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我最尊敬的那个男人走了
文/冉前锋
父亲冉瑞华,1930年冬月20日出生于云阳县盘石镇坪上。9岁丧父,14岁时从磐石乘柏木船到万县,在杨家街口最大的绸缎铺“昌鑫源”当学徒。那时父亲草履粗衫,浓眉大眼,以半升黄豆的价格乘坐柏木船溯江而上。之前,我唯一的大伯远走他乡,于是,我年幼的父亲便以三年的初小学历,幼小的身躯,背负着冉家的全部希望,开始了他一生的远航。
2008年1月29日上午,已在医院半年多的父亲忽然从昏迷中醒来,让母亲叫我到医院。当时我正在四十八槽山上调解一个因赡养老人而引起的家庭纠纷,一个大家族,六个儿子,却让老人住在四壁透风的工棚内。整整几个小时的苦口婆心,终于让这个持续数年的家庭官司有了一个较圆满的结局,老人由大儿子接回,在几家轮流赡养。下山的路上,在众多的感激声中才想起要给医院打个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同行的村干部告知这里是盲区。当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不能说话。我们父子手紧紧相握,相对无言。窗外,大雪纷飞。枯瘦如柴的父亲无力地向院坝投去最后的一瞥,巷道上纷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医生的吆喝声。他们要进行最后的救治。当各种仪器,管子要插入父亲羸弱的身体时,父亲坚决地摇了摇头,拒绝了最后的救治。我颤抖着在病危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患者冉瑞华,食管癌转移,肝腹水穿刺,不进食十天,全身癌细胞扩散,呼吸衰竭”。我知道,父亲已到了生命最后的关头,正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我伏在他耳边说:“爸,你要是痛就叫出来吧。”父亲不言,一滴老泪从眼角溢出。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下午四时,父亲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我们姐弟四人伏在已不足六十斤的父亲身上,号啕大哭。
解放那年,父亲已是19岁的小伙子了。五年的学徒生涯,练就了他撕布的绝活,无论是土布、洋布、染布、绸缎,只要一到他手上,不用尺子就能按照顾客的要求凭手撕下,不差分毫。又凭较好的旧学基础,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以致刘邓大军入城仪式上,许多商铺的欢迎旗上的字都出自父亲之手。当时,西南服务团在西山公园培训干部,穷苦出身的父亲也参加了学习。两个月后,当上级通知合格的学员随军进入大西南时,孝顺的父亲带信给奶奶,问是否可行,被奶奶一口拒绝并要他马上回盘石。于是父亲向领导讲明情况。那个大胡子的连长拍拍父亲的肩膀说:“回去跟你老娘说,现在是新中国,是去干革命,当干部,以后可以把她老人家接去。”木讷的父亲没答,当天就坐船回到盘石,而服务团第二天就开拔前往重庆。
多年以后,我和父亲闲聊谈到这事,问他是不是后悔。他说:“后悔什么,哪里都是干革命工作!”回到盘石以后,父亲就进了供销社的前身,合作商店,挑起担子下乡,工资是每月大米三十斤,后来又入党,1958年时,已经是院庄供销社的经理。那一年,党号召全体干部下乡支农,公社一个姓周的文书想找父亲赊一床蚊帐,坚持原则的父亲坚决予以拒绝。那文书怀恨在心,趁一个下乡栽秧的时节,父亲感冒在身没能参加,文书一个电话打到县革委会,诬告父亲不参加劳动,还翻出早已和我们家断绝关系的大伯参加国民党三青团的旧账,一切都还蒙在鼓里的父亲被通知到区公所开会。在会议室,全县的高音喇叭传来了对父亲不参加劳动,政治历史不清的通报,并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原籍劳动改造,以观后效。父亲呆若木鸡。受了委屈不言说的他,背起铺盖卷,交出公章回到老家,帮我奶奶经营一个染布坊。
半年后,了解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在公社当书记的刘叔叔找到父亲,让他回供销社工作,参与组建盘石供销社。父亲又从营业员,保管员,门市部经理一步一步地干起,1968年,年近40岁的父亲,开始受命组建盘石榨菜厂。上级给他的只是一个叫东王庙的破庙,父亲接手后,一干就是十多年,把一个最先只有十几个人的小作坊建成了全县最大的榨菜厂,在最辉煌的时候,盘石榨菜与涪陵榨菜比肩,1974年在无锡参加全国干果展销会上同时获得金奖。那一年我在读小学一年级,在盘石码头亲眼看见了公社组织的腰鼓队迎接父亲的情景:父亲身穿中山服,胸佩大红花,抱着一个奖杯,在各级领导的簇拥下船。父亲!那时你看到了什么?盘石河坝十几个巨大的榨菜晾架挂满了数不清的瓜儿菜,江风吹来,瓜儿菜的香气弥漫着整个河坝。下码头停靠着大大小小十几艘等待转运榨菜的货船,一坛坛印有“磐石榨菜”的出口菜被搬运工人肩挑背扛,从厂区运到船上,然后随船扬帆起航,直到漂洋过海,为国家创造外汇。一百多名工人师傅系着围腰,自发地站在河坝迎接他们的厂长。可父亲下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去干活,站在这里干什么?”
