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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女郎
文/谭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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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傍晚,夕阳将江水染成金黄,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朦胧柔美。江岸的码头仍然忙忙碌碌,货船卸货,客船下客,显示着这繁华都市的节奏并没有停止。只是一切因黄昏的色调真实感减弱,显得远远的,缓缓地,仿佛旧电影里的那种。
俞生拿着心爱的小号漫步在柔软的沙滩上,他选了一个远离码头的礁石坐下来,吹起了一首老歌《多年以前》。金色的小号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和昏黄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遥相呼应,明亮悠扬的声音散入空中,化作流水般的呜咽。
每当心情不好时,俞生喜欢到江边来吹小号。其实,作为太空实业总公司的总经理,他的事业是成功的,而且最近才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只是那笔生意原本是卫鸣联系到的,他半路抢了过来。卫鸣已投入不少人力物力,因此损失惨重,几乎一蹶不振。虽说他和卫鸣也算不上朋友,卫鸣在他手下干时还老和他作对,但他这次的举动也的确做得有点损。本来生意场上无朋友,谁能做成生意是谁的本事,可想到当时卫鸣那种受伤野兽般愤怒绝望孤独的眼光,他不禁有点不寒而栗。
我做错了吗?他问自己。没有,做生意就是这样的,他替自己回答,同时笑自己骨子里还是文人。真正的商人根本不会去想这种问题,就是他,在商海沉浮这么多年了,也应该早就没有这种矛盾的心情了,怎么这次心里老是会隐隐不安呢?
也许是老了,他想,人到中年闯劲不足,变得心软和爱怀旧了,不然也不会吹起这《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是什么样的呢?在大学校园里写些幼稚而狂热的诗,在初入社会时碰得头破血流……那些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弃文从商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他只能朝前走下去,今日刹那的彷徨不安,也许只是黄昏时分人特别的柔弱罢了。
他自嘲地笑笑,收起小号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发现沙滩上有个女人在徘徊,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夕阳的金辉给她的白衣镀上一层昏黄,显得温柔而惆怅。风把薄薄的衣裙吹得贴在身上,显出美好的身材。她抱着双臂,似乎不胜寒凉。刹那间俞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置身于一幅画中,画中景象熟悉又陌生,画中人亦似真似幻。
俞生没有想上前去搭讪,只远远地坐在那里欣赏。有些美好的东西只宜远观,走近反而会被破坏。经过太多的坎坷,他早已有了一份超然的心态。
白衣女郎徘徊了一阵,停了下来,脱掉凉鞋,将脚伸入江水中,仿佛在试试水温是否合适。她微倾着身体,长发披散下来,圆润的肩头正好衬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整个造型线轮廓分明。她脱掉鞋子,竟然一步步向江中走去……
俞生还是没有动,他不大相信女郎是真的要寻死,也许她只是热了想到江水中凉快一下呢。但是女郎一直往前走,江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似乎在挣扎,头冒起来几次,终于沉下去了,水面一片宁静。俞生这才慌忙丢掉小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江边跳下去,几下子游到女郎沉下去的地方,潜入水中,把她捞了上来。
奇怪的是,女郎并没有昏迷,吐出两口水,气定神闲地问:“你这是干什么?”语中颇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之意。俞生不由怒从心起,冷冷地说:“以后要死找个没人的地方!”
“这个城市还有没有人的地方吗?”女郎反问。
俞生不由一怔,这个女人神志清楚,咄咄逼人,倒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说:“有勇气死干嘛不活着?哼,知道这叫什么吗?寻短见!这个说法本身就指出这是一种没见识的行为!”
“我是要死吗?”女郎白眼,“我不过是想下河游泳。”“穿着长裙子游泳?”“那又怎么样?我高兴!”
俞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今天算倒霉吧!拾起小号转身就走,却听身后女郎追着说:“你就这么走了?不许走!”不由啼笑皆非,停下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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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生停下来问那女人:“又怎么啦?”
“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女郎喃喃说,“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女人得了病,要死了,临死前她的主治医生对她说,你安心地去吧,我们随后就来,女人也安然地说,我的灵魂会在天堂等你……”
俞生接口说:“‘我们随后就来’,真是说得太好了,不过我这一生好事坏事都做了不少,不一定能上天堂。”
“就算在天堂遇见你,我们也不过是陌路人。”女郎又恢复了冷若冰霜。
俞生却笑了:“你的话令我想起一支曲子《天堂陌路人》。”说着,拿起小号吹了起来。
女郎静静地听着,不再说话。暮色降临了,河风带着潮气吹上来,湿衣贴在身上一阵阵发冷,俞生收起小号说:“冷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最后可去的地方。”看着俞生的尴尬和犹豫,女郎用一种温柔的语气问:“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俞生摇摇头:“人生如梦,生不如死,谁都曾有这样的感受,具体的原因并不重要,一时的情绪化过去也就好了。”
“不,我没法过去。我为所爱的人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城市,可他不再需要我,家乡那边也众叛亲离,不能再回去,钱花光了,我流浪街头,找不到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
俞生沉吟,半晌道:“这样吧,你暂时先到我公司来上班。”
“真的?”女郎的眼睛一亮,暮色中俞生没有发觉一丝狡笑悄悄地爬上她的嘴角。
女郎名叫小薇,第二天俞生把她带到素芳的办公室,介绍说:“这是我的助理素芳,以后你就帮着她干吧!”见素芳面色不善,小薇乖巧地拿起水瓶去打水。素芳不满地说:“你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就弄到公司来,当心有什么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别想那么多,你不是老说忙不过来吗,现在有个人帮你不是挺好?”
