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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周睿智:世界一直游动
2024-02-01 06:34:23 来源:人民文学

世界一直游动

文/周睿智

那艘船上所有的东西,好像除了外壳和甲板以外,大多都是可以拆卸的,或者可以腾空的,一件东西有些时候又可以用作别处,只要它们被需要,比如厨师自己洗脸、洗脚、剥鱼鳞共用一个铁盆;比如两根天线中较旧的那根,总是被摘下来用作赌桌上的分牌器;比如某个救生圈是船机手的枕头,用于治疗他的颈椎病;当看到船长室的窗板上用记号笔画着许多方正的格子,不用奇怪,因为那块窗板是随时可能被拆下来当作象棋棋盘的。再比如余雨霖平日里表演用的玻璃大鱼缸,在船上的确发挥着它看起来更应当发挥的作用——里面装满了船员们航程中要吃的鱼和贝类等其它的海洋生物,有些人还会偷偷丢一些可乐罐进去。只有等船靠岸以后,船长才会派遣几个人把鱼缸里的鱼、鱼的粪便和所有的水一股脑全都倒进海里,然后让人把生出苔藓的缸壁里外刷干净,刷成一尘不染的样子,以便余雨霖能够在里面表演。

对此她曾提出过抗议:“这简直就是让我在鱼的粪桶里跳舞嘛!”但是在船长的调解下,她后来也放弃抗议,毕竟这艘船不大,而这个巨大鱼缸占据了太多的空间,没有地方给船员们装大量的鱼了。不过这船长也是个好人,很体恤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顾虑,因此每次在表演前刷鱼缸的时候,他都要求放足够多的消毒剂对鱼缸进行彻底的清洁,并且他会守在那里,亲自督促那几个可能偷懒的工人做这件事。

每当这个时候,假如正巧是夕阳西下,那个欢快的大副就会领着大家去当地的酒吧痛饮狂欢。

不知道是在世界上哪些角落,那些黄昏的礁石、退潮的沙滩、稀落的树林、海上金红色的晚霞,岛屿上恢弘壮观的教堂和堡垒的高墙,以及那些在石头路上走来走去的游客,都是余雨霖最想念的,尤其是漂荡在远洋,看不见大陆的时候;而当她久处在内地,远离那艘船,远离漂泊的生涯时,她又会感到厌倦。所以那时候的生活是最适合她的,她和这个马戏团一起,前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如今,在这张黑铁长椅上倚坐了很长时间以后,余雨霖依然没有要离开它的意思。她的头发随意向后散着,姿态慵懒,眼神中没有焦点,很明显,她已经陷入一定程度的思考当中。但若是要说她在思考什么要紧的事情,倒也不是,她只是在回想当初的自己罢了。这位全身穿着紫绿色美人鱼服饰的女士,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型苗条且修长,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穿的这身衣服很长,双腿处没有开口,是一条鱼尾的形状,包裹起来,就像人们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扮演出来美人鱼那样,不同的是,那身服饰像是已经和她生长在一起,很难看出衣服和皮肤之间有什么间隙。她双臂的皮肤裸露着,呈现出淡青色的光泽,从远处看,仿佛真的长出了鱼鳞一般,颇有质感,而她的脖子纯净如瓷,仍然可以看到当初的纯白。她的眼睛和常人有异,像是已经长出了一层蜡状的膜,附在眼球的外面。

“又要开始回忆在新几内亚附近的环游了吗?还是苏门答腊岛的奇遇?”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昨天和上周内容。”

“总之离不开那艘船。没有船,你哪里也去不了。”

“是的,没有船,没有海洋,就没有从前的我。但我今天却想起了更早些的事情,我小时候的那些故事。”

余雨霖没有张嘴说话,她是默默地在和自己说话,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有些人会有这样的经历,当她不知道和谁说话的时候,内心就成为两个部分,或者更多的部分,它们善于自我沟通,这也许是一种天生的技能,和精神分裂无关。

“小时候?那时候你还不是鱼。”

“当然,我还是一个山村里的小泥巴姑娘,背着橙红的书包每日跑在长满野生棕榈树的小道上。”

许多年前,余雨霖还在村里上小学,在跳课间操的时候,邻居家的中年女人冲进学校小小的院子,高喊了一声。这时她才得知父亲乘着一艘船出海了。她听说以后,略微迟疑了几秒,然后一路跑着,冲出学校,把书包丢到狗的旁边,那条狗愣愣地看她朝着那座父亲总带她和弟弟欣赏晚霞的山坡上冲过去。她大口喘着气,在山上望着那艘船,但她看不见父亲的影子。那船鸣着温柔的汽笛声,在葱郁又闷热的丛林港口里驶出,进入到一场蓝海鸥围绕的热闹航程里。那时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熟悉的村庄,以及所有故人的面前。

有一天从镇小学放学回家,她说,她想要学艺术。那是海南岛上一个善于养鸡的村庄,每年从这里卖出的土鸡不知有多少万只,是很有名的文昌鸡。

“可以,但你要知道,你现在学什么都是一样的,长大了以后都是给别人打工。”她妈妈说。

“学艺术可以让我变得有气质。”她信心满满,“同学和老师们都这么说。”

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不过小孩子不总是需要对自己善变的理想负责,所以说些不着边际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年幼的她并没有看出正在熟练地给烫得半熟的鸡拔毛的母亲脸上的复杂表情。

“那当然好,那你想学什么?”

余雨霖想了想说:“画画我不会,也画得不好。读书写字我很讨厌——那,那我就去学音乐吧。音乐课的老师说我肺活量大,吹圆号时比别人吹得都响。”

“学音乐得买很多乐器,要花很多钱,还得请音乐老师来给你上课。”

“好像是这样。”

“这太贵了,我们负担不起,而且这村里也没有像样的音乐老师。”

“那怎么办?妈妈。我现在也没有别的梦想了。”余雨霖好像很委屈,她准备给妈妈撒娇,以获得支持。

她不知道,此时母亲心里早已有了打算。

“孩子,你若是真想学,倒可以干点和音乐相关的事情。”妈妈慈爱地看着她。她的这副神情,像是自己盘算已久却不知怎么开口的心思,终于被撞上枪口般的不谋而合击中了一样。从妈妈沧桑的脸上看不出喜忧。

于是,余雨霖便在妈妈的陪同下,被送去了几十公里外,一所市舞蹈师范学校的下属小学。市里那几年正在抓紧对舞蹈生的培养,学校有补贴,那里不收学费,还包吃住。她天生身段好,柔韧性也好,虽然模样算不得最突出,但还是有些天分,学校经过一番考量,便把她收下了。那时候她迷迷糊糊的,就为自己选下了未来的道路。对这个结果,母女俩都很满意。对余雨霖而言,跳舞这件事看起来真的很艺术,使她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对母亲而言,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开销,余雨霖两个弟弟未来上大学和娶媳妇的经费又可以存下不少。最重要的是,在减轻负担以后,母亲在以后的生涯里可以少拔很多鸡毛——每次想到这一点,母亲就喜笑颜开。所以,无论学舞蹈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这对全家人来说,是件大好事。除了舞蹈的基本功以外,在成为一条鱼之前,余雨霖曾经有很多机会为她的人生做选择。假如她不在大三暑假去沙滩做兼职模特时,和海边认识的潜水教练谈恋爱,那么她也不会习得如此精湛的潜游技术,这样她也不会在毕业以后到水族馆里工作。不过这样一想,潜水这件事很适合她,至少没有浪费她天生巨大的肺活量,在遗传基因和适度变异这二者形成的博弈结果中,这比她的不太充分的舞蹈天赋对她更为重要。

那时候,水族馆里的美人鱼表演刚刚从国外被引进到海南,随后在全国各地的海洋馆里流行开来,一些有实力的海洋馆会请到这样的团队进行表演。自从有了这样的表演,游客们不仅可以通过水下玻璃隧道观看各式各样的深海鱼群,还能在水底大厅高达十米的玻璃幕墙前,看到几条身着漂亮服装的美人鱼,在海里漫游,随着音乐在玻璃前跳起曼妙的舞蹈。