1984年,父亲退休,从榨菜厂厂长的位置上卸任。本来他还不到退休年龄,因为二姐的工作问题,只好如此。从此,整个坪上的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对联,祭帐挽联都由我父亲免费书写。他甚至能用手沾墨汁,写出漂亮的指书。供销社的领导多次登门要他发挥余热,指导榨菜厂的工作,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开着一家小商店,卖农村日常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针头麻线,小本经营,童叟无欺,生意并不怎么赚钱,赊账也从不催要。母亲甚至埋怨过他,他却很洒脱,说人家有了自然会给。有一年寒假,半夜被敲门声惊醒,来人是榨菜厂的,说发生了群众哄抢榨菜厂物资的事件。这是父亲在位十多年没有过的事。父亲立刻起身,母亲叫我陪父亲一起去。在榨菜厂,见几十个群众将晾榨菜的纤藤点燃,高举着火把要往厂里冲。父亲跳到一张桌子上,大声道:“我是冉瑞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要是你们非要往里冲,那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全场哑然。火把逐渐熄灭,一位老人说:“冉厂长,今天要不是你,谁也拦不住我们。”父亲并不回答。平息事态后,只是对我说:“走,我们回去。”
原来父亲退下来后,榨菜厂经营日益困难,拖欠农民的瓜儿菜钱迟迟没有给付,农民来讨要的时候发现榨菜厂还在大宴宾客,说是接待上级领导,加上后来的领导态度简单粗暴,引发了群众的不满。
爸去世后,一位曾在父亲手上做小工,现在已经是供销社领导的王叔叔对我说:“你爸在榨菜厂创造的产值,比整个供销社还多。别的不说,光厂房就移民补偿了两百多万。”
是呀!当初父亲是从一个濒临垮塌的古庙开始办厂,十几年时间加盖了厂房,办公楼,仓库,宿舍,晾晒场,添置了踩池机,传输带和运输船,在整个建设期间,父亲吃住在工地,连除夕也不回家,他和工人们一起抬石头,砌砖,踩池,搬运,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感冒了还拖着沙哑的喉咙在厂区流连。
两百多万啊!父亲,您拿着不到一千元的工资,患病的医药费无从报销。多年积劳成疾,您只是买一些便宜的头疼粉,穿心莲治病。您一再坚持不住院,是怕给儿女们增加负担。当查出癌症后我们一直瞒着您,您却心里明白,天天喝着廉价的中药,吃着难以下咽的稀饭。在您病后的岁月里,我甚至没能带您回一趟老家,去马家桥钓一次鱼。我们总以自己忙,脱不开身为借口。我们就真的那么忙吗?
2007年腊月廿六,年前最后的一场大雪。父亲去世四天之后,我们扶着父亲的灵柩回老家。山路陡峭,一路泥泞。雪花伴着寒风扑打在我的脸上,泪水和雪水粘在一起。我们送您上山。在放牛坪的最高处,我们来安葬您。这里,您可以俯视磐石,可以看见您的儿女们居住的新县城,最重要的是,能看见您的榨菜厂。虽然,榨菜厂已全部淹没在长江之下,但我知道,您能看见它。因为那里有您的汗水,辛劳,不懈的追求和那么多无悔的岁月,那是淹没不了的……
今天是正月初五。我的书案前摆着父亲的遗照。那是去年六月,已查出患有癌症的父亲被我们送到三峡医院,多年没照过相的父亲硬被我们照了一张相。他当时坚持要照合影,要和他的孙辈们一起照。我说:“爸,您一个人照吧,以后我们再给您照合影。”父亲若有所悟,不再坚持。于是照下了这张带着微笑的照片。身体消瘦,精神矍铄,面带笑容。我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他这一生,跌宕起伏,少年清苦,中年坎坷,老年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候,却又染上不治之症。人生的悲苦也大抵如此。父亲是个平常的人,和大多数老年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太多的不平常却造就了一个平常的心态。遥望江南,父亲也在放牛坪山上微笑吗?他没做过官,榨菜厂厂长是一个苦营生,只是一个带班头。他也没有钱,去世前几天领的工资只有937.5元,还惦记着给孙子们发压岁钱。但是我知道,他留给我们太多太多的东西,甚至留给我们谜一样的人生。任何大喜大悲从不提及。关于他早逝的父亲,我的爷爷,四海为家医术精湛的中医,是否死于万州的那次日寇飞机轰炸?我的奶奶,那个在美国人在磐石开办的福音堂做杂工据说懂英语的劳动妇女,在爷爷去世后带着年幼的您和大伯讨饭,是怎么度过那个艰难的岁月?那次没能成行的西南服务团,那条毁掉您一生的诬告……您生前都只字不提。许多街坊邻居,农人居民,侄男侄女都在您灵前恸哭,不是您生前布下的秋风,怎会有今天的漫天大雪?
爸,如果有来生,我们真的愿意再做您的儿女。因为做您的儿女我们真的觉得很幸福。我们还没有和您过够,您知道吗?爸!我还想问清楚许多缠绕在我心头的疑问……
真的有来生吗?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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