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木船上的船工统称“桡夫子”,一些支流小河里也叫船拐子、船板凳儿、船拉二、扯船子。根据不同的工种,桡夫子有很多的称呼:前驾长(撑头)、后驾长、二籇(闲缺、二补籇)、撑竿、提拖(爬梁架)、三桡(抬挽、结尾)、烧火(杂工)、号子、头纤(水划子)、桡工(纤工)、杠子(岩板)等。有些工种,在川江的某一段、某一地和不同的小河(指支流,川江叫大河)有一定的差别,没有统一的叫法。船工之间一般按工种互称,或叫连手(联手)、老庚,或喊名字以及小名、绰号、诨名。
▲1917年夏天的万州江面,有的桡胡子全身赤裸,有的光背穿着长裤,也有的穿着摇裤,各有不同。(美)西德尼.D.甘博 摄
我生长在川江边的小县城云阳,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喊“桡胡子”。有人认为,下川江的云阳、奉节等地,甚至湖北巴东、秭归一带,因方言发音的问题,容易把唇齿音与不是唇齿音的字混淆,比如夫(fū)是唇齿音,而胡(hú)不是,所以喊成了“桡胡子”。
川江一带很多地方土话中,称外公外婆为“嘎嘎(gāgā)”,外婆叫“小嘎嘎”,外公为“胡子嘎嘎”。“胡子”是川江男人的别称,代表雄性与健壮,表现了船工粗犷、豪迈的性格特征。“夫”有一种文皱皱的感觉,我认为“桡夫子”喊起来反倒斯文了。
川江老船工告诉我:不管你们叫桡胡子,还是桡夫子,反正我们不兴楞个喊,都是你们取的,然后传了下来。看来“桡胡子”与“桡夫子”都属他称,而不是自称。
▲穿长衫的川江桡胡子 (美)西德尼.D.甘博 摄
土话和俗语在民间口头相传,往往也只有读音,没有标准答案,大家明白其意就行,没有对与错。有古人注释杜甫诗中川江船工称谓时说:“既有同异,亦分古今,而义主通俗,若解方言,非江行通用者不具载。”
一提起桡胡子,很多人脑海里马上出现这样的情景:不管寒冬酷暑,一丝不挂、全身赤裸,身子匍匐着背负长长的纤藤,在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艰难前行。大多数人的理解是,桡胡子一会儿上岸,一会儿在船上,时常涉水,衣服打湿后,做活路和行走都不便,而且冬天裹着湿衣更冷,也容易生病,因此他们只好常常赤裸身子。
▲川江船工。1911年,(德)弗瑞兹.魏司 摄
其实不然,桡胡子也怕冷,也怕羞。在支流汤溪河边,小时候的冬天,我偶尔看到木船上走下一个赤裸下身的桡胡子,光着的脚后跟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上身穿着一件没了扣子的破旧棉袄,用草绳系住腰,双手抱着插进怀里,腋下一边夹着裤子,一边夹着空酒瓶,瑟缩着朝小镇走来。快接近小镇那坡石梯时,赶忙穿上夹在腋下的那条裤子。在镇上打了酒回船去,刚下完那坡石梯,马上脱下才穿起不久的裤子。
支流澎溪河上有一句民谣,也是说桡胡子怕羞:“船板凳儿不穿裤,当门搭块遮羞布。”
▲穿长衫的川江桡胡子。1911年,(德)弗瑞兹.魏司 摄
支流上有一种操作叫“背船”,当然不是真的把船背起来。小河水浅、卵石滩多,河道弯弯曲曲,桡胡子或撑、或拉着木船上行,常走水缓的岸边。但船时不时搁浅,要有桡胡子站在水里,用力推着船舷重回水道。推船没有那么大劲儿时,就用背去顶,力量大得多。这就是“背船”。背船一路都有,不分冬夏,桡胡子就一直在水里或推、或背,也只能赤裸身子,或“打屌胯”(光着下身) 了。三峡一带乡民习惯喂养山羊,容易弄到羊油,严冬时,一些推船、背船的桡胡子用羊油搽下半身,防皮肤皴口。
支流小河的情景如此,川江大河的桡胡子怎样呢?