很多时候,那些巨大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瞪着呆滞的小眼睛,就从她们身边穿过,观众们忍不住发出惊呼,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像是全身绷紧了一般,紧紧依偎进父母的怀里。这样的惊险的时刻,配合她们舒展的舞姿,为这样的演出增加了极大的感染力。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猎奇的心态来看演出,海洋馆们原本岌岌可危的经营状况有了一定幅度的好转。美人鱼表演几乎成了每一个大型海洋馆必备的项目,但招揽一条合格的美人鱼,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由于竞争不激烈,因此这个行业的收入也相当可观。

毕业即失业的余雨霖,曾经在朋友的舞蹈培训工作室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兼职老师,教那些和她当年差不多大的小孩练基本功。这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对她而言,练舞从来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更不用说教别人练舞。她的生命太张扬了,太有活力了,不是那种能够沉下心来练习功底的女人,她并不怕吃苦,只是她需要更有热情的生活,骨子里总有一股蹿来蹿去的劲,她也说不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看到市南那家海洋馆的招聘启事之后,余雨霖几乎没做过多思考,就放弃了原先的工作,准备去那里试试。

跳舞她会,潜水她会,但是她猜想,在水下跳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尽管如此,她也没有丝毫退却。

海洋馆里现在有三个美人鱼演员,都是水性很好的年轻姑娘,但她们和余雨霖不同,她们原先是潜水员,后来为了做这一行,才粗略地练了练在水里的舞姿,这也是大部分美人鱼演员的经历。

于是余雨霖来了之后,人事科长亲自接待了她,并把她介绍给馆长助理,说:“来了个专业跳舞的。”

“下过水吗?”

“下过,我有潜水证。”

“你跳舞科班出身,又有潜水证?”

“是的。”

“那你太适合这一行了。”馆长助理很高兴,人事科长也很高兴。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余雨霖在水下的表现比他们设想的还要好,甚至令他们震惊无比。在训练员的陪伴和守护下,余雨霖在淡水池里第一次进行潜入式训练,她在水下行动自如,毫无拘束感,更重要的是,她憋气能力极强,可以在水下连续游动一分半钟左右,而平常演出的时候,演员们的换气间隔最多不过是四十五秒而已,也就是说,每过四十五秒,她们就得浮到水面上去换口气,再沉下来继续演出,这当然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余雨霖的换气间隔甚至比训练员还长,这肺活量和韧性在女性潜水者当中实数少见;她此时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的真正优势竟在这里,她又想起自己抱着音乐教室的圆号大声吹奏,而吓坏同学的情景。

馆长助理最担心她的潜水功底,没想到她有着超水平的发挥,如此一来,进展就变得十分顺利了。

余雨霖很快学会了基本的水下动作,然后加入到美人鱼群的合练当中,这是件枯燥无味的事情,每天不停地浮起来,沉下去,整齐划一地做那些设计好的动作,她们在水下听不清音乐的节拍,因为阻力的原因,动作也迟缓很多,大家要保持高度的一致,确保演出时候的美感,就需要不间断的练习,来帮助几个人之间形成默契。

到了实景训练那一天,她们要下潜到海洋馆的主展区里去,那里的水有十米深。

“以前潜过这么深吗?”

“没有。”

“那你下潜之前一定要吸饱一口气,并且下潜和上浮的速度都不要太快。你先让身体适应几次,不然容易得减压病。”教练员叮嘱她说。

余雨霖听说过减压病,但目前最令她紧张地并不是这个,而是水里不时游弋的、货真价实的大鲨鱼。

“别怕,海洋馆的鲨鱼都是精心挑选过、几乎没有攻击性的鲨鱼,经过训练以后,它们只吃饲养员定时投喂的特定食物。你看,它们连身边的小鱼都不吃,否则的话,这里面那些珍稀鱼类早就被吃光了,人们还看什么呢?”

“对,它们不咬人,就当作身边游来游去的小伙伴好啦。”一个人鱼姐姐说。

于是,在众人的鼓励下,余雨霖壮着胆子,一头扎进了水中。

透过潜水镜,她看见无数的鱼儿自由自在的漫游,巨大的魔鬼鱼缓慢地从头顶略过,投下一大片阴影,然而从下望上去,却像在对她微笑。这时,其他三个姐妹也陆续游了过来,引着她来到玻璃幕墙前面,这是她第一次从水里透过玻璃观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大厅,中间有一根高大的柱子,层层的梯级上有许多椅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清,人的眼睛在水下视野很差,又隔着厚厚的玻璃,但她知道,那外面的人一定能十分清楚地看见她。四姐妹和训练员一起进行了水下各种练习,她很勤奋,很快进入了状态。

前后不过花了两个星期,余雨霖就正式开始了她的水下演出生涯。那一天,演出开始之前,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美人鱼们按照惯例,在进行舞蹈之前,会有一套入场巡游的动作。四人头朝下同时跃入水中,身姿婀娜地来到玻璃幕墙前面,犹如四个徐徐游来的仙子,向观众们招手。其后,她们围成一个圈,向观众们展示她们漂亮的裙子和鱼尾巴,随后上浮深深换了一口气,便开始正式的演出。

演出很成功,室内掌声雷动,但隔着厚厚的玻璃,余雨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尽管是第一次表演,余雨霖的专业舞蹈功底所带来的柔软身段、动作间轻盈的连接、举手投足中的张力,一颦一簇间都让人看得如痴如醉,水中漂扬的长发,在星星点点的光线中闪烁,仿佛深海神话中的美人鱼真实地来到了人间。接下来的几次演出同样精彩,余雨霖心里十分高兴,馆长也亲自看了演出,对这个新来的姑娘赞赏有加——她刚来此处不久,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几位有演出经验的姐姐。最后她被安排到了玻璃幕墙最中心的演出区域,还与她签下了长约。

那是一段极有意味的岁月,在人们的记忆中,她穿越过水下的无尽蓝色,无声地在海洋馆的鱼缸中游弋,面无表情地对着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孩和他们好奇的父母微笑,细腻的尾巴在水中抽动,发出闪闪的微光,像月亮照亮深海的光线,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尽管很多人喜爱她,可她的性子仍然像之前那样安静。有时候,她下了班,坐在堤岸上看着外海那些往来的船,一直到夜幕把它们都遮掩起来,才去买些甜甜的点心来吃。

沿着滨江的公路开了很长时间,不仅穿过夜色,还从许多生长着爵士乐的石头旁边经过,到了城市外面一个相当安静的地方,那辆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内饰却装潢得十分奢华的轿车,才在一所很大的房子前面停下来。这时候,余雨霖便把播放着爵士乐的耳机摘下来,从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慌乱里定了定神,跟随着那人下了车。

那个弹棉花的人引着她走了进去,坐电梯上了三楼,然后推开了一扇门。进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把所有的印象全部囊括起来——即使包含电影里的那些场景,余雨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私人书房,甚至可以称作是一座博物馆,当然,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更大的,但眼前这个已经足够使她震撼了。这屋子只有一层地板,却有四层楼高,它的高大和空旷给人很强的庄严感。

相比起它的规模,更令余雨霖惊讶的是它的比例。这所修在长江边上的房子并不算太大,但是三分之二还多的空间,就是这间书房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房子,她此时还无法理解。除了一排排的书架,还有各式各样的其他的东西罗列其间,就像是展品一样,但它们似乎不仅仅陈列在那里,而是曾经有过各自的切实用途。这屋子里光线很暗,房顶上还挂着许多星星一样的吊饰,屋子里也到处摆满了天文观测工具,以及许多星象类的工具,既有中国传统的浑天仪,也有西方的天文望远镜。那望远镜极大,镜筒也很长,从一扇特制的窗户那里穿出去,斜着对准头上的星空。