“你说她是外地人,可我总觉她挺面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素芳这么一说,俞生也觉得是有点似曾相识,但也没有放心上,转眼见素芳耿耿于怀,一副吃醋的样子,不禁笑了:“我是见她走投无路,怪可怜的才收留她。”
素芳讽刺他:“社会上那么多贫困失业饥寒交迫的人,你怎么不去救助他们?还不是见人家年轻漂亮,不安好心。”
俞生见四下无人,伸臂搂一搂她,低声道:“好了,好了,别犯酸了,你还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吗?”
素芳面上一红,啐道:“青天白日的,别不正经!”当下不再多说,起身做事去了。
午休的时候,小薇喜欢打开电脑看股市行情,因为这里的电脑接通股市,随时可以显示价位、成交量等等。
俞生看见,问道:“你也炒股票?”
“我哪里有钱折腾。以前我男朋友炒股,我因为爱屋及乌,便下功夫使劲研究,倒也颇有心得,常常指导他买股票,你别说还真估计得八九不离十。”
“那你看我买的这几种股票前景如何?”俞生来了兴趣,在纸上写下几种股票的名称。
小薇一一看了,指出其中两种说:“其它的可以暂时不动,这两种必须马上卖掉,然后买进另外三种。”说完也写下三种股票名称。
俞生一看就笑了:“你叫我卖的股票才开始涨,大家都看好,就算涨不了多高也不会马上就跌,现在卖为时过早。叫我买的三种股票,一种是资产股,即使不赚也可保值,且不说它,另外两种却是一般人都不碰的垃圾股,你叫我买不是坑我吗?”
小薇一笑:“你救了我,我能害你吗?”
“不过,这些股票我还是不能买。”俞生拿起包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薇并不在意,淡淡地说:“你还会来找我的。”俞生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时倒真觉得有几分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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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小薇叫俞生赶快卖掉的两种股票果然跌了,而叫买进的三种股票果然暴涨。
再见到小薇时,俞生就问:“我现在追成不成?”
小薇摇头:“如此暴涨只能是昙花一现,你现在追涨,只能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那你看现在能买什么股?”
“现在可暂不买,我预计三天后会有一次大的回落,然后重新上涨。那时才是真正的黄金时间,除去比较极端的股票,一般都会涨,应该说买什么都会赚。”
“这么盲目不大妥当吧?”俞生又有点怀疑。
小薇笑了笑,慢慢说:“人的一生充满了选择,选择学校,选择专业,选择事业,选择单位,选择爱人,选择自己一生的活法,有选择也就意味着要放弃。所以说做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好比你接一笔生意时,你估计是会赚的,这个估计有可能成立,也有可能不成立。商场中充满了风险,你都敢于承受,怎么在这件事上患得患失,想不通呢?”
俞生听了,不再犹豫,打电话到交易厅,买了一些介于热门股和冷门股之间的普通股票。
这一次买进股票令俞生赚了三倍,惊喜之余,他想请小薇吃饭,以示感谢。素芳冷眼旁观,告诫他别太头脑发热,把身家性命押在别人一句话上。凡事还是自己拿主意好,她随口乱说又不负责任,真有什么损失那还是你。
俞生不以为然:“怎么会呢?我救了她,她没理由害我。而且炒股票本来就没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怎么都是赌一把。我看她好几件事都说准了,所以信她一回试试,这不赚了吗?”
“瞎猫撞见死老鼠也是有的。”素芳仍然淡淡地说,“你别不以为然,还是小心点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做那么多大生意,都是自己做决定,很少被别人的意见左右,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仿佛鬼迷了心窍似的。”
俞生想女人的妒忌心真强,于是换了温柔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为我好,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小薇欣然赴约,穿了一套橘红色的套装,化着淡妆,落落大方,明艳照人,俞生不由眼前一亮。
坐下来后,俞生打趣:“看你这么朝气蓬勃,青春逼人,谁能想到不久以前还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呢?”
小薇展颜一笑:“是啊,这都是因为你救了我,来,我敬你一杯!”
