送至临时留检所集中喂养。据《如e融媒》报道，汪明介绍，以往捕获的流浪犬，疑似患狂犬病的确认后一律及时扑杀，其余健康的都在临时留检所安了“家”，“目前我市正式的留检所正在加紧建设中。”
另一面，民间组织救助流浪动物，则经常面临场地、资金、人力等方面的困境。2016年7月，“如皋流浪动物保护基地”成立，至今救助过约300只狗和100只猫。志愿者张从兰介绍，这些猫狗基本是在路上流浪并被救助回来的，也不乏人为虐待的动物。基地救助的狗有被拔掉牙齿的、有曾被绑在电线杆上的、有被装在蛇皮袋子里扔到桥底下的……
如皋流浪动物保护基地。
基地救助过两只残障小狗，手术后坐上了轮椅，现在分别寄养在宠物店和农民家里，生活费用全靠基地义工每月捐助。小强是其中一只，田园犬，截了肢。张从兰回忆，见到小强的时候，它两条后腿拖在地上，下面的皮生疽，烂了。她听小强所在小区的居民说，小强的腿被主人用门压过。
小强的双腿被主人用门压坏了，截肢后坐上了轮椅。
救助流浪动物像是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行动，自最初投入救助以来，张从兰救的猫狗越来越多，“我能救它（却）不救它吗，看到流浪的，我就要救啊。”在张从兰自己的家里，也有救助的十余只狗。
疲惫感长期存在。白天，张从兰要是去了基地，就把家里救助的流浪狗狗绳扣在树上。狗一叫，物业就打电话过来，“你们家狗又在开大会了，赶快来人，把你们家的狗关起来。”张从兰说，五年里，基地一共换过四处地，都在夏天，每次都是因为狗叫声，被投诉“扰民”——狗耳朵灵敏，夜里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点声响就叫，尤其是夏天，狗烦躁更会吠叫。
去年11月，基地义工首次决定自建狗舍，选址在乡下的空田地上，大约有500平米，然而相对于现有的150只狗，狗舍仍显得拥挤。走进基地，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张从兰说，在铁皮制成的狗舍里，一大群狗关在一起，又挤又热，很容易感染皮肤病，“几乎每一只都有皮肤病。”
张从兰承认救助经验不够，如何养狗全靠自己多年琢磨，但确定的是，基地不能繁殖流浪动物。因此，基地领养协议里面规定，猫狗成年以后要绝育。但要是遇上领养人舍不得花钱的时候，基地只能自费绝育。
当下，基地里的动物已经处于饱和的状态，无法再救助更多猫狗。如皋一家宠物店的老板陶子也参与了当地流浪动物的救助，她认为，一个流浪动物救助基地能够维持正常运转，应该要在救助和领养之间达成平衡——基地只是动物暂时的家，有人来领养，基地才可以救助更多的动物；有进有出以后，就会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
然而，这在基地很难实现。张从兰早年担心，领养人因为领养免费，不用心对待动物，设立了有偿领养制度，但是基地多是田园猫犬，张从兰发现，人们往往觉得宠物猫犬珍贵，很少有人愿意领养田园猫犬。此后，她决定开放无偿领养，即便如此，也只有少数的幼年猫犬能被领走——成年猫犬就算被领养走了，“一不注意就会找老地方”（因为恋家的习性跑回基地），所以往往只能靠基地养到老。
在调研中，李坚强也发现一些民间收容机构动物囤积和疾病传染现象严重，经常处于“灭火”的状态。“民间收容机构实际上在替有关部门分担城市流浪动物管理和收留的问题，政府有必要为这些民间动物收留机构和团队提供相应的帮助，比如从政策上着手，降低民间机构登记注册的门槛，允许其向社会合法募捐，给他们提供资助，补贴他们的动物绝育免疫开支，鼓励他们进行领养活动。”
狗咬人，谁之过
龚老太现在记挂着一件事，被狗咬伤之后，她前后打疫苗和血清花了一千五百块钱左右，而平时，她只有微薄的退休工资作饭钱。她觉得大家被狗咬得太冤枉了，寻思着有关部门是不是能垫付医药费。
和龚老太一样，蒋奶奶也心疼这笔白白花出去的钱，这次打针已经花了好几百元，扣光了医保卡上的钱，之后再打针就得自己交钱了，“谁来替这个钱呢？”
蒋奶奶的媳妇既在意打针费用的赔偿问题，也质疑小区流浪狗的管理。蒋奶奶媳妇住在金九华府小区，事发后，她跟物业交涉，表示希望物业能管理好流浪狗，并能就这次狗咬人事件做出一点补偿。“我们在自己家门口被咬，不是在外面的道路上，小区管理不力，肯定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物业对她表示，“防得住人，防得住车，那个狗啊，防不胜防，它从哪个缝儿里、洞里钻出来，我们有时候也注意不到啊。”
金久华府物业中心经理说，小区开发至今已经14年，属于老小区，无法做到封闭式管理。流浪犬的问题应该属于公共事件，不是光靠物业能解决的，物业也没有专业人士捕捉流浪狗。
小区物业管理流浪狗有时也会面临伦理上的窘境。物业经理说起一件事，前几年，物业曾经拿棍子驱赶过流浪狗，小区里一些爱狗的业主看到了，“在楼上就骂。”