那个弹棉花的人从后面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往前走,于是她十分谨慎地走了几步。这时候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里面的光线,她定睛看了看,发现屋子正中央的地方,正坐着那个老人,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头发枯黄,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看起来很干净、很体面。这就是她来的目的吧,那个老人要和她聊聊。

“您就是那条鱼吗?”老人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余雨霖能确认,这种颤抖不是出于惧怕、紧张以及其他任何情绪,事实上,他的声音冷静无比,听不出任何感情,只是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缩在巨大的椅子上,就像一个干枯的无花果。

“是的,老爷,这就是您二孙子叫我找来的那条鱼。”弹棉花的人回答道。

那条鱼,余雨霖不反感这个叫法,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叫她,只是略微惊讶她被叫做鱼的巧合。但她还是不敢说话,这个环境给她的压迫感太强了,比她第一次进入到鱼缸里时还要强。

跟我到书房的内室里来,老人说。弹棉花的人把老人抬上轮椅,推到一个房间里面,余雨霖顺从地跟了过去,屋内光线柔和,东西摆放地整整齐齐,原木的书桌躺在正中。老人指了指其中一个书架,弹棉花的人心领神会,从那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老人翻到其中一页,摊开递给余雨霖。她拿过一看,尽管纸张略有些泛黄,但字迹工整,排布清爽,从他的神情猜想,应是出自这位老人之手,像是一种调查笔记,这一页上面抄写了两段话:

 

其一:“有异国者,着一蓝白色僧袍,自称为传教士,其国号为格里克,又号曰希拉斯,善汉文,乘蒸汽船自南京至汉口,遂至夷陵,欲往渝州。因涝期三峡水道奇峻,无船家敢往,后其一人泛舟独行,沿三峡而上,颠簸几日,数次脱险于礁、涡之处;及至奉州,过夔门,水势顺缓,不复有难,自称曰天主庇佑,当地属民皆奇之。其至渝州,善施金钵,济民众,传术数,布道数年,乃建一祠庙,名曰‘重庆府东正教堂’。此僧乃格里克国登渝州首人,后人记其国号为希腊(Greek、Hellas),其名为格里高利。”——记于《重庆府轶事传》,此书无人见其真身,亦无法证其存伪,该内容见于老村长书房笔记,或为笔记者杜撰。

其二:“蜀地东南,有一地名曰涪陵,涪陵多大龟,其甲可以卜,其缘中又似瑇瑁,俗名曰灵。”——《异物志》,其作者为三国时期蜀国著名占星术师、杂史学家,《三国志》作者陈寿的老师——谯周。

余雨霖仔仔细细地读完了,但是不解其意。老人语速和缓地细说着一段往事,大意是,在二十世纪初,曾有一个希腊传教士来到重庆布道,他和当地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结识后相恋,因此他解除了教职,跟她偷偷结了婚,不久就生下一个孩子。这在当地是件大事,他带着她离开了重庆,沿着江到了一个叫涪陵的地方,最后两人都失去了消息,没人再见过或听说他们,只是留下一个女儿,是个混血的小孩子,那时只有几岁,样貌十分好看,被陌生的船夫捡到,卖到一个邻江而居的村民家里,后来嫁给了这个村民的儿子。

“这个村民的儿子就是我父亲,是个酒作坊的掌柜。”他说,“后来他当了村长。他能当上村长,是因为他家酿酒特别好喝,在十里八乡都很出名。”

“那个女孩子,也就是您的母亲——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没有说过,她的父母去哪里了吗?”

“说过,她说她的父母坐着一只大龟,去当神仙去了。”

“西方人也信中国的神仙吗?”

余雨霖对这个故事感到疑惑,她不知道老人和她讲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老人显然明白这一点,似乎他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虚虚实实的故事令这个年轻姑娘摸不着头脑。他接着说,他母亲被卖到他爷爷家里来时,身上藏着一块石头,兴许是她父亲给她的。他小时候见过它,它全身泛着酒红色,晶莹剔透,硬度很高,但是表明并不光泽,形状也不规整,像是一块水晶,但闻起来却有股酸酸的味道。这块石头就是他们家酿酒好喝的缘由。有一次,他母亲不小心把这块石头掉进了院子里的水井里面,再也没能捞起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为那水喝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江边的井水本就有一股泥腥味;可若是将那水烧开以后酿酒,这个时候的区别就非常明显了。大家慢慢意识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说到这里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余雨霖认真听着讲述,有些出神,她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

“这块石头的来历。”

“假如我花几分钟时间理一理思路的话,我想我应该是可以弄明白的。”

“没问题。你一会可以仔细想一想这些话。不过相比于你要做的事情,它们也没那么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就可以了。你得去把那块石头捞起来,给我。”老人语速很慢,但是吐字还算清晰。

余雨霖侧头想了想:“您是指,从井里捞起来吗?”

“是的,但是你肯定会想,这种事好像并不难。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一件事情,我也不会特意找您来了,现在这个情况比较特别。”

“愿闻其详。”

“我的儿子以前是做房地产生意的,现在想要转行经营一家酒厂。他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块石头的传说,认为拿到这块似乎拥有魔法的石头,把它放到生产车间里,就可以酿出闻名世界的酒。但是那个地方如今早被淹没了。”

“淹没了?”

“我的老家,江边的那个村庄,在三峡移民的时候就废弃了。后来大坝落成,江水涨起来,村庄早已随之沉入江底。”

说到这,余雨霖一下子明白了。

“我猜想您是要我潜到水下,找到那口井,把石头从里面井里捡出来。”

“正是如此。”

“那块石头会不会早就被江水冲走了。”

“不会,当初混血长相的母亲被村里人赶出村子时,我父亲为了保护她,一起离开村子去流浪,我则被抱养给了村西一个寡妇,我和她的女儿成日里在一起,多年后我跟她成了亲。那年我父母走后,村里那群人把我家的祖屋拆了,其中一面砖墙就倒在那口井上,压得严严实实的。前些日子,我差人开船找到那个地方,潜下去看过,那砖墙仍压在井上。为避免你说的那种事发生——也就是石头被江水冲走,我们会派工程船在你潜进水里的当天再把砖墙吊开,然后你立即就进去。这件事如果办成了,我将会付一笔很高的报酬,足够顶上您在那艘船上漂荡几年所挣的。不过我也要事先告诉您,那井里又深又狭窄,一般身体强壮的男人根本进不去,进去以后也很容易被卡住出现危险,这也是为什么找您来的原因,只有像您这样身型苗条修长,又精通水性的女子有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余雨霖思考着这件事的真实性,难道世上真有这样一块有魔法的石头,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打捞。

“那酒被称作月亮酒。”老人说,同时示意那个弹棉花的人到酒柜那里去。他拿出一个水滴形的玻璃瓶,瓶子晶莹剔透的,甚是好看,拿近了一看,余雨霖发现原来不光是瓶子好看,最主要是里面的酒液

非常清澈,灯光穿过瓶身以后,泛出一点淡黄的光泽,洒在桌面上,真像是月光一般。

“家里人都说那块石头不是地球上的东西,很可能是一颗彗星的残骸。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对村里的其他人说过这块石头事情,不然它或许早就被人偷走了。”老人说。

余雨霖不太懂酒,但她喜欢喝酒,老人打开瓶子给她倒了一小杯,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她闻了闻,芬芳四溢,抿了一口,酒非常香,口感馥郁又润滑,还带一点点果子的香气,她又喝了一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喝了一点这酒之后,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心里升起一股子酸楚和忧伤,甚至有着想要流泪的冲动。果然让人难忘。

老人端着酒发呆,像是舍不得喝似的,他说这酒是他父亲当年留下的,已经没剩下几瓶了,如果那块神石不能现世,这酒最后也将变成传说,被所有人遗忘。他让那个弹棉花的人把他推回了大书房,也让余雨霖可以回去休息了,别的再也没说别的了。

