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民国第一骂将”,也是白话文学的开路人
吴稚晖像
“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后来我寻来寻去,只寻得一部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带到芜湖路上去看。我看了这个怪现状,真可以放声大哭。如今的中国人,肚子饿了,还有些施粥的厂把粥给他们吃。只是那些脑子叫饿的人可真没有东西吃了。”
这是胡适先生在《归国杂感》中写下的话,刊发在1917年《新青年》上。
《上下古今谈》是一本科普小说,用白话写成,在当时确属精品,难怪胡适对它表示赞赏,可惜在今天,知道它的读者已不多。
吴稚晖不以小说名世,他后来甚至说:“文学是胡说八道,哲学是调和现实,科学才是真情实话。”并称:“文学不死,大盗不止。”
吴稚晖不想当文学家,胡适偏把他算成文学家。甚至桀骜如陈独秀,也对吴执礼甚恭。在《新青年》第2卷上,吴稚晖曾发表《青年与工具》,陈独秀特意在文后附以长篇说明,称:“全文无一语非药石,我中国人头脑中得未曾有,望读者诸君珍重读之,勿轻轻放过一行一句一字也。”
客套如此,原因有二:
其一,吴稚晖被称为“民国第一骂将”,胡适、陈独秀等人想借他的声势。
其二,《新青年》的主张,多是吴稚晖早就提出过的,胡适、陈独秀等奉吴为先行者。
吴稚晖一生行事古怪,世人对其政治品格多有讥评,但他对新文学还是作出了一定贡献,是白话文学的开路者之一。
被无锡人轰出考场
1865年农历二月底,吴稚晖生于江苏阳湖县(今武进县)。此时月出西方,旧称“眺”,故以此为名,字稚晖。
吴家世代农耕,仅余祖传三间平房和三亩田地,吴父在家门口开小茶店维生。吴稚晖6岁时,母亲病逝,终年25岁,下葬时棺内仅铺稻草。吴稚晖在无锡的外祖母家长大,备受怜爱,致性格顽劣,少年时常逃学。
吴稚晖7岁入私塾,“十五六岁时,处境骤窘,往往断炊。夜卧绳床,老被寒如铁”。
23岁时,吴稚晖考中秀才,25岁时考入江阴南菁书院。一次江阴知县过孔庙未下轿,吴认为是“非圣无法”,竟和同学飞石掷击。不久,江苏学政杨颐携妓乘画舫,吴稚晖外套长袍,不穿裤子,上船求杨赐酒,并故意摔倒,引众人大笑。杨颐怒,令书院将吴开除。
27岁时,吴稚晖去无锡县城乡试,有人检举他是“冒牌无锡人”,被逐出考场。吴只好回原籍应试,竟然中举。吴稚晖后来开玩笑说,文章写得不好,但卷面用擅长的篆书写成,主考认不全,又觉书法好,就通过了。
此后,吴稚晖一直自称是无锡人。
1892年,28岁的吴稚晖赴京会试,名落孙山,以后又几次赴考,皆失败。1895年,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吴稚晖亦列名,但他此时并非维新派。
1897年,经友人介绍,吴稚晖至天津北洋学堂铁路班讲授国文,月薪30大洋。冬假时,吴稚晖到北京南海会馆拜访康有为,二人此生仅见过这一面。
鲁迅说他嬉皮笑脸
科举不成,吴稚晖辗转各校教书,一度与蔡元培成同事。蔡笑吴做事无恒心,给他起诨名“吴不恒”,吴遂改名为敬恒。
1901年,吴稚晖短期留学日本,9个月后回国。第二年,他又带26名学生赴日,自己也入弘文学院(日本最早的、专门接受中国公派留学生的学校)学习。
不久,鲁迅亦入弘文学院,并听过吴稚晖演讲,他记录道:“看见一位头包白纱布,用无锡腔讲演排满的英勇的青年,不觉肃然起敬。但听下去,到得他说‘我在这里骂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里骂吴稚晖’,听讲者一阵大笑的时候,就感到没趣,觉得留学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脸。‘老太婆’者,指清朝的西太后。……讲演固然不妨夹着笑骂,但无聊的打诨,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
此时吴稚晖正与清政府驻日公使蔡钧“大战”,因钮瑗等9名留学生欲入成城军官学校学习,蔡不肯担保,故无法入校。吴撰文抨击,甚至率20多名留学生到使馆内静坐数日,致“名驰学界”。最终,蔡钧通知日本警察,以“妨害治安罪”,将吴驱逐出境。
日警押解吴稚晖路过天皇宫时,吴跳入护城河(御沟)自杀,被日警捞起。蔡元培当时也在日本,忙赶来护送吴回国。
回上海后,吴稚晖与蔡元培成立爱国学社,蔡任总理,吴任总监。第二年,应蔡元培之邀,章太炎也加入其中,学社中聚集了章士钊、马君武、黄炎培、邵力子、柳亚子、李叔同等学者,还有邹容。
笔战打垮章太炎
不久,吴稚晖与章太炎因经费问题发生冲突。吴不喜邹容,章又支持邹容,致矛盾激化。恰在此时,爱国学社的机关报《苏报》挖苦光绪皇帝为“载湉小儿,不辨菽麦”,清廷震怒,章太炎、邹容先后下狱,主办此案的江苏候补道俞明震是章士钊的老师,暗中放了蔡元培、吴稚晖。
吴稚晖逃到英国时,已40岁。在伦敦,孙中山主动拜访了吴。吴此后成了孙的忠实追随者。1906年,吴稚晖到法国,与张静江、李石曾合办《新世纪》周刊。
1907年3月,章太炎在日本撰《邹容传》,称吴稚晖当年向清廷出卖了邹容。吴大怒,在《新世纪》上和章太炎论战。
作家曹聚仁说,19世纪末,中国出了三大散文家:章太炎以典雅胜,梁启超以畅达胜,吴稚晖以奔放胜。
