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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

文/李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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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俞生陪几个外地生意朋友看了夜景，吃了夜宵，说了一晚上客气的废话。那几个长得獐头鼠目的家伙还不满意，其中一个一边用牙签朝自己的牙齿缝乱戳，一边斜着眼睛问俞生，重庆有没有那种好玩的夜总会。

本来，俞生一晚上都在谈重庆人和重庆文化，觉得很雅，这一下，就像谁把一面镜子突然举到他脸前一样，他一下子看到了自己这一晚上的无聊——倒退几年，他会同这样的一帮家伙谈上10分钟么？

俞生停顿了一下，正准备把话题灵巧地转到另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去，在这方面，他是专家。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俞生吗？我现在就站在你家门口，赶快回来。”是欧阳的声音。

“有急事吗？”为了找个理由甩掉眼前这帮人，俞生干脆把“急事”抢先说出来。

“急急急，又是急事又是好事。”欧阳还是那种一贯正确的口气。

欧阳的事情都是急事。俞生想起了另一个朋友的格言，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立即铺了一层惊慌和焦急。

几个外地人互相看看，立即哑口无言。

半个小时后，俞生和欧阳的脚都舒服地搁在俞生家的茶几上，房间上空飘着欧阳的兴奋的话：“俞生啊俞生，有一支钞票大军已经在香港排好队出发了，它们一二一地走着，过海来到深圳，在广州稍微休息休息，然后就会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向我们飞来，最后它们会穿过你家的茶色玻璃，落在我们正在摇晃着的脚背上，你的事业会有一个绝对不同的转折点……”

欧阳说的是他催促俞生搞的一个吸引投资的大项目江北平价房小区工程，半年前在颇有实绩的惠渝投资咨询公司立项后，石沉大海，今天欧阳突然得到通知，有个香港的王先生已看中，要来具体商谈。

在欧阳高谈阔论的时候，俞生一点也不兴奋地沉思着。

“欧阳，莫高兴得太早，听说许多投资咨询公司介绍的海外投资者，谈的多，成的少，还有很多人，根本就是打着投资的旗旗儿来免费观光的。”

“开始我也这么想，但我下午去惠渝投资咨询公司调看了王先生的资料，他对长江经济走廊的开发特别有兴趣。在此之前，他7次到重庆，没谈任何项目，却在一次没去过的武汉扔了两千多万搞了个综合娱乐公司，几个月后又加价把股份卖给一个台湾人。我看，他这是在测水的深浅。他在重庆，不搞则已，一搞就不会收手。”

“那就试试，反正最多再说两天废话。”俞生下了决心，又把脸扭过去对着正在削苹果的素芳说，“你明天起把其他的事放下，把给我们搞方案的建筑大学的秦老师请来，把模型、项目文件都整理出来。我负责联系银行，落实一下贷款问题。欧阳，这个方案有你一份，你还是再跑跑市政府有关部门，把他们对开发平价房曾经许诺的政策再详细咨询一下。人家真要朝里面扔钱，会问到这些问题的。”

“钱肯定已经登陆了，关键是如何带着它们朝你的平价房跑去。”欧阳很有把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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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紧张地准备了一个星期后，惠渝投资咨询公司一个女士给俞生打了个电话来，说王先生已到重庆，一共要谈三个项目，太空实业总公司的平价房工程排在第二，要他做好准备。

俞生觉得有点扫兴，原来王先生不是专盯着这个项目来的。

“俞生，坦率地说我觉得你最近精神有点疲软，哪儿有天上掉下的投资款，总得去努点力嘛。比如说我，今天就在投资公司泡了一下午。据负责这次接待的陈小姐说，另外两个项目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一个是在解放碑附近占有一块地盘的某小公司想搞万人饮食城，另一个是山区乡镇想修座桥。”在听了俞生的抱怨后，在电话另一端，欧阳如是说。

俞生又增加了点兴趣，他眼睛一转，说：“欧阳，干脆你找陈小姐想想办法，我们今天就同王先生接触接触。”

晚上8时左右，俞生和欧阳来到重庆宾馆，按惠渝陈小姐提供的房间号码，来到王先生的房门。

门虚掩着，服务生帮忙按响了门铃。

“请进请进啦。”一个港味十足的声音说。

两人进门后，看见这个套间里已有三个人，除一个穿着吊带西装的港商模样的矮胖子外，还有两个女士。一个是30岁左右的漂亮女子，身着黑色套装，里面是白衬衣，一副职业女性打扮，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另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戴副眼镜，先是厌恶地扫了一眼俞生，好像怪他们打断了谈话，但立即又努力在脸上挤出友好的笑容来。

“王先生吗？”