余雨霖从老人的家里出来,送她来的那辆车一直等在路边,她在那里张望了一下,那辆车便靠了过来,司机下来为她打开车门。

已经是深夜了,回去的路上,她望着车窗外的江水,一言不发,她开始怀念那艘船了。

那艘破船看起来能去任何地方。它去过北半球那些人迹罕至的冰封海岸,也去过水面辽阔、激流汹涌的亚马孙河入海口。有一次她在专属于她一个人的船舱里休息时,甚至梦到船开进了荒漠之中,身旁有很多沙棘树,天上不时飞过一些岩鹰。船上只有四个客舱,余雨霖长期占据其中一个,除了船长有单独的休息室以外,船上所有的男人们都挤在大船舱里睡觉,包括那个身材魁梧的船长以及极胖的二副,剩下的三个客舱留给搭便船的客人睡。他们总是喜欢打牌,太阳刚从海平面上掉下去,他们就举起牌开始打,同时也喝点酒,但是喝得不多,因为船长禁止任何人在船上喝醉,否则就会在下一站靠岸时被赶下船去。船长发起脾气来的时候非常可怕,他会开始抱怨船上的一切,总说要把所有人都丢到海里去喂鱼,然后自己回到山东内陆的一座农庄里种菜、养老,没事揍一揍那几个不听话的孩子。他就像船上的大家长一样,没人敢惹他,但也没人相信他会真的厌倦船上的一切,因为他是属于大海的,只有他自己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他说自己只不过是干好自己的工作而已。一到深夜,男人们的鼾声震动海面的所有空气,除了轮值的两个人清醒着以外,其他人都早已睡去,除了警报器以外的任何声音也叫不醒他们。即使是白天,船舱里也全是男人们的体臭味,除非有事找船长,余雨霖几乎不到那里去。

即便是她自己,也很难回想她是如何在船上度过了十年。船上的时间漫长又沉寂,白天除了在甲板上看书和听音乐,就是和大副打桥牌,她只和船长和大副打牌、聊天,她喜欢听他们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故事她知道一定是被他们夸大的甚至不和逻辑的,但她相信他们是好人,极少数时候还会一起喝上一两杯,那时她会开始欣赏极其干净的夜空。她觉得,船上其他人并不见得是坏人,只是她信不过那么些陌生人,毕竟她一个女人在远洋的船上,自我保护的本能是胜过一切的,就连吃饭她也是带回房间里吃的。可是洗完的衣物只能挂在门口甲板的一根杆子上,不雅观是一方面,若是起了大风,衣服有时候会被吹跑,卷到海里成为一件浮漂,对于不便购买新衣的船上来说,这是一件麻烦事。船员们时常轮换,有些年轻人受不了长时间出海的寂寥,跑上一两回就辞职了。她尽量不在那些妻子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前招摇。船长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长官,他是一个纪律严明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到客舱那一层去骚扰她。在余雨霖的记忆中,那些日子有时候海风很大,尤其是在印度洋西侧的也门附近,那时候他们接了新加坡雇主的送货订单,把一批红宝石、猫眼石从斯里兰卡送到沙特阿拉伯的达曼港去,船刚驶进亚丁湾,来自阿拉伯大陆的北风就把它吹得船摇摇欲坠,最后所有人都在惊魂未定中靠岸,与船长和大副冷静而坚定的指挥密不可分。她还记得那次的雇主想要私下塞进十几条偷猎得来的象牙一同送去,却被船长拒绝了。

这条饱经风雨的货船并非那么坚不可摧,比如这次,它从上海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将要开到重庆港去。它在安庆短暂停留几天后加速前进,在行驶到在九江的鄱阳湖口的时候,二副发现甲板有水渗出来,一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谁不小心洒在那里。等船开到岳阳的时候,那水已经越来越多,于是他到下面去看,原来是船底漏了一个小小的洞,有水从那里缓慢地冒出来,这个渗水的速度短时间内不至于沉船,他们可以想办法补上,但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船就开始漏水,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放任不管肯定是不行的,若是他们正处在远洋,麻烦可能会很大。由于这件事的发生,大家这才意识到,它已劳顿多年,为避免以后出现类似的情况,应该全面大修一下了。船长下令靠岸修船,做整船维护,连船体外壳的钢板也要换一遍,船厂的人说这需要至少三个月的时间。船长发了一点钱给大家之后,就让船上的人各自解散,自寻去处落脚;三个月后若是还想回来的,全都可以回来,他在这里等大家。

余雨霖也和大家一起下了船,她带上了行李,有些船员则嫌麻烦,把行李留在船上。她许久没有在陆地上停留这么久,一时间不知该去哪里。她原本有个念头,想回海南的老家看看,可是这里离家太远了,再加上她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那么想家,所以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她在船靠岸的岳阳城里找了一家宾馆,付了些钱给他们,把那些体积较大、较重又不太值钱的行李寄存在那里,便轻装出行,开始了她的长江沿岸游历之旅。

她起初跟着大副他们一起走,继续向西出发,想要进行一次巡演,可是马戏团的成员们似乎意兴阑珊地,刚走了两座城,就已经有人怨声不断,走到半路时,大家已经几乎散得差不多了。

“我也不走了。”大副说,“我对陆地感到的眩晕已经再也无法克制,每往前走,都是对我意志力的考验。你知道的,我恰巧不太有那玩意。我打算先住下来,不管死活地睡上一段时间,或许对我有好处。”

面对众人的溃散,余雨霖始料未及,也进退维谷。她没有多少钱。十年以来,她几乎没存下什么钱,靠着那份奇怪的工作,挣得不多,花销却不少。她怎么度过这个三个月呢?她像是从一场梦境中突然被丢到现实里的人。在无助中,最后她到所在的秭归县城的游泳馆里找了一份业余游泳教练的工作,这个工作很少有女人去做,由于身体机能的原因,也少有游泳馆愿意招一个女人当游泳教练,毕竟每个月里她们都有一个星期无法上班。很幸运的是,她还是应聘成功了。她不是游得最快的选手,也不是姿势最标准的模范,但没有人不被她在水下的从容、轻快、优雅所折服。

她仅仅工作了一个月,已经成为馆里人气最高的教练,她像是拥有魔力一般,所有人都愿意找她教学,有人只是想在她身边近距离游一会,就花钱报了名。

就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那个弹棉花的人。那个老头坐在池边的塑料椅上,看她很久,每天都来,一连四天,每天买票进来,什么事也不干,泳衣也不换,就坐在那里看她。

“你有什么事吗?”第五天,余雨霖总算忍不住问他。

“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是谁?”

“本来我已经无用,也早到了退休归乡的年纪,但是你或许可以让我在那之前再挣上一点钱。当然,你会比我挣得更多。那是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头。假如我能拿到那些钱,那我的肺病或许还能治一治。”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地说。

余雨霖拒绝跟他回家,于是他邀请她去了他的棉花铺子,就在峡江路的街尾上。他的老伴也在店里。店里的生意,是把成堆的棉花用弓一样的东西,弹压成一床床棉被,或者床垫,这是一门很古老的传统手艺,余雨霖压根没见过。由于过去十年里面,她去过太多想象不到的神奇地方,所以她此刻也没有讶异于自己的经历——在三峡工程大坝所在县城里,进到这样一个没有生机店铺,和一个神叨叨的陌生老头谈论另一个陌生老头的事情。

弹棉花的人说他那个有钱老头曾是他的发小,那发小早年落魄,后来发了家,他就一直跟在发小身边混吃混喝,帮他做些杂活,摆平一些不方便亲自摆平的事情。后来他挪用了那家人一大笔钱,就被发小他儿子赶了出来。

老头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歌,那柄弓一样的工具发出砰砰的清脆声音:田头的谷子舍,好得起坨坨哟喂,搭斗儿装不下舍,快拿箩篼来抬……

“我那个发小和我差不多,都是快要入土的岁数了,但我晓得,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他唱完一段,又说。

余雨霖这才慢慢听懂了他的意思。

“不,你不懂。”老人说,“你不知道那个人的人脉有多广,更不知道他为了等一个人,可以花费多少心血。”