川江水流湍急,江中和岸边乱礁、岩石密布,桡胡子拉纤上行时,纤藤常被江中礁岩卡住,船不能前行不说,还很有可能被磨断后,激流把船冲下滩去,撞礁而翻沉。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有专门的人立即凫水过去,动作十分敏捷,挪开纤藤。这在木船航行术语中称之为“抬挽”,也叫“抬水挽”。如果在岸上挪开被石头卡住的纤藤,则称“抬旱挽”。挽,拉、牵引之意。
▲木船正被拉纤上滩1946年,美国生活周刊记者凯塞尔摄
抬挽的活路由船上的三桡负责,一开始拉纤时,他就赤裸身子或身着单衣,蹲在船前方的岩石上守候;一会儿又朝前跑,追赶上走远了的桡胡子,再站在高处,始终留意纤藤的情况。
抬水挽的时候,凫水当然赤裸身子,但这只限于抬挽的人,拉纤和撑船的桡胡子并不是。拉纤时,桡胡子少则十来个、多时几十人,都是船靠岸把他们送上岸。因为拉纤的同时,提拖要准备纤藤、行缆,驾长要看水势、观航漕,船必须靠岸。拉纤结束,要往回收纤藤,顺便再靠岸把他们接上船。这样,川江上的桡胡子不需要沾水。也有的船不靠岸,但离岸很近,桡胡子上岸上船纵身一跳。
▲划桡的川江船工,明显看出有几个还是少年。1917年,(美)西德尼.D.甘博 摄
巴东县官渡口镇的谭邦武,八岁时开始在川江学弄船,十三岁当驾长,二十岁时已是上重庆下武汉的老江湖了,一辈子没出过事。后来木帆船被淘汰,他六十岁学开机动船,九十岁时还动手做了一条木船,2014年,一百零一岁时去世,被称为川江上的“活化石”。对于裸体桡胡子,他十分肯定地认为:川江上是没有的。川江水深,桡胡子都在岸上走,基本上沾不到水。
巴东一带的老桡胡子说,四川人穿长衫,里头连窑裤儿(短内裤)都不穿。他们编了一个顺口溜:“四川人,本爱假,穿长衫,打屌胯。四川佬,生得确,穿长衫,打赤脚,腰里系根麻索索。”
▲行船途中一起吃饭的川江桡胡子,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拍摄者,其中一个桡胡子全身裸体,一边刨饭、一边张望。1917年,(美)西德尼.D.甘博 摄
四川桡胡子穿的长衫叫衲坨,短的过膝,长的到脚跟。常年在江上日晒雨淋,衲坨早已由深蓝变成灰白色,破了补上一块疤,一层缀一层,新新旧旧,单层的变成了夹衫,轻的几斤,重的有十多斤。衲,密密缝补之意,一层一层的补疤,又厚又重,当然成坨。“衲坨”就是这么得名的。川江号子里有词喊唱道:“粗茶淡饭用力换,长衫裤衩疤上疤。”桡胡子把衲坨当成宝,一年四季不离身,夏天吸汗、遮阳,穿起不热,冬天抵挡寒风,穿上不冷,雨水又淋不透。桡胡子平常的衣服上不了当铺柜台,唯有这衲坨可当。
穿衲坨的四川桡胡子,需要涉水的时候,把下摆往上一搂,在腋下一扎,便露出没穿窑裤儿的屌胯,所以成了巴东桡胡子口中“穿长衫,打屌胯”的样子。
清代和民国时期,来川江旅行的外国人很多,留下大量的川江老照片,桡胡子在劳作和歇息时绝大多数都穿着衣服,虽然破旧,甚至有时不能蔽体。只有少量老照片中有赤身裸体的桡胡子出现,而且都是在夏天,冬季一般都穿得棉衣。夏天时,打光胴胴、穿长裤子或窑裤儿的桡胡子比较常见。二十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川江老照片中,几乎见不到裸体桡胡子,有的都是近二三十年的一些彩色摆拍照片,那白嫩嫩的屁股与黑黝黝的脊背、大腿形成明显的反差。我认识的所有老桡胡子都说,新社会不准打屌胯。
▲万州江南岸峨眉碛,休息的船工。1946年,美国生活周刊记者凯塞尔 摄
川江里桡胡子全身赤裸并不是常态。谭邦武老人一句话道出了理由:热天,四川有的桡胡子一丝不挂,湖北的桡胡子就要穿短裤。热死也要穿,风俗和个人习惯不同。
原标题:川江船工真的常年赤裸身体吗?
【免责声明】上游新闻客户端未标有“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晨报”或“上游新闻LOGO、水印的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稿件均为转载稿。如转载稿涉及版权等问题,请与上游新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