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伍姿:在海中深呼吸
在海中深呼吸
文/伍姿
我对大学的印象是从一条老旧的地下通道开始的——
发黄且掉墙皮的通道里路过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或背着书包,或提着公文包,或打扮得精致靓丽。通道的两旁摆着些小摊,墙上挂着白色的纸板,大部分已经有了卷边和泛黄的印记,上面写着“理发五元”“剃须五元”之类的话。守着小摊的通常是两鬓斑白穿着小褂的老人,不过也有极少数的中年人。他们有的围着围裙,有的没有。摊主们不吆喝,相邻之间偶尔会说说话,不过很少,亲切的口音一直在通道里回荡。当无人经过时,竟显出惊人的寂寞来,仿佛幽暗寂静的辽阔深海,那里的鱼类尖叫嘶喊,却只是加深了蓝色的沉默,好像有种无名之物在渐渐坍塌毁灭。
在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其实很少见到这类场景。我能回忆起初高中校园里被雨打落的桂花,在绿色的玻璃窗上蜿蜒而下的雨珠,笔尖走珠随着力度沁出的墨迹,夏天被汗水打湿的校服,甚至是食堂孃孃在把饭卡打错时屏幕上的鲜艳刺目的红色数字。记忆中很少有如此安静怪异的画面,像幅褪色的国画,却又如此“市井”。宣纸上晕染开的该是山高水长,空山飞鸟。或者说,“市井”代表的应该是喧哗嘈杂充斥着各种声音的菜市场,是榕树下面打牌下棋摆龙门阵的老人们,也可以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小面,上面淋满了泛着金色油光的臊子。然而,这或许只是我的刻板印象,就好像小时候在作文中写母亲只能和蔼慈祥,父亲只能不苟言笑一样毫不讲理,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应该”。
地下通道的不远处有施工队,好像是在修路。高大的机器摆动着僵硬的臂膀,粗壮的钢筋就像柔软的草叶一样被轻易弯折,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出通道很远,还能闻到不知何处飘来的油漆味与反复煎炸的土豆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又有些馋人。我回头,看不见那个在门口卖土豆饼的大叔,他尖刺一样的头发,圆润敦实的身躯,洗得发白褪色的蓝色围裙,都与炸着土豆的小推车一起,被一张黑漆漆的大嘴似的入口吞噬。傍晚的阳光已不太强烈,从行道两旁的树叶缝隙间斜洒而下的光柱中漂浮着空气里的尘埃,数不清的细小分子旋转碰撞,勾勒出带着缱绻意味的夕阳。只是,那光柱很巧妙地停在了通道的不远处,好像遗弃了那小小的黑色世界。地下通道只有顶上的路灯能够照亮。
夜晚像个罩子,将天地拢在里面,就像小时候喜欢过的水晶球。水晶球里灌满了水,而我们都是透明玻璃里的浮沉的小鱼。耸立的钢铁森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时间让笔直冷酷的线条都显得柔和。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当红明星的广告,广场上有人拿着话筒在唱歌,身旁的室友絮絮叨叨说着有趣的事,我捂着嘴笑起来,低声附和她,却感受到灵魂仿佛变成了一缕细烟,轻轻地从头顶飘起来,飘到了玻璃球的外面,俯瞰这个繁华又沉默的城市。
转眼大四已经来临,初入学时的关于军训的记忆如同海面上的小气泡,密集拥挤,当我摆着尾巴靠近,却一个个地炸裂了。那条地下通道并非去往校园的必经之路,也许我再也不会经过它,也许还会再路过无数次。我突然意识到军训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在缓缓下沉,也许会沉到贝壳里,变成一粒珍珠。留在体表的是咸涩的眼泪划过脸颊带来的被淹没时的窒息感,是透过深蓝色的海洋落在皮肤上却激起一阵刺痛的热烈阳光,是铅重的灵魂在身体的某一处浮沉。步入社会前的准备实在让人感到折磨,无法适应的寒暄,插不进的话题,只好埋首假装认真工作,实际上盯着红笔顶端那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沉入绵绵的思绪中。
十月的雨太多了,身体像破旧的棉絮,不断吸收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变得又沉又重,吸满了水,便溢出来,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我想大口大口地将空气吸进肺中,再从喉咙里一口气吐出来,但喉咙就像被哽住了,空气在变凉,突然有了重量,沉到胃里去了,有种奇异的饱腹感。而重力好像有了形状,不断挤压,挤压,最后,我屏住了呼吸。
我像条没有长腮的鱼,无法适应逐渐幽深的海洋,与其他鱼一同争夺稀少的氧气。
我想起小时候,可以看一下午蚂蚁搬家,对着空旷的隧道大吼听回声,去踩水坑感受泥点溅上裤腿的冰凉,不在乎是不是一个人,也不在乎是不是有意义。我以为长大是变得更加勇敢更加无所畏惧,我以为长大是顶天立地独当一面的代名词,其实越长大越胆小,越长大越怕孤独。想起我看过的一本书里所说的:“我慢慢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快乐,因为我总是期待一个结果。小时候不期待结果,小时候哭笑都不打折。”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努力在海中深呼吸。
作者简介:伍姿,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