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国舞女的爱情:不自由,毋宁死
1938年12月18日晚,为了证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为了抗争父母对儿女婚姻的粗暴干涉,为了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主,17岁的上海红舞星贺蝶与21岁的恋人杨怀椿,在百乐门饭店留下遗书双双服毒自尽,一时轰动上海,各家报刊竞相报道,社会舆论对他们的殉情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生活所迫 舞国红星
贺蝶,学名秋月,别号圣洁,浙江镇海人,生于1921年7月27日。1925年随全家来到上海谋生,居于九亩地万竹街,父亲做些小本生意,母亲终年茹素礼佛,她有两个妹妹,名为又蝶、幼蝶。
贺蝶7岁时在九亩地敦化小学读书,天资聪慧,14岁高小毕业时,即开始写作小品文,也曾在一些舞场画报上刊发。
父亲在一家报关行做事,薪金不高,一家人勉强度日。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随着报关行歇业而失业。后在自家附近创办了一家小型烟纸店。贺蝶高小毕业时,因父年迈多疾,不得不辍学,帮着父亲料理店铺。老师、同学、邻居无不为其不能继续深造而感到惋惜。
因战乱频仍,时局动荡,烟纸店的生意日渐惨淡,不多时即因亏折过巨而不得不盘出。失去了经济来源,一家人的生计顿成问题。正在一家人无计可施之时,丽都舞场红舞星牛露露的母亲来到贺家,屡劝贺蝶效仿牛露露的成功之路。为了解决全家人的衣食问题,贺蝶开始到万国舞专学习跳舞。三个月后,她已熟练掌握了各种舞步。1935年春,便在圣爱娜舞厅正式下海。
在圣爱娜做了不多时,因离家太远,路途不便,经朋友介绍转入远东舞厅。初时,她只是一个外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舞女,舞客寥寥,收入不多。当时舞国最有影响力的期刊当属《跳舞世界》,有一次,该刊老板韦陀偶然到远东来玩,经了大班阿康的介绍认识了贺蝶,第一次便出手阔绰地买了她的8元舞票。此后接连捧场坐台达数月,并在《跳舞世界》撰文宣传。贺蝶加入璇宫、大新后,韦陀还预拨一笔经费,专为她生意清淡时捧场之用。因之,贺蝶在舞国崭露头角。此后数家舞国报刊也纷纷撰文,有的盛赞她的舞技舞姿,有的夸奖她的性格人品,有的则聚焦她的秀丽容貌、婀娜身材、杨柳细腰、甜美笑容,更有几家画报竞相把她的大幅玉照刊于封面。如此一来,不出半年,贺蝶的芳名响彻整个沪上舞国。
一个舞女一旦走红,自然会赢得许多舞客前赴后继地追求。贺蝶的舞客很杂,商界老板、洋行老外、富家小开、公司职员、在校学生均在其列。在众多追求者中某交易所的经纪人算是最为活跃的一个,他不但天天到舞场争购舞票,而且还时常带她出去吃西餐、逛商场,大把地花钱,竭力地报效。1937的春,这位老兄还带着贺蝶和几个朋友一同到杭州西湖去游玩。
然而,就在贺蝶如日中天之时,命运多舛的她竟然在同年夏天患上了伤寒症。幸得挽救及时,才算死里逃生。大病之后,她形容憔悴,体力不支,一时难以复出,被迫在家静养数月。
八一三战事爆发,为了逃避战乱,她们全家在远东饭店331号开了一个房间暂时居住。但是在那人心惶惶之时,上海租界里的所有舞场先后宣告关张,刚刚重登舞场的贺蝶只得歇业。她家重又面临断炊之虞,幸得一个舞客朋友慷慨解囊,赞助了她不少金钱,才让她家勉强度过难关。但旅社的开支过大,眼看无力支撑,还是在那个熟客的帮助下,她家才搬到了福煦路西摩路落脚。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逍遥舞场宣告复业,贺蝶遂立即加入伴舞。屋漏偏逢连阴雨,贺蝶一家的生活稍有安定,突又遭遇偷盗,苦苦积攒下的百余元现金被洗劫一空。她只得携全家搬至八仙桥恒茂里78号的亭子间里。
风水轮回,否极泰来,远东舞场宣告复业,重返远东的贺蝶才算云开日出,迎接她的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国民党军队西撤后,战争的炮火随即远去,躲在家里的人们都想出来透透气,解解闷,消消烦。于是,舞场的生意也就逐渐活跃起来。随着舞场的火炽,《弹性姑娘》《跳舞世界》《跳舞新闻》《舞声》《舞影》等舞国报刊应运而生。这些小报以报道舞场消息、舞女动态、花边新闻为噱头,贺蝶自然成为他们追逐的对象。当时对她的专访、新闻报道铺天盖地。贺蝶一时成了红得发紫的舞国头号明星。
