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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火锅城》丨杨耀健:陷阱
2024-07-26 06:31:48 来源:《太空火锅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陷阱

文/杨耀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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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根紧缩那阵子,董得起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晓得宏观调控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顾客出手紧了。以往担挑行李下河送客,一块五到两块钱是少不了的,这两天呢,从六码头挑东西往上走到朝天门转盘,能挣一块钱就不错啦。你安心讲点价钱,那些旅客立刻不耐烦地说:“各人走,赶中巴到菜园坝也要不到一块钱!我另外找!”

一块钱能派啥用场呢?能吃二两小面,或是在小客栈睡一夜。

毛三和锤娃子气哼哼地说:“是那些新来的栽贼把行情搞坏了,也太贱了,七八角钱都愿挑上坡,这不是明摆着抽你我的底火么?好嘛,老子

们明天摆平他几个,看他们还来不来抢饭碗。”

董得起摇头说:“唉,那些新来的也造孽,坝儿还没踩烫,就要给屋里人兑钱养家活口,你们莫去整人家。”

“那就听凭他们这样杀价吗?”锤娃子气愤地问道。“哪个人屋头没得婆娘娃儿,总不能把业务都拱手相让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不让他们上趸船。”毛三若有所思,“听说市里要规定下力人穿黄褂褂。我们先去登记注册,搞成正份,这样就可以把他们挡在外头。”

“登记?亏你想得出来,先不先就要遭一坨冤枉钱,多的都去了。”锤娃子坚决反对。

董得起搔了半天脑壳,赞同毛三的主意,隔天把这群棒棒领去办了手续,每人都领件黄色号衣穿在身上,冷眼一看很像旧戏里的太监。趸船上的熟人也关照,让他们先上船接人,其他野棒棒在岸上急得不行。可是公款旅游者大为减少,赶船的多为平头百姓,价钱上的计较颇为认真,弟兄们差不多半个月未打牙祭,酒也喝不成。

入秋后是旅游淡季,赶船的人只见少,不见多。秋分那天,十几个人拢共只找到九块钱,晚上只好搭伙煮清水面充饥。

直到那天为止,董得起还没认真操过心,能在重庆城找个小客栈的角落容身,他已相当满意。家乡那边的人都以为他在大码头混出了人样,教育后生时都说:“你娃娃长进点,二天跟着董叔叔到大城市去风光。”而今眼目下,弟兄们如此窘迫,他不得不出点主意,他是棒棒头,肩上的担子重哩。

“我今天要给你们办件大事,不过大家都要凑几个本钱。”董得起搁下面碗,用衣袖擦着嘴说,“你们把应急的老窖都拿出来。”

“大哥,你这葫芦里卖的啥药?莫不是又要去买彩票?上回你说要中头奖,结果只得到一只铝锅,我们这回可不敢再拜托。”毛三基本上没吃饱,说话有气无力。

“你娃懂个屁!”董得起被戳痛伤疤,冒起火来,“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去拐骗人口啰?男娃儿三万,女娃儿一万。我提醒一声,那可是要判重罪哟,我们不冒这种险。”锤娃子也在顶嘴。

“胡说八道,老子讨口也不干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老子挣钱输赢都在明处。”董得起申辩道。

“那你是要去大赌一场?”

董得起但笑不语。是的,他知道一个去处,搞啥名堂的都有,唯一的规矩是现过现,从不挂账赊欠。要是他手气好,一晚上赢它个千儿八百不成问题,弟兄们就能将就度过业务清淡的秋冬。

他也不避人,将日夜不离身的腰带解下来,撕破线缝,取出一张橄榄绿的大钞说:“大哥,我带头凑五十块。丑话先说在前头,分红时出得多的人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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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知道董得起有两把刷子,也确曾赢过不少钱,因而都踊跃凑份子,或三十五十,或十块八块,唯有毛三、锤娃子叫穷,死活不愿掏老窖出来。

“砰”的一声,董得起猛砸一下床铺,双眼圆睁,逼视着那两个不愿交钱的:“我说你两个也是,当初大家都立得有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无非叫你们出点钱,又不是喊你们挖眼珠,格老子就这么现怪象。算了,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毛三一见势头不妙,畏畏缩缩脱下胶鞋,从鞋垫里摸几张揉皱的“大团结”交过来说:“莫见气,莫见气,我信得过董大哥,把回家的盘缠都交给你。”

锤娃子也忍着割肉般的痛苦,从他那根竹棒棒的活门芯中掏出一卷钞票,大约三四十块,不声不响放到桌上。

怀揣着众人凑的500多块钱,董得起脚下生风,穿街越巷,来到一座破旧的小楼前。门口立着一人,认得他,亲热地招呼道:“董大哥,多日不见,你又发福了,等会儿整到大着,怕是该你请客。”

“好说,好说。”