“所以说,你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老头,像有偷窥癖一样,到游泳馆里直直地看了我好几天。”余雨霖调侃道。

“当然。实际上我已经等了很久,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完成那个任务,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消息。即使我不找你,其他地方的人知道你的存在,肯定也会赶过来。”

“这么讲来,你有很多同伴。”

“是的。但是看起来,我好像比他们幸运。”他说。

老人本来又想唱歌,但好像吸入了棉花的飞絮,于是只熟练地咳嗽了几声。

已是秋季了,江面上的风有些凉,余雨霖望着月亮的墨色与江面的孤白,一幅油画的晕染,船与江面一分为二,恍若悬浮。

她神情庄矜地站在船尾,没有看旁边的老人,迟疑了片刻,一头扎了下去,船上的两个强光探照灯也立即刺穿水体,直指河床,把那一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白天的江水因为浑浊,无法看清下面的东西,反倒是夜晚对水中的繁杂形成一种过滤,假如那块石头在井底被光照到,一定会闪着微弱的荧光,这时候就可以让余雨霖看见它,这是所有人事先的设想。

当她的脸接触水面的那一刻,大量的气泡从黑暗中生成,包围了她整个身体。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入水,为了防止她在狭窄的井里行动不便,她的头发被泳帽紧紧地包住,氧气面罩后面的脸上露出些许惊恐。她已经很久没有潜到那么深的水下,这里有十几米深,十年以来,她的表演都只是在那个鱼缸里,或者在浅海的沙滩上、岛屿的花园里。而且这里的地形她完全不熟悉,黑夜则给了它神秘的外壳。

半小时前,井上的石墙已被吊船拖走,在探照灯的照射下,虽然杂草丛生,但老人父亲家后院当年的院坝赫然可见,不远处还有一口石磨。那口老井的入口隐约能寻,黑乎乎的,像一条尸体,摆放在水草中。余雨霖小心翼翼地游过去,伏在井口往里张望,不知道它以前就是这样,还是岁月的冲刷让它发生了变化,它不是一口竖着的井,而是斜着的。井口和平常的水井没什么区别,但是里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却是与地面斜着挖下去的,余雨霖来不及细想他们从井中取水的困难,只是从旁边捡了一根很细的棍子,轻轻地投了进去。那里面黑洞洞的,太让她害怕了,她担心里面会住着什么不知名的生物。她把头凑近洞口往里张望,已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更别说头朝下钻进去了。此时她非常确信地认识到,那对她来说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以前曾经经历过几次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十年前的一次表演中,她差点救了一个王子。

回望自己的演出生涯,余雨霖说不上充满怀念,但至少对她来说,那是自己最惬意的一段工作时光。在这里有很多观众喜欢她的表演,甚至有外地的人专程多次买票来看,自己别具一格的舞蹈才华也在水中得到充分的施展。在传统的舞台上,她从不是最亮眼的那个人,即便是在学校里,她相貌不够突出,天赋也不是最顶级,当不了主角。她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而作为一个配角,许多自己的艺术上想法没有地方得到施展,于是她毕业以后只好选择做一个培训老师,而不是职业舞蹈演员。在她过往的生活里,从未想过自己在水下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够在水下跳舞的人也不少,然而她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对于水的了解。有时候,看她的演出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她不是在表演什么给你看,她是在水下做她自己,闪转腾挪,腰身和鱼尾间的丝带一起缠绕、飘荡,和海水融为一体;再加上她超长的滞留水下的时间,那些细小的泡泡成串地从她嘴角向上跑去,多情的眼眸似乎流转着少女的某种思恋,恍惚间,让人不得不相信,那是一条真正的美人鱼,她从那些珊瑚、海葵和彩色的鱼群中来,假装化作了一个少女的模样。

到后来,海洋馆别出心裁地设计了新的演出环节,他们搞来了一条沉船放到海底,又聘请了一位男演员来饰演王子。他们在原先的舞蹈基础上,新编排了一场情景剧,余雨霖就是那个穿越沉船的甲板通道,救出王子的人鱼公主。馆里只有她能演这个角色,因为那里面的地形又黑暗又狭长,对肺活量、泳技和胆量都是一个巨大考验,其他女孩没有敢尝试的。

这场精心策划的演出只进行了一次,演出的过程很惊险,当余雨霖进入到沉船里面,许久没有出来的时候,观众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就连工作人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害怕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时间早已超过一分半钟,几乎到了余雨霖身体的极限,训练员很清楚这一点,并且现在每过一秒,都会增加很大的风险,他已经做好了跳入水中救人的准备。就在这时,余雨霖独自从里面出来了,算起来她憋气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分钟。大家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马虎且对新环境不熟悉的王子进错了船里的房间,间接导致余雨霖在里面迷了路。他的这一失误导致了一场惨剧。余雨霖在那个船舱里看到了他,他的右脚卡在一块木板的缝隙里,已经失去了意识,余雨霖想过去救他,但她自己早已憋不住了,整个身体都像要爆炸了一般,几乎快晕厥过去。那天也很奇怪,像是水下有什么特殊能量似的,正在余雨霖憋着最后一些力气,离开沉船,拼命往水面上游的时候,一只鲨鱼从旁边不远的珊瑚礁后面地方突然出现,一口咬住了一只正在水下游泳的大海龟。那可怜的海龟,它的其中一只后脚几乎被鲨鱼整个撕了下来,鲜血瞬间喷出,海龟受了刺激,拼命往水面上游,紧接着,鲨鱼又咬住了海龟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头。事件发生了许久,血液仍在水中缓慢弥散。

它的这一举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炸开了锅,人们不再只是惊呼,而是全都慌乱了起来,他们都在担心那只突然失控的鲨鱼会攻击水下的人类,这场近在眼前的杀戮,也让大家切实感到深海里的恐惧。此时的余雨霖已经接近水面,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水下发生的事情,直到她浮起来,还没来得及回到陆地上,便大声嚷道:“快救人!”

她换了口气又喊:“他困在船舱里了!”然后一阵晕眩袭来,她差点又沉进水里,众人赶紧跳下水,把她拖到岸边休息。等那王子打捞上来,已经没救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心有余悸,心神不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令余雨霖感到深深的害怕。她甚至还分明记得自己在船舱里看到有几只海龟在分吃一只小鲨鱼,这是一件多么离奇的事情。尽管后来被确认是她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幻视,不过她也只是半信半疑,觉得是医生安慰自己而已,那时候开始,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海洋。那天以后,她就患上了减压病,呼吸不畅,偶尔还会咳血,奇怪的是,当她在水里憋气的时候,反倒全身舒适。这毛病很久很久以后才痊愈,那时候她已经乘船环游好几年了。

这一事件的发生,也让海洋馆无限期地暂停了美人鱼表演。没有演出以后,余雨霖闲了下来,这对于她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现实影响,那便是她失去了收入来源。余雨霖正是这时候认识了那个马戏团长,他是那个王子的哥哥。他听到消息专程过来替那个可怜的弟弟收了尸,也把馆里付的补偿款收进了囊中。在葬礼结束的时候,他和余雨霖攀谈起来,说他俩很早就成了孤儿,否则也不会丢下父母不管,满世界这样漂着。余雨霖问他在哪里漂着,他说他在一艘货船上当大副,同时也带着几个杂技选手周游世界。

“他们平时就在船上当船员,靠岸的时候,就表演些光怪陆离的东西给当地人看,挣些外快。都是些好家伙、好兄弟,吃饭特香,总是不分场合地大笑。”还记得那时他一脸正经地介绍说,余雨霖看他的样子特别滑稽。

“船上全是男人,没有女人?”