1939年春,璇宫舞场开幕,在大班阿康的重金礼聘下,贺蝶脱离远东加入璇宫。在那里做了四个月,声名益隆,慕名而来的舞客如过江之鲫,在给舞场带来生意兴隆的同时,贺蝶的收入也是与日俱增,月收入可达1300元以上。随着经济的宽裕,贺蝶的场面也就大了起来,住处由亭子间升到了二层统楼,添置了崭新的柚木家具,安装了代表身份的电话机,更为自己置办了大批时装和上等化妆品。
贺蝶成为1938年第4期《舞声》的封面女郎
杨家独子 温文尔雅
就在贺蝶大红大紫之时,杨怀椿闹进了她的生活。初时,他二人并不十分熟络,甚至可以说,杨怀椿只不过是贺蝶众多舞客中的普通一员。
杨怀椿时年21岁,姑苏人,他的父亲在本地有一些名望,虽说不是巨商富贾,但也算得上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他更为特殊的是,杨怀椿没有姊妹,没有兄弟,甚至没有堂兄弟,是三房并一的独生子。由此,自然赢得双亲的格外宠爱。1925年前后举家来沪,居于静安寺路同福里7号。他虽是在上海劝工银行供职,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名目,实际上他的一切来源还得依赖家庭。
杨怀椿生得不算英俊,甚至鼻子还有点扁,下巴也有些凹,但与贺蝶却有几分相像,用现在的话说,他二人有“夫妻相”。杨怀椿有着当年姑苏人的本色,皮肤白皙细致,性情温和,举止文雅,风流倜傥,是一个女人型的男子。他在温文尔雅的神态中透出的那股英气,在为人处事中散发出的热情与真诚,或许是让贺蝶迷恋的原因之一吧。
俗话说“谁个少女不怀春”。贺蝶正值怀春的花季,寻找自己的意中人,作为终生的依托,自然是她思考的人生大事。杨怀椿自从第一次来到舞场与贺蝶共舞一曲后,便立即被她倾倒。此后,每晚必到,一掷千金,倾囊而出的报效。于是,他们在结识一个月的光景就双双坠入了爱河。每天除了在舞场共舞,他们经常在餐馆、影院约会。常常是约会刚一结束就又要通电话,更是频传情书,情话绵绵。贺蝶在一封情书中大胆地表达着炽热的爱情,开头便称“我亲爱的怀椿”。信中说:“我这个称呼,你觉得我冒昧吗?请你原谅我。不过,因为我俩的爱、最纯洁的爱,到了最极点的时候,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表示了。你(以)为对吗?我的怀椿,我的亲爱的怀椿,我在时刻地想念中,接到你的电话,叫我写信给你,然后,你再写信给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话,对我说呢……”
然而,一个红舞女是属于整个舞场的,许多舞客到大新舞场来也多是为谋与贺蝶共舞。贺蝶被杨怀椿独占花魁,直接导致了其他舞客的绝足不前。杨每晚必到,常带贺出台,很是影响她的生意,更影响到舞场的经营。为此,不但舞场对杨不甚欢迎,更有舞客放出风来要收拾杨。不知是杨怕了抑或其它原因,他竟然连续两周没有出现在大新舞场。
父母反对 双双殉情
他们的恋情,很快就被贺母发现了。贺母虽没有明确反对他们的往来,但却每晚像“拖车”一样地跟随女儿到舞场,在舞场的一角静静地守候,散场后送女儿回家。业界盛传的贺蝶的“无柄的拖车”,指的就是贺老太太。
贺杨爱情的温度一天天升高,几乎达到了最高的沸点。一次,在一场国际茶舞会中,贺蝶的好友陆琴珍开玩笑问她,近来有没有最要好的朋友。她很兴奋地回答说“有一个姓杨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有一天,贺杨在大华游玩,贺喝了许多酒,醉得不醒人事,他们遂在宾馆中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晨,杨才送贺回家。为此,贺母更加嫉恨杨,不许女儿再与他接近。为了这个严重的警告,母女俩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年轻而高傲的贺蝶,激愤之下竟偷偷让佣人去买来沙尔,意欲自杀。幸得佣人哄骗她说,药房不愿出售,一幕惨剧才没有提前发生。然而,岂料几个月后,一个美丽而热情的生命,终于还是被来沙尔夺去了!