董得起一头钻进屋去,里面乌烟瘴气,呛得他直咳嗽。外屋有四桌麻将,10元一颗筹码,赌客们叼着烟瞪着眼,一门心思凑搭子,对过上过下的人瞧也不瞧一眼。打麻将若嫌费时间,里屋还有三桌人,一桌掷骰子,一桌推牌九,另一桌用扑克牌押“托儿霸”。那正是董得起自认的强项,遂去桌边坐下,要牌下注。

押“托儿霸”用不着太高技巧,反正每人发五张牌,其中三张要凑成10点,剩下的两张点数相加,谁大谁赢。其每注10元起100元封顶,几分钟便是一局,比搓麻将快当得多。

董得起求稳,起初每注只押二三十元,却说那牌运虽无知觉,却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的兴头走,董得起是背水一战,早已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牌风自然旺盛,不及10手,他口袋里已装进六百多元,好不快活。

对面的胖子敬支烟过来招呼道:“董头,这一向怕是挣了大钱,买私房没有?”

董得起瞥了一眼觉得眼熟,原来是在“太空火锅城”打过照面的吴胖子,听说他专搞旧房买卖,挣了不少票子。因而回应道:“买是想买,还差一大截票子。”

吴胖子摸进第4张牌,对董得起说:“我没搞私房生意了,最近融资到云台乡,开拓大有潜力的事业。”说着他取出名片来散发,上面赫然写着“千古佳城云台乡公墓筹备处主任常务董事”,名片是覆膜烫金的。他还许愿说:“老董,假若你给手下那伙人都买块坟地,我给你优惠价:1200元一个坑带墓碑。”

“你拿这玩意儿给我做啥?”董得起觉得晦气,“我这把骨头好歹要叶落归根的。”

吴胖子摸进第五张牌,先将凑成10点的3张翻开让大家过目,又道:“话莫说早了,你我这辈子为啥打烂仗?就是老祖宗坟地的风水不好。云台乡的风水真霸道,阴阳先生看过的,说是有龙脉,你埋到那里,儿孙后代中至少要出一位省长,不信我愿跟你打个赌。”

“人死了还打个屁的赌啊!”董得起手里的牌不成气,这把输定了,恼火得很。

吴胖子胜出,慢条斯理将桌上的注金全部揽到自己面前,笑呵呵地说:“不急,不急,过几天回话也行,名片上有我的传呼机号码。”

这家伙一打岔,董得起的牌运顿失,败兴慢慢卷将过来,其间虽有小胜,先前吃进的钞票却退潮般吐将出去。董得起燠热难耐,把外衣也脱掉,开始下50块左右的大注。有手牌他摸到9点,以为胜券在握,临到亮底牌前又添几十块进去,不料庄家手中握的是10点的“大马估”,赔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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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得起折了锐气,退而求保本,心头已自虚了几分,那霉运便毫不留情逼将过来。总共不到一个钟头,500多元赌资化为乌有,宛若春梦了无痕迹。

一想到弟兄们明早连稀饭钱也没有,董得起汗流满面,哀求吴胖子借点钱翻本。

吴胖子脸色一沉,道:“这里的规矩你懂,哪有将就别人的骨头熬汤喝的道理呢?各人回去找钱,明天请早。”

董得起还在苦苦哀求,其他两桌的输家早就吼将起来:“快把这个丧门星轰出去,免得霉我们!”

董得起连连解释道:“我没闹,真的没闹。我把弟兄们的伙食钱都输光了,脱不了手,想找吴先生借几块钱再押一把,若是我这把输了,二话不说马上走。”

“输了该背时,喊你滚你就快点滚!”一个壮汉没动,脸上却布满杀气,老天爷,这壮汉的一只手是假手,上面装着几根锋利的铁锥,好不骇人。

董得起赖不下去,只得走出来,踽踽摇回小客栈。途中,他遇见协助联防查夜的门长。门长见他萎靡不振,关心地问道:“今晚没去喝二两?”

“业务从没这样孬过。”董得起边走边答话,“那些荷包里有票子的人都不见了。”

“听说你们组织起来,还领了工作服,这样就好。大城市机会多,业务总会有的,如果遇上麻烦,可以找我联系。”

董得起已走出老远,他心疼那几百块钱,什么都听不进。棒棒们横七竖八倒在地铺上,满怀希望去吃夜宵,一听说他已两手空空,顿时傻了眼。毛三失魂落魄,锤娃子咬牙切齿,屋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他找出一包头痛粉愁眉苦脸吞下去,抱着头蹲在地上,棒棒们围着他,像从前斗争地主老财似的,字字血声声泪,要他偿还赌资。

他在飞快地转着脑筋,因为他明白这伙人最迫切的愿望是痛打他一顿,然后每时每刻都会追着他讨债,除非他跑到外国去。

他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一条出路,站起身来说:“有了,我保证你们明天有饭吃。”

众人似信非信地饿着肚子睡了,唯有锤娃子不眨眼地监视董得起,提防他半夜偷跑。

董得起是条硬汉,他没溜之大吉,第二天早上灌了一大盅盐开水,跑到医院去献血。一家伙放掉三百毫升,捧着那钱眉开眼笑,把众人领到路边摊上去吃油条豆浆,管饱。及至众人撑得打嗝时,他把胸膛拍得嗵嗵响:“看见没有,大哥我身上开了家活银行,手头紧就上医院支现钱来花,比上储蓄所还便当。放心,昨晚向各位借的钱包还,顶多一个礼拜我就可以再来放血。医院的检验员都说我血型好,是万能输血者哩。”

