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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火锅城》丨李毓瑜:风雨人生
2024-07-27 06:32:54 来源:《太空火锅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风雨人生

文/李毓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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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幺妹大名叫王惠琴,四十出头,蓄齐耳短发兰花式,身挎棕色牛皮包,是朝天门经营服装的个体户。“太空火锅城”离她的摊位不远,收了生意,王幺妹时不时地去那儿小坐,烫火锅。一来二去便和“太空火锅城”的经理古小琴熟了。王幺妹喜欢古小琴的长相,大方、亮丽、带喜相,古小琴喜欢王幺妹快人快语,有口无心。自从结识了古小琴,王幺妹心里就装不住事情,什么都要一根肠子通到底地向古小琴说,说完了就轻松了,没事了。

说起王幺妹也不容易,坎坎坷坷地走过来,也有一把辛酸泪。

早年她下过乡,在大巴山当知青时,和当地的一个铁路工人结了婚。那工人不识字,长得很丑。放在水里泡不出一个,放在岸上气不哼一声。但很疼女人,对王幺妹百依百顺。那时,王幺妹只有十八九岁,高矮胖瘦横看竖看都顺心。当时,王幺妹的老爸正被城里的造反派揪斗,他爸早年在黄埔军校受过训。

但这个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一点都不嫌弃王幺妹,把她捧成心窝上的一块肉。和王幺妹结婚后,他每月给她20元。那钱在农村足以让王幺妹吃香的,穿好的,所以她在农村根本没有受过什么苦,被那工人养得白白嫩的。生下女儿后,王幺妹索性住进了城里,每年由工人拿钱去买工分。不久,知青大返城,王幺妹带着女儿回到了重庆。工人每月寄的几十元钱,简直叫做无法用。城里不比乡下,王幺妹处处被人瞧不起,为了生活,王么妹当过剥橘柑的临时工、代课老师、给缝纫机锁过扣眼……

后来城里时兴做生意,王幺妹去工商局办了一个执照,借了点钱,在新华路摆起了卖麻将的摊子。王幺妹的摊子旁边有一个卖香烟的男人,比她小四岁,和她有点投机。那小伙子的眼睛很盯事,有时帮王幺妹看摊子,有时帮王幺妹照看女儿。那男的没结婚,王幺妹又空着,孤男怨女,咫尺相隔,两人就生出了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情。不久,两人租了间房搬到一起,中间扯起个布挡子,10岁的女儿小春住外边,他们两人住里边。

两人同居后,王幺妹回了一趟大巴山,和那工人离了婚。回来后两人香烟也不摆了,麻将也不卖了,合伙在新华路做起了服装生意。

王幺妹心灵手巧,在书上、电视上或大街上,看到抢眼的服装款式,便暗暗地在心里记下来,画出图样,请工人连夜赶出来,然后让男的拿到新华路去批发。她还时不时地去广州、浙江、武汉进货,看行情。王幺妹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扑在钱上,让男人在家里经营、发货。这样苦做了几年,王幺妹就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王幺妹用钱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还请了个丘二帮男人做下手,自己依然风风火火地在外闯荡,把女儿小春留给了男人,把空荡荡的房子留给了他们。

王幺妹眼里只看到钱,没有看到女儿小春已出落成十八九岁的一枝花,有如当年横看竖看都好看的自己。王幺妹对小春陌生了,她男人对小春却熟悉了,小春吃生猛海鲜、穿高档时装、抽摩尔烟、打保龄球……变成了时髦女郎。

一天夜里,她男人带着小春从香园大酒家出来,小春喝得烂醉如泥,倒在了他的身上。那时,王幺妹正在广州进货。回到家,男人把小春放倒在了他和王幺妹的床上。第二天醒来,小春才发现自己睡在妈的床上,继父躺在一边说:“你妈从农村回城后抛弃了你爸,现在做生意又抛弃了我们俩。这是她自找的,也算替你爸出了口气。”小春看着这个继父老汉,望着墙壁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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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幺妹从广州进货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与往常不一样了——桌上没有她喜欢吃的清蒸乌骨鸡,男人对她不理不睬,女儿小春呢,则不在家。她以为又是小春和男人吵了架,小春娇气,光吃不做,男人看不惯,这在从前是常有的,王幺妹这次也没在意。后来,王幺妹又去广州进货,遇上大雷雨,飞机起飞不了,深夜她只好从江北机场打的回到家里。进了屋,发现自己的房里有女人的说话声,走近一听,竟是女儿小春的声音,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一推门,小春正睡在男人的旁边她的位置上,赤条条一丝不挂,她差点昏了过去。难怪,这一阵子男人对自己冷淡,对女儿小春比对自己还要好。小春要去南温泉阳光度假村,男人陪着,小春要铂金戒指,王幺妹舍不得,男人说:“娃儿要就给她买。”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号药。

王幺妹脸白白的,手抖抖的,男人倒也坦然:“反正你总要知道的,现在你知道了,也不算晚。”

王幺妹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她边哭边说:“小春,你……你,你这样做,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哟?”