自从那次争吵之后,贺蝶变乖了,再也没有迟归和饮酒,只是神情冷漠、态度消极。贺母虽然知道她暗地里仍和姓杨的往来,但也没有再做追究。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却正酝酿着惊涛骇浪。
1938年12月18日,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海风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晚7时,贺蝶照例由她的母亲陪着来到舞场,像往常一样含着笑靥应酬客人,没有一丝异样,没有一点不自然。
贺蝶穿了一袭银白色的旗袍,配以银白色的高跟鞋,显得高贵而典雅。她刚一坐台,就有一个陌生的客人邀她跳舞。贺对第一次跳舞的客人大多不甚谈笑,她除了转着脚步外,只静静地舞着。但那个舞客人却是有说有笑。一连跳了四支曲子,那人便离开了舞厅。一旁的贺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却也没有看出问题。时至9点多,一个李姓舞客召贺蝶坐台,大约坐了一个多小时,李先生就买了舞票要带贺去丽都。行前,贺照例笑嘻嘻地向母亲道别。贺母对李姓舞客非常熟悉,知道他是一个老实人,甚为信任,所以任他们去了,自己也便起身回家。目送着女儿的背影远去,贺母怎会想到这竟是她们母女的最后诀别。
李先生带着贺蝶在丽都玩到午夜12点,便送她回家。在弄堂口分手后,看着李先生的车子飞驰而去,贺蝶没有回家,她又雇了车子重到丽都。杨怀椿在此已经等候多时,原来那个陌生舞客正是杨派去与贺的联络人。他们见面后,聊了一会儿便来到了百乐门饭店304号房间。
在房间里,杨怀椿告诉贺蝶,他的父母已经知道他俩的恋情,坚决不答应他与一个下九流的舞女恋爱,更不能看到儿子娶一个这样一个女人进门,辱没门第,所以逼着他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时间就定在12月26日。杨是一个爱情至上的性情中人,缺乏抗争的勇气,只会软弱的忧伤。他经受不了如此严重的打击,遂提出,不自由,毋宁死!愿与贺在今晚同归于尽,生不能做夫妻,死也要在一起!说着拿出两瓶事先准备的来沙尔。贺听说自己的爱人即将与别的女人结婚,更是绝望至极,为了证明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她愿意陪着杨一起走!
之后,他俩平静地谈笑着,向侍者要了信封和拖鞋,就关上门进浴室洗澡,后来又唱了几支雄壮的歌曲。直到凌晨4点多,一名侍者偶然经过他们的房间,听见里面有男子急促的喘气声和女子凄惨的呼痛声。他吓了一跳,连忙报告账房。二人一起破门而入,只见一对男女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桌上有一封遗书、两只钻戒、两个来沙尔空瓶和一堆钞票。在杨的衣袋里,有一张出自新新公司新药部的来沙尔发票。那堆钞洋共213元,遗书中说明这个钱是给贺家的安家费,并有“今因双方均愿同归于尽,事后,希双方勿起诉讼”之句。
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饭店立刻把他们送到了海格路红十字会,当时,他们俩的胸口尚存一丝余温,然而一切都晚了,失去了最宝贵的救治时间,一对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
1939年第8卷 第1期《电声》画报对贺蝶与杨怀椿殉情的图文报道
社会舆论 众说纷纭
20日晨,贺蝶的遗体由她父亲从验尸所领回暂厝中国殡仪馆。经过一番化妆,贺蝶的面目像活着时一样美丽,只是其右颊和右耳因被毒液沾染而有紫色的痕迹,额头上还有几道指痕,可以想见毒性发作时,她是多么痛苦难受啊!