“大哥,你看起来瘦筋筋的,吃得消么?”毛三杀牛宰猪从不手软,偏就怕抽血这码事,有人讲很折阳寿。

董得起听了一笑:“多谢关心,本人体壮如牛,我怕什么!吃几顿饱饭,睡个半天一天就屁事没得了。不瞒各位说,有几年,我就偷着这么干了,不然我那一大家子人靠什么养活?”

“抽血真的不伤身子?”有几个年轻的棒棒听得心痒难熬,忍不住刨根问底。

“没事,我听医生说正常人的造血功能极强,况且属于新陈代谢,不抽白白浪费了。只要按规定三四个月抽一回,对身体不仅无损害,相反还能刺激造血功能。说来你们不相信,我当年常抽血那阵子,连感冒都很少得,而且额外发几张肉票糖票,卖掉又是一笔小钱。”

大家听了暗暗羡慕,沉默了半天。终于有个小伙子启齿道:“董头,我也想去试一下,麻烦你引荐。”其他人虽未开口,却也不禁怦然心动。

“不行。”董得起回绝道,又摸出个发黄的小本本晃晃说,“你们没有献血证,医院不接受。”

23

董得起讲的是实话。按规定,输血者每年须进行一次全面体检,每次献血前还必须进行血红蛋白、肝炎表面抗原以及体重、脉搏、体温、血压和肝脾心肺方面的检查,方可发给献血证。他没讲的是这里面还有些道道,打通关系就可免去一些麻烦。他认识的一个人,手上竟捏着好几个献血证,出了医院接着就去血站,业务好得很。

他一直不肯帮忙,因为他想起昨夜他们差点杀了他就觉得委屈,直到一向嘴硬的锤娃子也下了矮桩,他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叹口气答应道:“我这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们今后莫拿我当外人,还有……”他动动指头,意思是说还要花点钱去打点,众人也都赞同。

开后门献血在大城市行不通,得去邻近的区县,于是他们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车,赶到某县去捅关系。据董得起讲,某县人民医院的检验员好说话,一进贡马上给你抽血。

大家忙着去“关饷”,争先恐后往外走,董得起又拦住他们,叫毛三去秤一斤白糖,将就车站有开水兑了几大碗,每人都喝得肚子胀。董得起开导他们说,如此这般便可将血液稀释,免得吃亏,“学着点,我走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

县人民医院就在那里,雪白的墙头涂着红十字 , 庄严神圣,门外是健康幸福的生活,门内是疾病和痛苦。

董得起叫大家坐在长凳上等着,自己则轻车熟路,直奔检验科。他跟这里的检验员私下还有个协议,那就是他每介绍一名进贡的献血者,就可以拿到几块钱回扣,钱虽不多,白捡到手却也划算。

还是那个熟悉的窗口,像是大食堂卖饭的地方,然而站在窗口的却不是从前那张熟面孔。

董得起赔着笑脸打听道:“医生,卢大姐今天当班不?”

那个检验员抬起头来,厉声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嘿嘿,我们这种人找她嘛,当然是来献血的。”

“有献血证吗?”检验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是有的,但我带来的十几个人没办证,还请你和卢大姐多帮忙,折扣的事你们说了算。”董得起的笑容愈加灿烂,他预感这个检验员也好打整。

“少来这套!”检验员突然变了脸色,“告诉你,姓卢的已经被公安局逮捕了。”

董得起大吃一惊,赶紧问道:“卢大姐犯了啥法?”

检验员摇晃着试管说:“报纸早就登过,难道你还没听说?姓卢的侵吞献血者的血款数万元,被人检举落入法网,判了好几年。你们这些人就是愚昧,正路不走走歪道,心甘情愿让别人盘剥。”

又是一整天,又是一个好梦付诸流水了。返城的路上,棒棒们都铁青着脸,董得起更是抬不起头。

有几天真是青黄不接,客栈老板也要往外赶人,好在几个年轻的伙伴每天去守商场,帮顾客扛大件,日子才得以维持。

董得起没脸见人,收拾衣物打算回老家,船票都买好了,没想到俞生派人把他叫去,说是太空公司业务要扩大,最近半个月都有货物来,叫他领着手下人去打临工,工钱从优。

等到工钱到手,小栈房又有了生气,毛三的臭胶鞋、锤娃子的竹棒棒里又窖起些钞票,董得起则早早打了几斤白酒,润润干渴已久的喉咙。门长说得对,大地方机会多,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价值,必须用养活自己的劳动来证明。

他们能够做到。

他们是能吃苦耐劳的棒棒军。

(作者简介:杨耀健,曾任《重庆文史资料》副主编、副编审,曾获重庆文学奖。)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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