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丨磁器口凤凰山 抗战烽火中的美术地标
70多年的岁月烟尘,将这里还原成了一片荒芜。
如今你站在磁器口凤凰山顶海拔200多米的小土冈上,只能看见一片不大的菜地。在晚霞的辉映下打量,只见星星点点的接骨草花,无声地摇曳出诗意的洁白。
一箭之遥的磁器口游人如织,拥挤的人们大概想不到,对面这个杂树环合的小山冈,竟是抗战时期中国美术史上一处显赫的地标:常书鸿、吴作人、吕斯百、王临乙、秦宣夫等人,这些早年追随徐悲鸿的脚步,前往欧洲研习西画的丹青高手,抗战时期就云集于此,一住多年,留下了一大批取材周边山水风物的艺术名作。
上世纪40年代初,凤凰山与山脚的刘家坟(今28中),都曾是四川省立教育学院的地盘。山顶两排五间对开的砖瓦平房,原是教工宿舍,因从嘉陵江喊一挑水上来要爬好几百步台阶,没人愿来住。时任教育部次长兼美术委员会主任的张道藩,便和蒋碧薇(时在教育学院教法文)去找教院院长颜实甫商借,这片房子于是摇身一变,成了美术委员会的会址。
美其名曰美术委员会,其实并不怎么办公,主要是为几个聘期未满的青年美术家提供一份薄酬而已。10间房子由秦宣夫、常书鸿、王临乙、吕斯百四家各分两间,剩下的充作公共画室兼办公。到1940年底吴作人搬过来,便只好栖身附近的石碉堡了。住凤凰山45号的张大姐50多岁了,她告诉笔者,这座石碉堡到上世纪60年代末还在,为圆柱型二层结构,她小时候上去玩过。供大家轮流做饭用的厨房,就在过道口外的坝子边上,至今还在,只是早已翻盖,算不得历史遗存了。山上冬冷夏热,不通电,几家人的生活用水,是学校雇了工友,从嘉陵江里挑上来的。连吃带洗,每人每天定量一桶,用明矾澄清后方可食用。
抗战陪都的物质生活是艰苦的,到抗战后期更是艰难。像吕斯百,做了多年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皮鞋也是打补丁的;日用柴米油盐,也要自己肩扛手提,亲自搬上山来。
王临乙与王合内
△神仙眷侣王临乙与王合内夫妇(作者供图)
雕塑家王临乙的名字,今天的磁器口人较为熟悉。因他是法国著名雕塑家亨利·布沙尔(Henri Bouchard)的高足,在磁器口为汪精卫、陈璧君塑过汉奸跪像,名噪一时,所以钟家院对门的名人墙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夫人王合内出身巴黎犹太世家,高脚长手,家资丰裕,也是雕塑家。夫妻二人当年在凤凰山,以居室作工作室,不但创作了汪逆跪像,还塑过《大禹治水》,参加全国美展获奖。
1950年代以后,夫妇俩受聘于中央美术学院,王临乙还兼任雕塑系主任。他们更有名的作品,是在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上的五卅运动浮雕。
这对夫妻本是凤凰山上的神仙眷侣,非常恩爱,因为没有孩子,生活负担较轻。但在画家村孩子们的眼里,王合内这个法国女子生活也是很拮据的,常穿一双麻鞋,荆钗布裙,自己动手养羊养兔。因为语言不通,只能跟画家村的人交流,有空就带院里的孩子们去山坡上扯野草,挤羊奶更是亲力亲为。据说抗战后期某一天,王临乙长发蓬乱上街,竟被警察误会,拿着警棍跟上山来,闹了一个笑话。
他们家养了一条听得懂法语的狼狗,小名“洛利”,双目亮若寒星,是这个画家村的忠诚卫士。
秦宣夫与李家珍
△战时校园 秦宣夫(1944年画)
秦家两口子刚上凤凰山的时候,一个35岁,一个28岁,带着他们的女儿志燕和志云,后来又生了三千金志钰,所以画家村数他们家孩子最多。两间房住起来很挤,但在抗战的烽火岁月里,能有这么个栖身之所,也算幸运的了。
秦宣夫是桂林人,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留法5年,曾入著名的吕西安·西蒙教授工作室学画,有三幅作品入选巴黎春季及独立沙龙。秦老师身量不高,创作上很用功,但脾气有点暴躁。画家村的速写本上,留有秦宣夫打孩子屁股的画面。
秦宣夫在凤凰山创作颇丰,至今留存的有《闹元宵》《凤凰山小屋》《重庆雪》《磁器口风景》《农家》《重庆梯田》《山花》等。这些作品的取景点,几乎都在嘉陵江沿磁器口到北碚金刚坡一线,至今还可以从画面上认出来。
1942年,秦宣夫在凤凰山所作油画《母教》获全国美展二等奖(一等奖空缺),后出任磐溪国立艺专西画系主任,并兼中央大学艺术系教职。后来曾任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主任,全国美术教育研究会副理事长、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副主席等职。
吕斯百与马光璇
风神俊朗、一表人才的吕斯百,是徐悲鸿嫡传弟子和最信赖的朋友。1931年入巴黎朱里安油画研究院深造,师从新古典主义画家劳朗斯(J.P.Laurens)学习西画,后以优等生资格毕业,曾连续十多年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而吕斯百夫人马光璇,则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的外甥女,初在小龙坎的国际广播电台担任法语编辑,后入国立艺专和中央大学担任法语副教授。