小春说:“那你从农村回来,眼里有没有我爸爸?”

“你……你……”王幺妹手指着小春,你给我滚!”

小春站起来穿好衣服说:“滚就滚,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

男人说:“别忙,要滚我们一起滚,这里我早就烦了,这几年,你都变成了钱串子,心里除了钱,有谁,有我吗,有小春吗?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有钱又怎么样,有钱的款婆多的是,你以为我是那个铁路工人,你还是那个知青,哼,黄脸婆一个,一点情趣都没得。”

王幺妹呆了:“情趣,当初你从山上下来,站无立锥之地,腰无半文银子,懂什么情趣?好歹我也是个初中生,你算什么!除了写得起各人的名字,大字识几个?你也配在我面前谈情趣?这几年来,我哪点对不起你,你是人还是畜生?你……”

话没落音,“哗”一般狂风刮了进来,一道精亮的闪电把屋子扯得惨白,“咔嚓”一个大炸雷从窗外滚了进来,淹没了王幺妹的哭声。

男人被大炸雷吓了一下,急急地说:“不说恁个多,一句话说白,反正我们又没有办手续,走起来撇脱。”

王幺妹站起来抹干了眼泪:“好,今天是我的劫数,要走得远走高飞。小春……”王幺妹突然软了下来,“你……”

小春说:“要我不走也可以,你得和爸爸复婚。”

“复婚?”王幺妹痛苦地摇摇头,她再不能重复历史的错误了,她要做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

小春走了,拿着一笔钱,同男人去云南那边做玉石生意去了,留下了空荡荡的屋和王幺妹一个人。

这一切都过去两年了,新华路服装市场也迁到了朝天门,后来,王幺妹就成了“太空火锅城”的常客。和古小琴也成了莫逆之交。慢慢地,王幺妹和常来火锅城的食客熟了,其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差不多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来这里一趟,要一瓶啤酒、几碟子菜,就着翻滚的火锅烫几片毛肚、几根鸭肠,呷一口啤酒。问古小琴,古小琴说:“这男人人称张二哥,是工厂的,好画几笔画,写几个字,心血来潮,便把字画拿到夜市上换几个钱,然后来这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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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幺妹记下了古小琴的话,对张二哥就多了几分心眼。多了几分心眼的王幺妹,来“太空火锅城”也多了几分打扮。一次,王幺妹见张二哥独坐一桌,便凑过去说:“你这个大哥,真自在呀,镶一个,热闹些。”

男人的身子挪了挪,点点头。

一回生,二回熟,只要张二哥去“太空火锅城”,王幺妹便过去和他镶着。慢慢地言来语去,王幺妹知道了张二哥的大名叫张中华,是家具厂的待岗职工,每月拿100元生活费。妻子嫌他穷和他离了婚,带走了女儿,张二哥就独自一人过日子。好在他有早年养下的画画和写字的爱好,多少能弄几个钱。他白日里画几笔修竹,点几朵梅花,或铺开宣纸龙飞凤舞一番,看看差不多了,便找一个热闹的夜晚,去人多的地方,摆上字和画,自己则蹲在旁边,静等收钱。遇上运气好,一夜能收入七八十元,运气不好,也够上“太空火锅城”小酌一番。其实,张二哥对待岗没有什么怨言,他更欢喜他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只不过他心里有个愿望,攒点钱,日后去黄桷坪的美院进修进修。

可这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做生意,他一无资金,二无路数,肯定打倒的多,靠款婆他又不愿意。只不过王幺妹这个人,说实在的,她没有款婆的骄横之气,也没有款婆的盛气凌人,他觉得王幺妹倒是个和和气气、琐琐碎碎的小女人,善良而多情。

王幺妹呢,觉得张二哥有学问,既不像大老粗的铁路工人,也不像小她几岁的二杆子男人,是一个称得上汉子的有味的男人。

一日,王幺妹收了摊来“太空火锅城”,早起太忙,少穿了件衣服,嘴乌乌的。张二哥见了,说:“怎么不多穿件,凉了要吃药的。”

王幺妹心里一热,嘴动了动,眼睛里便湿了。她看着张二哥,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

古小琴走过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抿嘴笑了笑。

这一夜,王幺妹和张二哥的火锅烫了很久很久,古小琴等客人少了些,也来他们桌子上喝酒。

张二哥很高兴,脸喝得红红的,话也多。他讲了当知青下乡在巫山的事,讲了他在农村的初恋。他看上了邻队的一个女知青,一双大大的眼睛,鼻翼上有个美人痣。为了偷偷地看她一眼,张二哥翻山越岭,赶了几十里漆黑的山路,走到了女知青的生产队。女知青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摇曳的黄光,随着那线黄光,女知青优美动听的《山楂树》缓缓地淌了一地,溢满了躲在暗处的张二哥的心。张二哥说到这里,眼柔柔地望着王幺妹,轻声地哼了起来。