贺蝶生前人缘很好,入殓时,她的至友唐妹妹、王丽珍、骆桂芳、薛美丽等痛哭失声,大新舞场的主人孙克仁、戚润甫也是挥泪不止。最悲痛的除了她的双亲外,就是贺蝶的恩人韦陀了。贺蝶死后,她的父亲失去了主宰,验尸所、棺材店、殡仪馆等一切事务,均由韦陀接洽主办。别人哭得泪流满面,伤心得不成样子,他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按部就班地操办着一切。盖棺时,他只在旁边向死者行了一个注目礼,但那眼神中充满了哀伤!在场的人无不赞赏他对贺蝶的友情,因为大家知道韦陀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家庭美满幸福,他对贺蝶完全出于高尚的友谊。
贺蝶、杨怀椿为爱殉情后,多家报刊做了连续报道,舆论焦点集中在对贺蝶之死的争论上。
有的认为贺蝶之死太过平凡。因为正值国难当头之时,中国正处在临亡国灭种的危难时刻,全体国人都应该挺起胸膛,拿起枪杆,奔赴战场。在民族大义面前,贺蝶也应该作为一个勇敢杀敌的巾帼英雄,战死在炮火轰轰的前线,而不应该为了儿女情长,用来沙尔毒杀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1939年第7期《舞影》画报记叙了贺蝶殉情始末
1939年第7期《舞影》画报记叙了贺蝶殉情始末
有的认为贺蝶之死其实是懦弱的表现。面对父母对自己婚姻自由的粗暴干涉,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宝贵的生命,实在是一种最消极懦弱的行为,是无能,是屈服,是投降。她应该肩负起反对封建礼教的艰巨使命,给予那些拿名誉、地位做护身符的封建卫道士们一个沉重的打击,斗争到底,不达目的,誓为罢休!
有的认为贺蝶之死是为舞女无情之说最有力的回击。舞女历来被人们认为是卑贱、下流,甚至是罪恶的职业,舞场则是一个销金窟。多少富家子弟因迷恋跳舞而倾家荡产,多少男子因痴情舞女而妻离子散,多少良家妇女因充当舞女后自甘堕落。俗话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舞女讨好舞客,看中的是他们口袋里的钱,而绝对不会动真感情。就在贺蝶殉情前不久,就有一个男子意与舞女结婚,因遭到家庭反对,而与舞女商定自杀殉情,而当男子先行喝下毒药后,舞女突然变卦,结果痴情男子白白送死。而可怜的贺蝶,每天在醉人的音乐里,在光滑的地板上,在与舞客的强颜欢笑中的送往迎来中,在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中,并未泯灭那最纯洁的爱情,在情人提出为爱殉情时,她义无反顾地掏出了自己血红的心献给了最爱的人,成就了自己与爱人生死与共的志愿。她的死,昭告世人舞女决不是个个无情;她的死,证明了舞女决不是单纯的金钱玩物;她的死,为整个舞国姊妹争取了一个崇高的人格!
有的更认为贺蝶之死是对封建礼教的最有力的控诉和抗争。在当时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主导婚姻制度的现实社会中,封建礼教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之时,她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有力量与强大的封建势力做斗争,只有选择以死抗争。她用血淋淋的死教育他们的家长、唤醒世人,为此后更多的贺蝶不致重蹈覆辙而英勇赴死。她的死,是封建礼教的魔掌夺去了她的生命,民众不应该无视她的殉情,更没有理由说她的死是无谓的牺牲;她的死,是对封建礼教的血泪控诉和有力打击;她的死,证明了中国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之路还很曲折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