“有女人,船上那个工程师就把他老婆一直带在身边,他俩住在尾舱。嗯……那里面环境不太好,不过假如你要上船,我可以说服船长,给你一间客舱住,那里面就好多了,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留声机。”

大副是个很瘦的人,那时候三十来岁,话很多,总是穿着牛仔裤和短袖衬衫,他皮肤特别黑,人很热情,和她心目中船上大副的形象大相径庭,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个导游。在正常的情形下,余雨霖是不可能答应他的邀请的,主要是那种漂浮不定的生活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她原先租住在海洋馆附近的一栋小洋楼里,如今没了工作,身体状态也不好,本该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可她上大学以后,母亲很快改嫁给了其他男人,她一点也不想回去。

那天两人在椰子林下喝完一碗清补凉,他说的南太平洋那些魔幻的小岛她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侧脸望着远处。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父亲,然而此时她却突然幻想起来,父亲也许在某座满是珠宝的岛屿上生儿育女,也许乘着船在某片充满谜题的海域里永恒地漂泊着,也很有可能早已像大马哈鱼一样洄游到了陆地上的河流里,只是找错了家乡所在的地方。父亲退出她的生活已经很多年了,她对他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除了年幼时的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多少可以怀念的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强烈好奇,想要看看那些海上到底有什么。这种好奇似乎不是来自父亲,而是埋藏在天性中的一些什么东西,她说不清楚,有一刻她甚至也在想,父亲是否也是因为这种东西,才登上了那艘船——尽管他们都从未去过离陆地那么远的地方。

一股力量在她的沉思中升起,过了一会她突然问他:

“船什么时候出发?”

“在海口只停五天,主要是上下货物和搬运补给品。现在已经停靠了三天,后天就走。”

“后天就走。”

“是的。”大副还以为是个疑问句。

“哪个港口?”

“在城外,曲口渡。”

“后天见。”余雨霖说。

“好的好的。”他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记得带上护照,你有护照吗?”

“有。”

“好,我过会就给船长说,他给你办理船员登记以后,就可以在很多国家靠岸时领到临时通行证,上岸表演再玩上三五天都是没问题的,就是不能久留。

余雨霖想出去转转,她带的东西不多,心想哪天坐船坐够了,就从当地下船,再想办法飞回中国。直到登上船的前一刻,她心里都还是忐忑不安的。当她登上舷梯,在甲板上看到船长时,这种感觉才稍微好了一点点,他穿着整齐干净的制服,眼神透澈明亮,讲话声如洪钟,胸前戴着一个小小的徽章,举手投足给人十分干练的感觉,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种正义感,似乎一直包裹着他。看到这样的船长,让余雨霖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大副引她来到她的舱室,又把东西搬了进来,就这样,余雨霖在仓促中开始了她漫长的旅行。

她小时候刚从山里来到海边的城市,对海洋深处有很强的兴奋感,会仔细观察那些海龟和鹞鱼,看海葵如何制造出天然的气泡;如今她患上了深海恐惧症,却永远漂浮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没有尽头。

她爱趴在甲板上的胸墙上看云,白云、火烧云、羽毛云,看它们如绸缎般已经成型,但风还是疾步而来;它们不奔腾,只是越过宇宙即将沉入深海的心思包藏不住。她也看哪些岛会突然在某个坐标出现,如竹笋一般长高,然后她就会去岛上跳舞。她的时间太多了,当她习惯了忍受炎热的海岸线和枯燥的静默以后,每天不用操心任何事,那是她最快乐的十年。她不挑剔,船上的人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船上吃什么是由厨师在港口买到什么决定的,买到鸡肉就吃鸡肉,买到豌豆就吃豌豆,然而过年的时候船上还是会包饺子,饺子馅是什么做的就很难保证了。她的船舱不大,只有几平米,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固定在墙上的桌子、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一个矮小的柜子以外,还有一张茶几,上面有一个茶罐。她和船长都会买茶,然后互相赠送品尝。她还喜欢喝气泡水,但是船上很难喝到。墙角里放着两个行李箱,她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塞在里面。她时常思考自己的生活,尽管这十年的开始显得有些意外,但是快乐总是意外开始,意外结束,那些平安顺利的总是庸常,生活给你的庸常是无法拒绝的,给你的快乐也是。“以后漂泊得厌了,就去靠岸生个孩子。”她想,“男人倒是丝毫也不重要的物品。”随后又沉到无限的阅读中去,她不攒书,看完一本直接扔进大海,越喜欢的书扔得越远,这种行为令人匪夷所思,除了常伴枕边那两本。她不经意间谈到过这事,大副试过用开玩笑的方式打听那是哪两本书如此有幸,但是失败了,只知道其中一本是的作者是加缪。谈起她最喜欢什么,她只会说,还是喜欢热带的阳光和沙滩,胜过北地海岸的严寒与峭壁。当他们穿过地中海,去到奥林匹亚科斯山外的时候,分明听见海面下有众神发出低沉的嘶吼。黄灿灿的夕阳正盛大地洒在酒红色的海面,余雨霖曾梦见她和大学时的男友爬过那座种满橄榄树和荆棘玫瑰的山区,来到阿波罗祭坛附近的山顶,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山的对面用力地扔过去。石头划出一道有限的弧线,毫不起眼地跌入眼前的深渊里去了。

“看,一块石头掉进了历史。”她说。

时间流动的方式对于余雨霖而言,似乎与他人有些不同,否则她也不会做一条私人的鱼做那么长的时间,就像当年在海上的十年,对她来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有时候又太慢了,连她自己也很难理解这种相对性。得益于这种非线性的时间认知,她的思维方式似乎也和别人不同,或者说得到了进化。

余雨霖很害怕那口井,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也没敢进去。那种幽闭感给人带来的压迫不是谁都可以克服的,更何况是在黑暗的水下。她放弃了,浮出江面登上船,没顾上倾诉自己的恐惧,只是一个劲地向老人道歉。

“耽误您这么大的功夫。真的对不起。”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弹棉花的人看起来很失望,老人则挥挥手,表示不要紧,然后就让驾驶员往回开。这艘船很新,外观也好看,整个外甲板漆成干净的青灰色,船舱的每扇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默契地保持着一种安静,只听到发动机的声音。

尽管她没能把那块石头捞起来,但是第二天老人还是让自己的儿子设了一个简单的宴席款待她,带她到渝中半岛一家最有名的火锅店吃饭。她虽然心怀愧疚,但火锅实在太好吃了,她因此还是没忍住吃了很多。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锅底,她的眼泪差点和着毛肚和肥牛一股脑流下来,这个时候,不知道她是否对以前生活的产生了不同的想法,只知道她默默无言地吃完饭,就向老人的儿子和其他几个人告辞了。老人的儿子给了她一小笔钱,当作旅费。后来她回到秭归县城,回到了那个游泳馆。

因为在当地有了些名气,有人来找她,想让她做一条“私人的鱼”。

“什么私人的鱼?”

“就是把你装进鱼缸里,只给我们老板一个人看。”

听完这话,余雨霖没有过多考虑便拒绝了。

面对这些奇怪的邀请,她并不觉得烦,反而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认为那是自己在当地名气的延伸,正如她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时,每到一处,这条来自中国的美人鱼就会令当地人赞叹不已。

船上那个大玻璃鱼缸,有三米高,直径也有五六米,那是她的移动舞台,需要机械的帮助,才可以把它弄到岸上,那是在她最初上船的半个月以后,大副托人在福州定制的。每当她在里面盘旋起舞,无不令人拍手称赞。她会动画片里的美人鱼舞,在海洋馆里学会的水下舞蹈自然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偶尔会像海豹一样做出憨憨的行为讨人喜欢,还从视频里学习中国飞天舞,在水里飞向大漠。她是一个明星,尽管在一个地方她只能待上三五天,但是一定会让很多人记得她。她去过那不勒斯,去过希腊的比雷埃夫斯,以及太多忘记名字的地方。她吃过大部分所到港口的美食,在肃穆的教堂里看过迷人心神的晚霞,还谈过两段短期的恋爱,尽可能不错过她想要的美好的事物,当然,由于各种原因,也不得不错过了一些;但是美酒极少错过,因为大副和二副遇到好喝的酒,假如它们不那么贵的话,一定会成箱地搬上船和大家分享。船员们高高兴兴地在码头上的酒吧里喝酒时,有时候还会一起高声唱着歌颂船长的歌谣,称赞他是一位多么优秀的领导者,有远见卓识,严守纪律且足够自律,虽然如此,心底里对船员们足够包容。大家都很爱他。