“歌声轻轻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轻盈缓慢、一唱三荡的旋律,感染着古小琴和王幺妹,感染着店堂里还没有走的客人。大家都静下来,静静地听着。有客人随着张二哥轻轻地哼了起来,王幺妹泪光盈盈,感动得只想哭。因为张二哥的《山楂树》唤起了她学生时代那些美好的时光,唤起了她少女的情怀和感觉,张二哥帮她找回了在坎坷岁月中,她遗忘了的最珍贵的东西。

古小琴则想到了父母的离异,中学未念完的出走,以及“太空火锅城”打工的经历。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大声叫着:“王幺妹,公安局的人来了,叫你立马回去。”

“什么事?”王幺妹一惊。

来人说:“不知道。”

王幺妹望望张二哥,张二哥站起来:“好,我们马上回去。”

古小琴示意门卫,给他们招了一辆红色的奥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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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哥和王幺妹急急地赶回家,只见两个身着橄榄绿的人迎了上来:“你是王惠琴?”王幺妹点点头。

“你女儿在云南那边走私海洛因,被我们抓住了,和她同去的那个男人拒捕顽抗,在边界线上被打死了。”

王幺妹心里一抖,额上惊出一串冷汗,脸色煞白,张二哥忙上前扶住了她。

“我女儿她,她关在哪里?”

“看守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女儿走私海洛因的数量已构成了死罪。”

“我……她……”王幺妹抖抖的,话不成句,“我,我可以去探监吗?”

“可以,半个月后。她需要换洗衣服。”

半个月后的清晨,张二哥陪着王幺妹来到了关押女儿的地方。

远远地,女儿被人带着从另一头的深处走了出来。王幺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两年前离开她的女儿么?她脸色蜡黄,目光呆滞,两年里她一下子衰老了20岁。王幺妹万箭穿心,泪如泉涌,走上去抱住女儿失声痛哭起来:“小春,小春……”

小春茫然地站着,脸木木的。

张二哥走过去扶住了王幺妹。

这时,女看守走过来对张二哥说:“你女儿逮捕时受了点惊吓,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突然,小春抓住王幺妹拼命地摇了起来:“拿去,我投降,全部拿去,白粉,海洛因,我要活,我不死,我不死……”

“王小春,这不是你男人,是你妈,她给你拿换洗衣服来了。”

小春缓缓地松开了抓住王幺妹的手,嘴里喃喃地:“不是他,是妈,妈……”两眼在王幺妹的脸上来回地晃,仿佛像想起了什么,死死地盯着王幺妹,突然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王么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我的妈妈呀……”便一头昏倒在王幺妹的怀里。

探监回来,王幺妹便和张二哥住在了一起。王幺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脆弱,如此地需要一个男人的肩头和帮助。她把自己和张二哥同居的事告诉了古小琴,古小琴说:“过段时间,还是去街道办事处和张二哥把手续办了。”

王幺妹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等小春的事判下来就去办。”

没多久,小春的事有了结果,布告贴在张贴栏里:“……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古小琴说:“死缓就好办了。”

门长也说:“这下你女儿有救了,只要好好表现,好好改造,死刑可以变成无期,无期还可以变成有期。她现在正生病,我找熟人让他们关照一下。”

张二哥接过话来:“那就感谢门长了。”

门长笑了:“张二哥,你就这样感谢我,还不打酒请我喝,我们‘太空火锅城’可是你的大媒人。”

王幺妹脸红红地笑了,这是自女儿小春出事以来王幺妹的第一次笑。张二哥心里一热,从怀里掏出前不久卖字画的一百多元钱,大声说:“三妹,你跑路,给门长和棒头买烟,剩下的给你们自己买糖,一个钱也不要剩。”

“要得。”三妹接过张二哥手中的钱,飞快地跑了。

“三妹,我跟你一路去。”棒头喜滋滋地追出去,“买红塔山。”

一个月后,小春终于恢复了正常,情绪也稳定了,她对前去探监的王幺妹和张二哥说:“妈,伯伯,我一定好好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王幺妹眼含泪花笑了:“我和你伯伯已经领了结婚证,你伯伯马上要去黄桷坪的美院进修,你爸我也给他去了信,他回了信说下个月来,和他同来的还有和你爸结了婚的张孃孃。”

小春含着泪:“妈,伯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张二哥说:“小春,我和你妈每月都会来看你,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学习、改造。”

小春挂着泪点点头,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

(作者简介: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理事。)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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