俞生也举起杯子:“我也谢谢你让我发了一笔财,知道当我看见价位翻了三倍时怎么想吗?那一刹那我想,赚钱这么容易还辛辛苦苦做什么生意呢?不过我知道不可能次次有这么好的运气。”
“那也不见得,有些人生来有财运。而且像你这样有眼光有魅力本身事业又有基础,我想一定会好运连连,财源滚滚的。”
生意人最喜欢听这种话,不为别的,就是图个吉利,俞生很是高兴,连连干杯,喝得微醉。
饭后两人漫步江边,暮色已浓,但是朝天门码头灯火通明,依然热火朝天。对岸的万家灯火已璀璨一片,江上行着的船偶尔拉响一声悠扬的船笛,闷闷的像老牛“哞”地一声叫。
看着迷离的夜景,小薇喃喃说:“知道吗?这个城市白天忙忙碌碌冷漠肮脏,只有夜晚,夜色掩盖了一切的时候,才有一点温情一点浪漫,这江边才美得像童话一样。但是,现代都市是没有童话的,这不过是一时的幻想罢了。”
俞生看着身边的小薇,心想她真是个美好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单纯而快乐,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令他回想起最初的迷茫的青春。但她却并不快乐,总是显得心事重重。
“为什么那么悲观?生活中有许多美好的时刻,比如现在美好的景,美好的人……我总觉得像梦,像一个美梦,无法触及,一伸手就会碎掉。”俞生说着轻轻搂住她。
“也许有一天醒来,你会发觉原来是一场噩梦。”小薇轻声说,把头转向对岸,对岸的灯火在风中变幻莫测闪烁不定,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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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开发区的土地将要公开拍卖,俞生事先得知这一消息,知道那块地皮今后只会涨不会跌,大有赚头,因此决定参加拍卖,而且想买最好的位置。但是,好地段竞争激烈,价钱有可能被抬得很高,俞生估计自己现有的资金不大够,如果全部投进去买地,几乎没有了多少周转资金。
俞生把顾虑对小薇说了,小薇想了想说:“我倒有个主意,现在股票跌得很厉害,指数已从七百点跌至五百点,估计已跌到低谷,应该在短期内有大幅度回升,你不如趁此大量买进,赚它一笔,解决资金问题。离拍卖会还有一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俞生想想也是,于是大量买进股票。
股市继续狂泄,买进的股票未能幸免,俞生坐立不安,小薇却在此时提出辞职,说家人来信原谅了她,她决定回去。俞生着急地问股票怎么办,小薇嫣然一笑:“人生道路是波浪形的前进,股票也一样嘛!”说完飘然离去。
俞生预感大势不好,股票果然一路下跌,竟然从五百点跌到两百点,短期内几乎不可能涨回原来的价位,更别说赚。
拍卖会已经开始,好地段立刻一抢而空,并且马上升值,炒卖得十分红火,俞生看看还有稍差地段,决定买下,遂将股票卖掉,虽损失很大,仍希望通过地皮赚回。哪知稍差地段也十分抢手,与预计的价格相差很大,他资金不足,在拍卖会上败下阵来。
不久,股票又连续暴涨,很快超过了他买的价位,牛气冲天一举冲过千点大关,并且他想买的地皮也开始升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头落空。
如此变故,令他元气大伤,几天内仿佛老了好多,素芳骂他鬼迷心窍,上了那女人的当。
俞生不解:“她为什么要害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跟她毫无恩怨,难道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去害另一个人?”
素芳提醒他:“生意场上你也有过不少对头,说不定背后有人指使。”
俞生还是不肯相信:“可是她用这种方法未必能害到我呀!”
“也许她真的对股票有研究,也许她消息比较灵通,她如果安心要害你,总会等到机会。”
思前想后,渐渐的俞生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阴谋,她算计好了要来害他。但是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日俞生出门办事,路经一家百货商店,猛然看见小薇正在买东西,忙赶过去招呼她,她怔了怔却从容离开。俞生又拦住她,她竟然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小薇。”俞生愤然拿掉她的墨镜说,“别装了!我只想问你,一切是不是你存心搞的?”
女郎不语,俞生看着她的面容,突然间灵光一闪,对了,卫鸣!她那么像卫鸣?怪不得总觉得她有点面熟,于是问:“卫鸣是你什么人?是他叫你这样做的?”
女郎摇头:“他是我哥哥,但不关他的事。那次你把他害惨了,他好不容易成立的公司因此垮了。他在你手下干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却在他刚起步时把他打倒!看他那么灰心那么痛苦,我想我要替他出一口气!”
“于是你就这样害我!”俞生愤怒地逼近她,“你就加倍地报复我!我和你哥哥不过是生意上的竞争,我不完全是存心的,可是你!你比我更狠毒!你就不怕也会遭报应吗!”
女郎黯然:“也许是我错了,你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坏,我曾经想放弃这个念头,可是游戏已经开始,我停不下来。如果你还信我,去买最近发行的新股,它会让你收回大部分损失。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我又一次害你。”女郎说着转身离开,却又突然停下来说,“知道吗?你的小号吹得真美,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声音。”
又一个黄昏,俞生又去江边吹小号,朝天门码头依然一如既往地忙碌,柔软的沙滩仍然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一切都和数月前的黄昏一样,江水也仍然缓缓地向前流去。但是你知道的,此水已非彼水。
(作者简介:谭竹,笔名夜儿,女,汉族,197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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