在论战中,章太炎称吴稚晖是“康有为门下之小吏,盛宣怀校内之洋奴(吴曾在盛宣怀创办的南洋公学中任教)”,嘲笑吴当年投水是“不投大壑而投阳沟,面目上露”,倒是章门弟子鲁迅指出,御沟并不狭小,但鲁迅一直相信吴稚晖曾告密。
吴稚晖则抓住章太炎曾给清廷高官端方写信,表示给一笔钱,他就放弃革命。吴稚晖骂道:“他(指章太炎)随即神速的,好像脱了裤子似的,连珠的放着。”并表示一旦有机会,要“脱下鞋皮,打他(指章太炎)十七八个嘴巴”。
从结果看,吴稚晖明显占了上风。
他的文风竟已失传
章吴论战中多意气用事,不足为训,但此时白话文尚幼稚,吴稚晖却写出了独特的风格。
直到上世纪20年代,吴稚晖尚与鲁迅并称。高长虹曾说:“《性史》是最好卖的书,吴稚晖、鲁迅的著作是次好卖的书。”
吴稚晖喜欢写时评,他的文章毫无章法,不避俗字,却痛快淋漓。他把清朝皇帝称为“畜生”,称张之洞、袁世凯为“狗头名士”,称保守皇族为“长白山中野狗”,称清廷上下全是“贼皇狗臣”,骂康有为、陈宝琛等是“挟有另一类骗法的痞棍,昼伏夜出”……
陈源称吴稚晖是“二十年来最钦佩的一个人”,说:“他那大胆的精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概,滑稽而又庄严的态度,都是他个人独有的。”
对于自己的文风,吴稚晖称源于年轻时看过的《何典》,此书开篇即称:“不会谈天论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间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何典》成于清嘉庆年间,用吴地方言写成,吴稚晖说此书让他豁然开朗,或为夸大之词。吴稚晖嘴上说不喜文学,可从他1907年的日记可见,他多次“看小说”,还与“文亚论淫书小说之害,如狂”。
吴稚晖的文章表面看粗鄙,暗中却下了功夫。周作人在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时,将吴稚晖单独归为一家,称:“他在《新世纪》上发表的妙文,凡读过的人是谁也不会忘记的。他的这一种特别的说话法与作文法可惜至今竟无传人。”
主张汉字拉丁化
吴稚晖文章暗含的功夫是什么?应是他超前于时代的思想。
今人多以为是钱玄同最早提出“废除汉字”,其实吴稚晖在巴黎时便称:“汉字不惟无音,而且不便于排印,不便于检字,为文明传布、庶事整理上之大梗。”提出“中国文字迟早必废”,主张用世界语。
钱玄同的主张完全袭自吴稚晖,鲁迅后来说“汉文终当废去”,亦与吴相同。
1912年8月,民国教育部决定采用注音字母,成立了“读音统一会”,进行专项研究,鲁迅、吴稚晖都是其中成员,二人均主张汉字拉丁化,未成主流意见。可能因章吴论战,鲁迅刻意回避吴。
1925年,鲁迅在回应《青年必读书》提问时,称:“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其实,早在1923年2月,《清华周刊》记者致信胡适、梁启超,请他们给将留学的清华学生开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书目问世后,吴稚晖立刻撰文抨击,明确提出“不读中国书”的口号。
在1923年7月23日的《晨报副刊》上,吴稚晖发表了《箴洋八股化之理学》,称要将中国书“丢在毛厕里三十年,现今鼓吹成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人家用机关枪来打,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
对比《新世纪》和《新青年》,可见后者很多主张源自前者,无怪乎蒋梦麟称赞吴稚晖是中国学术界一颗光芒四照的彗星。
擅长自我保护的旁观者
在“女师大风潮”中,吴稚晖曾站在鲁迅一边,被北洋政府列入50名反对者名单(吴稚晖排名第3,鲁迅排第21)。
著名学者杨天石发现,早在1920年,为帮周建人赴法勤工俭学,鲁迅曾给蔡元培写信,请他向吴稚晖说情,吴是勤工俭学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且在法有学校,鲁迅希望吴安排一个职位给周建人。蔡将两封信转给吴,至今仍存。周建人后被商务印书馆聘用,放弃了赴法计划。
“四·一二政变”后,鲁迅与吴稚晖断绝往来。
吴稚晖主张无政府主义,曾说“官是一定不做的,国事是一定不可不问的”,轰动一时。抗战时,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病逝,众人推吴稚晖接任,吴却假装愤怒地说:“在中国唯有蒋总裁能领导中国军民抵抗倭寇……他雄才大略,还有比他更适合的吗?”
在生活细节上,吴稚晖任性、古怪,夏天在家时,常一丝不挂。他不愿在家见客,门上贴字条“吴稚晖不在家”,有人在门口遇见吴稚晖,忙打招呼,吴却说:你认错了,我是吴稚晖的哥哥。
一次吴稚晖患病,名医陈存仁登门诊治,见吴家“陈设简陋,四壁萧条”。吴一上来就说:“医生都是牛头马面,阎罗王的帮凶。”并声明“不吃药”“吃错了药,反而会送命”。
吴稚晖这么做,可能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表演。1953年,吴稚晖病逝,终年89岁。(蔡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