她的生活是游动的,所以她怎么会答应做一条私人的鱼。在县城游泳馆工作的日子里,她没有跟任何人联系,也没有跟人联系的习惯,在海上的时候,手机没信号而失联是常态,她总是到了岸边,才用当地的网络看一看外界的消息,所以船上反倒像是一个移动的孤岛。

在县城里干了两个多月的时候,余雨霖找上司结算了工资,准备回岳阳去,那艘船好像在召唤她,她不能错过预定好的登船时间,这时候,三个月的期限还剩下一个星期。

她花了两天时间赶回岳阳,心想着还有五天时间,那些懒懒散散的船员们一定不会这么准时赶回来,当她到了修船厂,果然如此,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包括那艘船。

余雨霖一下子慌了起来,她快步走出船厂,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在船厂的外面见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大副,靠在一截半人高的水泥墙上尿尿,便上去问他。

“怎么回事?船呢?我以为船开走了,可是你作为大副怎么还在这里?”

“都没了。”他说。”大家都来过了,啥也没了。“

“什么意思,都没了?”

“我和几个弟兄在陆上实在闲得无事,提前一个月就回来了,想看看能不能给修船帮上点忙。可到了船厂一看,压根没有那艘船的踪影,起先我也以为是船长把船开走了,后来找船厂的人一问,才知道船长把船卖了,连带船上所有的东西包括货物全卖了,拉货的卡车来拉了整整两天,人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这件事对余雨霖来说太突然了,以前的生活如今被粗暴地隔离开来,而她尤其讨厌这种被外力强行改变生活方式的事情发生。上船的时候,她为自己的未来十年做了决定,下船的时候,却不能。但是她怎么能自暴自弃呢,当然不能,于是她只能选择接受。所以在接受这件事以后,她后来接受成为一条私人的鱼,看起来引人侧目,但实际上也并不离奇,生活的方向被完全打乱的时候,它本身就有很大风险会倒向另一个前途不可知、不可控的领域。

她的工作场地是一个典雅的会客厅,算不上很大,进门一侧是红木的酒柜,上面摆放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外表陈旧的酒,另一则是一张很大的长方形茶桌,每边能坐至少八个人,地上铺着精致且柔软的草席。那茶几靠在一整面高大的落地窗边,窗外则是假山、翠绿的园林、小池塘和灰色的墙,让这间屋子有一些郁郁葱葱的采光,又显得神秘。

会客厅的中央,就是盛装余雨霖的地方,也是全场最重要的陈列。这是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四米高,直径大约两米,余雨霖在里面躺下也完全没问题,容器底部有一张黑铁做的椅子。鱼缸的水虽然装得很满,但顶部没有盖子,余雨霖可以随时浮出水面换气,这是最初的设计,但因为她每天要在里面待好几个小时,反复上去换气实在太累,所以后来雇主允许她随身带着氧气面罩,就挂在她的胳膊上,以便随时从缸外呼吸新鲜空气,每不到一分钟,她就会打开阀门用力地吸上一口。她上午不用上班,到了下午和晚上,她就穿上自己的美人鱼衣服,坐在鱼缸里,成为这个不知名富豪的私人展品。

她不排斥水下的生活,不知道是否因为得过减压病的缘故,对她来说在水下吸纯净的氧反而很舒服,像是一种肺部按摩。鱼缸里的日子是无聊的,她在水下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每日的浸泡却让她眼睛发炎,后来不得不戴上水下的护目镜,但这大大影响了她作为美人鱼的美感,因此在老板皱了皱眉头以后,她换成了每天下班以后滴眼药水消毒,于是她在鱼缸里的大部分时间都选择卧在黑铁椅子上闭目养神,这不影响她身体美感,无意间还造成了一种人鱼似有似无的慵懒味道,像是在浅海的暖阳里午睡,老板很满意。

这位富商每天都会在会客室里会见不同的客人,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当地有头脸的人物。这里既是会客室,也是他的主要办公场所,他是个很忙的人,但他总是显得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情。从屋子错落有致的陈设和一尘不染的整洁程度,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人对己的要求高到有些偏执的人。所有初次到来的客人都对这条美人鱼感到惊奇,尽管是由人类扮演,但是能在家里真的养上这样一条鱼,这种将幻想变成现实的魄力和行动力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余雨霖逐渐认识到,他做这件事或许也是富商自我形象建设的一部分。

为了让自己在工作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单调枯燥,余雨霖买了一幅防水耳机,每天就在水下听那些外太空的故事。她喜欢那些遥远的事情,关注那些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星星,这让她随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意识到身边那些烦心事的渺小,这种比例上的巨大,比鱼儿和海洋的差距还要大多了。

实际上,余雨霖慢慢习惯了水下的生活,频繁的吸氧动作已经成为了肌肉记忆,吸氧面罩的带子在她手上留下了一道勒痕。有时候她甚至有一种不可靠的幻觉,似乎自己身上已经长出了真实的鳞片,而不停的吸氧则让她的幻觉随时破灭然后重生,直到最后成为了一种生活在人类世界里的非人类;有时候她想:我目前也算是一种两栖生物吧。余雨霖显然比很多人要更加适应水下的生活,这已不仅仅是她自小在海边长大的缘故——与大众的误解不同,她认识很多小时候的朋友都甚至都不会游泳,也对海洋带有恐惧,这里面有人的不同天性使然。余雨霖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她对岩石、动物和水流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也深爱着岛中那些沉静的火山。但这一切不足以使她最终完善当下所做事情的自我认同,她的工作就像是在完成一个展品,而自己并不是展品的核心,整个鱼缸如同一个舞台装置,置于这座“剧院”的中央,负责给事先不知情的观众带来唐突的惊奇,它更像一个雕塑,自己既是作者又是雕塑本身。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是展品的核心呢?因为她颇有些智慧地认识到,其实自己在这里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角色,倘若换做其他人来当这条人鱼,也没有什么差别,若只作为一个陈列品来讨论的话,自己并不比那些精致的女孩漂亮,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她没把这些想法太当回事,只看做是她长期在水下胡思乱想,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爱上正在做的事,只是为了生存而做的适应罢了。她此刻依然不明白,自己作为一个艺术从业者,她靠着自己独特的表演取悦着观众,但在许多人眼中,作为一个女人,她只不过是一个讨好者,并且一部分看似有高尚情操的人,似乎只对她的身体本身感兴趣。余雨霖不是一个完全沉浸在艺术思维里的人。尽管她迄今的学习、职业生涯都与艺术有关,但她和那些从小备受宠爱、衣食得体的小姑娘比起来,显然更加清楚来自现实生活的残酷。她当下苦心积累起来的一点点体面,是那么的脆弱,禁不住任何冲击。那个老板按天付费给她,也没有做任何触碰她底线的事情,所以这种状态就形成了薄如蝉翼的平衡。她想攒一些钱,然后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她心底里还想跳舞吗,她已经很少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直到有一个晚上,她真的跳了一场舞。尽管这个鱼缸不如先前船上的那个宽敞,令她有些束手束脚的,可那个晚上的灯光柔和,气氛静谧,起先她一反常态地活动起来,让老板和客人们的目光聚集了过来。她轻轻摘掉氧气面罩,离开铁椅,上浮到水缸中间,跳了一支旋转舞,她的头一会朝上,一会朝下,像是在水里飞。她的舞姿曼妙,一边跳一边想起了母亲手里的鸡毛。她还想起前段时间的某一天,那个老人的儿子打来电话,说老人去世了。他的声音算不上悲痛,因为他说,那块石头找到了,老人心愿已了,走得十分安详满意。他儿子派人把那块石头送去做鉴定,原来它不是什么有魔法的石头,而是欧洲人酿葡萄酒时桶底自然形成的酒石,主要是菌群和葡萄果肉、木头纤维形成的坚硬结晶,有酒香气,在酿酒的时候那些菌群的确能够提供一些带有特别气味额外的发酵。本来酒石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这么大的酒石确实也很少见,估计老人的那个希腊祖父出远门难以割舍家乡的味道,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如今这块石头在江水里浸泡了太长时间,早已失去香气,个头也比当初小了一整圈,已经没什么用处。余雨霖这场舞跳了前后不到十五分钟,但是这场意料之外的演出,还是让在场的人们感官上受到冲击,尤其是当他们看见她的眼睛。或许这个晚上会成为他们多日的谈资,直到又有别的新奇事物把它掩盖和遗忘掉。