说起狗咬人事件，金鼎名城小区一位物业工作人员面露无奈之色，小区与工地极近，流浪狗经常从工地溜进小区，“赶走了又回来，除非把它给抓走。”她称，之前物业也找人抓过，但是流浪狗比较警惕，很难抓；另一面，狗的繁殖速度又很快。
狗咬人找不到主人的情况不少见，责任界定通常非常困难。支振锋说，因为很多情况下咬人的流浪猫狗本身无人管理和饲养。如果在小区里面被流浪动物咬伤，物业公司需承担一定程度的法律责任，但承担多大范围的责任，需要法院根据实际情况判定；投喂导致流浪动物的聚集，经常性的投喂人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实际上很难找到投喂人；政府没有特别大的法律责任要承担，但相关部门有对流浪动物进行管理的责任，而如果市民因为被狗咬伤，生活困难，政府可能会采取一定程度的救济措施。
后怕
狗咬人事件在网上发酵后，评论里不少声音称，应当全面禁止养狗。黑狗咬人事发地附近的一个老人严肃表示，无论是家养的或是流浪狗应全部清掉，“不知道哪个狗子咬人，哪个狗子不咬人。”说话的当下，一个女人遛狗回来，狗绳那头牵着一只约摸七八十斤重的边境牧羊犬，穿过狭小的楼道上楼，老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说：“这狗子尽量把它清掉，新闻要曝光。”
人与狗的关系，再次因为狗咬人事件变得紧张起来。
宠物店老板娘陶子是最着急的那个人，在狗咬人事件的三天前，寄养在店里的一只叫黄黄的狗不见了。狗咬伤21人的事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后，陶子担心，患有癫痫症的黄黄会不会被当成疯狗打死？
陶子发动过几乎所有认识的人寻找失踪的黄黄，但因为监控故障，无法查清黄黄的去向。23日下午，狗咬人事件的第二天，微信群里传来视频，称黄黄在新北小区被打死了，陶子在视频里看到，一只黄毛狗倒在地上，不远处站着一名穿着疑似警方制服的人员。
据《江海晚报》报道，在抓捕伤人恶犬期间，民警捕捉流浪狗25只，接群众报警现场击毙疯狗1只。
陶子怀疑黄黄是那只被击毙的疯狗，她理解黄黄如果病情发作，很容易被当作有狂犬病的疯狗。她没办法责备他人，更多的是内疚。
曾经，黄黄也是一只在外流浪的狗，是陶子和两个姑娘给了它一个家。
黄黄躺在宠物店里它最爱的沙发上，时年一岁。受访者供图
黄黄是一只串串（方言：杂交狗），金色的毛，有一对下垂的大耳朵，性格温顺。2020年11月17日，黄黄在路上被车撞倒，躺在路中间，浑身是血，它被正好下班经过的一个女孩救起，女孩和朋友把黄黄送到了宠物医院，它被诊断为横膈肌破裂，胃遭到撞击，跑到了胸腔。医生考虑到费用和黄黄术后可能会遭遇的痛苦，建议安乐死。
两个姑娘看黄黄虽然一直尿血，但还能走动，决定抢救。医生缝了将近60针，黄黄才下了手术台。出院后，黄黄被寄养在了陶子的宠物店里，身体逐渐恢复。但没多久，黄黄身体出现了异样——去年12月，黄黄被确诊为癫痫，医生猜测可能是车祸的继发症。两个姑娘为黄黄买进口药治疗，情况并不理想，黄黄一天发病四五次，一发作就倒在地上抽搐，四肢紧绷，歪头流口水。宠物店员工心疼黄黄，一直抱着它。每次发完病，黄黄仍显得很忧郁，走起路来也不稳，不断撞墙、撞玻璃。
4月22日那天，黄黄的发病频率更高了，身体一直在发抽，因为实在见不得黄黄受苦，商量之下，她们决定给黄黄安乐死。连续打了一个礼拜的针，黄黄病情却奇迹般转好，再也没有发病。
现在，陶子仍然没有等到黄黄回家。
六月初的如城有些闷热，街道已恢复平静，路上偶尔还能看到吐舌散热的流浪狗。狗咬人事件发生后，如皋市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流浪犬专项整治工作。
夜晚九点，如皋小城人迹稀少，偶尔能看到狗在街上游荡。
人们照常生活，只有被狗咬伤的人，还有些畏怕。为了强健身体，老人们还是会散步，范奶奶开始带着木棍散步；龚老太早上不敢遛狗，只有到了夜晚，她会带一根拖把杆出门遛狗；蒋奶奶说，现在看见狗就害怕，儿子媳妇让她外出带个木棍，她不愿意，“带个棍棒（在）手里，人家以为我神经病嘞。”那位被狗咬伤的11岁男孩和他的母亲，现在出门看到流浪狗都要避开。
而张从兰依旧每天开着代步车，奔走于家与基地之间。她所操心的是流浪猫狗的琐碎日常，比如没有换的猫砂、为了“吃”要打架的狗。张从兰的眼睛时刻捕捉路边流浪猫狗的身影，惦记着马路边藏身的流浪狗，会特意给它们带鸡骨头，而狗似乎认识她了，到点了，狗就会摇头摆尾出现。
张从兰记得路边哪里有流浪狗，开车经过时会投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除支振锋、李坚强、仇茂军、张晓建外，皆为化名）
原标题：“恶犬”在小城奔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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