吕斯百这个名字,今天非业内人士觉得陌生,其实他是探索西洋油画民族化的里程碑式人物,作品获欧美油画界高度认可,又被国内美术史家界定为民族油画的第一代大家。其代表性作品《庭园》,正是在凤凰山时期创作的。据说,该画取材于重庆中央大学柏溪分校附近某民居大院。2012年10月,北京炎黄艺术馆为吕斯百举办二十世纪中国民族油画开拓者系列回顾展,开幕式上作为背景画展出的,正是这幅《庭园》。
1942年3月29日,著名美学家宗白华造访了吕斯百在磁器口凤凰山的画室,后写成《凤凰山读画记》一文,对这一时期吕斯百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无论静物、画像、山水,都笼罩着一层恬静幽远而又和悦近人的意味,能令人同它们灵魂上的接触,得到灵魂上的安慰。”
吕斯百在渝所绘油画代表作,保存下来的有《四川老农》《嘉陵江》《青花瓷白月季》《长江风景》《水田》《莴笋与蚕豆》《鲶鱼》《纤夫》等,多数创作于磁器口凤凰山。
丧偶失家的吴作人
△凤凰山桃花 吴作人(1942年画)
吴作人是重回单身后搬来凤凰山居住的,时值家破人亡的人生最低谷。
吴作人是徐悲鸿最器重的弟子,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比利时妻子李娜,是他留学欧洲时结识的,二人一见倾心。李娜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跟随丈夫来到炮火纷飞的中国,不久便随内迁的中央大学到了重庆,定居于曾家岩。
1939年,日本军机开始对重庆实施无差别轰炸。12月21日,产后大出血的李娜因医药匮乏去世,几天后,刚出生的婴儿相继夭折。吴作人万念俱灰,左眼突患视网膜炎症,长达半年无法作画。更加悲催的是1940年6月,吴作人位于曾家岩的住所又遭到轰炸,居室及画作全部被毁。无家可归之际,是留学老友们伸出援手,将凤凰山紧邻美术委员会的废弃石碉堡清理出来,重新修葺二楼,作了吴作人的新家。
据秦家小女秦志钰回忆,当年一圈同学老友在法国、比利时共作岁月悠游,10年后相聚凤凰山,感慨之余更加亲密,创作也更加勤奋。如秦宣夫与吴作人,便经常切磋技艺,一起在画室或山坡作画,两人还互画肖像,后来有两张留存下来,被南京师大美术馆收藏。
吴作人在渝期间创作的油画,留存的有《重庆大轰炸》《重庆大轰炸之前》《防空洞》《擦灯罩的矿工》《不可毁灭的生命》《黄帝战蚩尤》《嘉陵江边》《空袭下的母亲》等。
吴作人是徐悲鸿之后中国美术界又一领军人物,建国后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常书鸿与陈芝秀
今人所知的常书鸿,是中国著名的敦煌学泰斗,有“敦煌守护神”美誉。其实早年的常书鸿,和他的妻子陈芝秀双双赴法留学,常学油画,陈学雕塑,都是美术界有影响的人物。
1926年,常书鸿赴法国里昂国立美专学习西画,后被保送到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师从新古典派画家劳伦斯学画,作品《梳妆》《病妇》《裸女》《葡萄》等多次参加法国国家沙龙展。其中《裸妇》获美术家学会金质奖章并被收藏,《沙娜画像》现藏于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
是偶然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翻到一部6册的《敦煌石窟图录》,从此改变了常书鸿的一生。仿佛冥冥中受到命运的召引,他放弃优渥的生活,很快回国,经历一番波折后辗转来到重庆,任美术委员会常委兼秘书,并把家安在了凤凰山上。1942年,开始筹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作为不二人选被任命为筹委会副主任。1943年3月,出于对敦煌艺术的痴爱,常书鸿不顾妻子反对,毅然离开凤凰山,举家迁往敦煌莫高窟,不到两年便遭遇了妻子弃家出走的悲剧。所以,在女儿常沙娜心中,住在凤凰山的三年,是她和弟弟最幸福的三年,也是一生魂牵梦绕的三年。2002年4月,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常沙娜,曾回凤凰山寻找儿时足迹,可惜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常书鸿在凤凰山时期创作的油画,保存下来的有《凤凰山山景》《磨坊》《四川老农肖像》《静物》等。其中最能反映当年画家村生活情景的,是创作于1941年的《凤凰山生活即景》。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内迁来渝各高校相继回迁原址,画家们各奔东西。吕斯百、秦宣夫随中央大学去南京,吴作人、王临乙随徐悲鸿去北平,常书鸿继续扎根敦煌,刚好带着孩子回渝办事,于是大家相约1946年1月26日在凤凰山团聚。饭后经秦宣夫提议,就在秦家的长桌上由各位画家执笔,画下了在场21人的素描头像,取名“抗战胜利纪念”。
70多年过去了,对于抗战时期的“凤凰山画家群”,后世学者、美术史家作了深入广泛的研究。2016年9月29日,中央美术学院利用纪念秦宣夫110周年诞辰契机,举办了“快乐的旋转”主题回顾展。这次展览由院长范迪安亲自作序,特以专版集中呈现的形式,对在凤凰山时期的创作实绩作了回顾和展示,获得高度评价。
作者 叶相国(作者单位:重庆大学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