在那以后,余雨霖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她发现自己身材已经不如从前,心气也彻底没有了。她现在就只是一条鱼,一条懒得动弹的咸鱼,如今,在这张黑铁长椅上倚坐了很长时间以后,余雨霖依然没有要离开它的意思。她的头发随意向后散着,姿态慵懒,眼神中没有焦点,很明显,她已经陷入一定程度的思考当中。她习惯了和自己对话,仿佛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是一场梦境,或者说是她把它们主动变成了梦境,那场舞就是梦的结束。她像很多人一样,回忆着过去,构想着以后,但是束缚于现在。岛上喷发的火山,和那些扇动鱼鳍在水面上飞行的鱼,再也没有了。她依然能感受鱼缸里水纹轻微的颤抖,也知道世界一直都在游动,又或许意识在水中自行流动。到后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困住,只觉得身体轻快极了,那些海面上的无垠星空实在太明亮太斑斓了,海豚、鲸鱼也时常遇到,船随着浪花高低起伏已经是最习以为常的节奏,像大副那样的人,比她在船上生活得还要久,所以他们在陆地上会觉得无比难受,头晕目眩,甚至连脚下也站立不稳,更别说深入大陆进行演出了,就像极北之人突然到了南方生活一样水土不服。他和那些船员们最后失去了船,就像弃儿一样,被海洋扔在了陆地上,任其自生自灭。他们中的一些人,最后也许会寻找另一艘船,在那里生活直到死去,那些已经足够老的人可能很难得到那种机会,也许会唱着南洋的渔歌,在新加坡或者澳门还是某处,经营一个卖茶的营生,聊以度日。有时候她分不清那是回忆还是臆想,也并没有什么恼人的事情值得思量,过往的生活就像虚影一样似乎并不真实存在,那个王子苍白的尸体也没有出现过,而是她和另一个自己聊天时共同编出来的故事。而且这很有可能就是那样。

尾声

船头上那些浪花,被劈开,然后散落,又在地中海的碧波中被卷起,其命运就像神明的内心一样难以琢磨。岁月的沉淀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道道淡淡的皱纹,而眼睛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宁静。她在一艘新的船上中度过了许多个黎明和黄昏,那里有一个还有新的鱼缸。在很长的岁月里,她渐渐认识到,自己身上长出的鳞片状的东西,是长时间水下生活导致皮肤发生的衰变,因而她每天都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呆在水里,不然皮肤就会发痒、发红,有时也会感到疼痛,还有一些不太招人喜欢的气味。尽管如此,她每天都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在船的几处甲板上行走,以便去到各个展厅里面仔细端详那些来自不同时代的器物。监控器能看到她的行为,但是没人管她。船每到一个港口停留,她也会穿上厚重的衣物下船去参观,尽可能了解所有她能够了解的事物。时间是流逝的,却又似乎是一种独特的固体。这艘船是一座巨大的移动博物馆,里面有不计其数的各国奇珍,以及艺术巨匠们的杰作。余雨霖也成了其中一件。她极少再用舞蹈来表达自己,但她的存在,在一些人眼中却成了一件奇怪的艺术品,散发着特别的韵味。很多人上船来的人,都会顺道来这个叫做“神话”的展厅观赏她。有人称赞她的美,说透过外貌可以洞悉她的内心,如同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把内在的结构外化开来;有些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同类,称她为“奇怪的变异”;有些人则干脆称这是一场骗局,完全不认为这样一个泡在水里的活人是一件艺术品。

余雨霖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她很少与人来往,在下班时间尽量避开人群。但她喜欢喝一些酒,与人说话的时候,多半是为了托人去寻购各地难寻的酒,她有不少的钱。她喜欢在所住的舱室里,对着舷窗,举着剔透的水晶杯自斟自饮。每天醒来,她都能感受到海风的轻抚和船体缓慢摇晃的节奏,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海洋的歌声所包围,渐渐适应了这种孤独而又充满诗意的生活。她早已忘记了远航的父亲,那杯令她忘却烦恼的月亮酒,以及自己在对母亲说要学艺术时,满屋子烫熟鸡毛的气味。在夜晚的时候,她喜欢静静地望着星空,她的心境逐渐变得平和而深邃,仿佛与整个海洋融为了一体。有一次,船停靠在马耳他岛,岛上有许多医院骑士团盘踞时期留下的遗迹,她在一个中世纪修建的行政公馆的墙上,看到一幅壁画。那画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就算经过修复,一些地方也已经变得斑驳。但画的主体是依然清晰可见的,这是一幅极其庞大的画,不仅大,而且画面非常拥挤,色彩艳丽而诡谲。画上全是鱼,左侧是密密麻麻的小鱼,至少有几十个品种,几千条鱼,它们混乱无序地挤在一起,像是在逃命,而所谓地逃命,也不过是挤进另一条鱼刚刚腾出地位置,而它的位置顷刻间就被另一条鱼占据。画面越往右,鱼就越大,纷纷张着血盆大口要吞食掉左边的鱼,仿佛只有不停吞食左边的鱼,才能变得更大,以使得自己尽量不被更右边的鱼吃掉。到了画的右侧,那些鱼已经非常巨大了,大到身体失衡,长着奇异的鳞和鳍,神情越来越可怖,到了画的边缘,只剩下寥寥几条巨骨鱼了,那看起来比最大的远古鲸鱼还要大。画面的尽头没有身体,只有一张嘴,准备吞掉画中的所有一切。看到这幅画以后,虽然回到了船上,但那些鱼像是钻进了余雨霖脑中一样,令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余雨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皮肤软塌塌地垮了下来,那些鳞片状的病斑颜色也淡了许多,四肢变得浮肿,饮酒的量却大了很多。她仍住在船上,每天还像往常那样去上班,展馆开放的时候,她就去那样静静地泡在水里,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但她的精神比以前疲惫得快得多,她经常在水中困得一塌糊涂,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起来。终于有一次,她实在太过疲惫,于是在水里紧闭双眼,睡着了,睡眠中的她,自然忘记像清醒时那样用力从氧气管里吸氧,所以这次睡眠变成了永恒。那之后的她,身体变得无比轻盈,在鱼缸里悬浮起来,停留在玻璃的中段。在她做的最后一个梦里,自己变成了那幅画里其中一条鱼,在庞杂的簇拥中,想要吸到更多的氧气,同时不被别的大鱼吃掉,但她究其鱼生,跨越所有大洋,也不知道自己处在画中的什么位置。

那艘船继续满载着它所拥有的艺术瑰宝们,摇摇晃晃,到许多地方展出。在一个风景幽雅的地方,它却停下来举办了一场沉寂的葬礼,一小瓶泛着荧光的酒和她埋在了一起。那时候正好到了冬天,许多雪被海风糊在船上;在港口停靠的一晚,船体则全部被包裹住了,像浴缸里的一团泡沫,看起来浪漫极了。 

作者简介:周睿智,1992年生,上海戏剧学院高级编剧班成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二届高研班学员,重庆市艺术创作特聘人才。出版有长篇小说《耳际的沙丘》、戏剧《帕特农神庙的黄昏》等。另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山花》《红岩》《星星》《鸭绿江》等。曾获第七届红岩文学奖。

(原文刊发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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