“我系我系。”

“这是太空实业的俞总，特意抽空来看看远道而来的王先生。”欧阳熟练地作完介绍，眼光在两个女士脸上足足停留了几秒钟。

王先生看在眼里，客气一番后，立即把两个女士向俞生作了介绍。

原来她们就是那个想搞万人饮食城的嘉华公司的，30岁的叫贺英英，是总经理，中年女人是办公室陈主任。

俞生从贺英英平静的眼睛里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猎豹在黑暗中急速而轻巧地从一片树丛扑进另一片树丛。咦，这个女人不简单，这下有点意思了，俞生暗想。由于有了这样的对手，他觉得自己正兴奋起来。

王先生看上去是个乐哈哈的家伙，虽然很明显他对贺英英的来访更有兴趣，但不时也和俞生寒暄几句。俞生和贺英英便心照不宣地并不谈自己的项目，都顺着王先生的话题聊吃的——贺英英尖声尖气地细谈巴蜀著名菜品，俞生则大开大合纵论南北各大菜系。一时间，房间里菜名翻飞，活色生香，两个可谓棋逢对手，一直谈得王先生目瞪口呆，称自己是食盲，只恨自己白长了个肥肚皮。

谈得高兴，没注意到房间里又多了两个人，一个瘦小个的眼镜男，很像文弱的江浙人，另一个是乡下人，穿着过时的蓝色军干服，进了房间手足无措，完全忘了把一个灰巴巴的旅行包放下来。王先生便介绍说，这瘦小个就是阿强，还打算继续说，却被阿强用流行的普通话谦虚地打断了。

那个乡下人便用一只胳膊夹着旅行袋，掏出皱得像麻花的纸烟，先塞了支在自己嘴里，又走过来向大家散。

“有女士在，不抽不抽！”王先生说。乡下人全身一震，赶紧把烟盒塞回里面的衣服口袋，却又忘了将嘴上的烟拿下来。

俞生和欧阳对看一眼，看来这就是那个要修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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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局势似乎已经很明显了，王先生的眼睛一有机会就盯住贺英英不放，但对俞生的口才也十分倾慕。乡下人，现在俞生已知道他叫老刘，则被冷落在一边，王先生连一句话也没同他说。也许是有些过意不去，那位阿强反而陪着老刘聊着山里的风物什么的。

“人多了，房间太挤，阿强，不如我们请贺小姐她们去喝茶。”动作迟钝的王先生的脑袋里的齿轮显然转得不慢，他回过头来，又对俞生说：“俞先生，一起去吧。”

俞生并不开口，把眼光移向贺英英。

贺英英站了起来：“王先生，你们刚到重庆，不如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请你们喝茶，俞先生作陪，怎么样？”她说这话的时候，陈主任忙用手拉了拉她的衣角，贺英英佯装不知。

出来后，俞生叫司机先送欧阳回家，现在轮到欧阳有点泄气了：“这种游戏可以叫做三女争夫了，我们多半争不过那个贺美女。咦，你说她为什么今晚不去喝茶，为什么明天反而主动要我们作陪。”

俞生笑着说：“你爱不爱吃松子。”

欧阳一头雾水：“爱，跟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过去松子吃的人少，因为壳太坚硬，太难剥，所以后来有了开口松子，再后来有了无壳松子。据我观察，剥个精光的无壳松子并不太受欢迎，人们最爱吃的是开口松子，妙就妙在它有一层开了口的壳，你并不费力，却享受了克服困难的乐趣。贺英英当然不会蠢到去当无壳松子。这个贺总经理，不简单呢。”

“有道理有道理！那我们明天接着看戏吧。”欧阳刻薄地说。

“不，在确定投资关系的过程中，贺英英肯定想一直当一颗微妙的开口松子，让我们也顺便充当她的壳。哼，我偏偏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一场90分钟的戏一开始就到终场。”

“这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我们可能看到两个结局。要么听到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出重庆姑娘的尊严，也打掉了那根本没有可行性的万人饮食城；要么两个坏人勾结起来。你想，如果你是投资者，是宁愿给你的情妇买座别墅，还是同她做一个永久的合伙人——相当于给自己的生意套上根温柔的锁链。我看那个王先生是个扮猪吃象的家伙，绝不会这点脑筋都没有。戏完了，我们的对手也就消失了。这样，明天我独自去参加吃早茶，然后你中途打电话来把我叫走。为表示歉意，我在晚上请他们唱歌，然后你再打电话来把我叫走，让他们有两次单独相处的机会。”

欧阳听得吸了口冷气：“俞生，你现在可真够黑的。”

第二天，果然俞生和欧阳依计而行。早茶时，还有阿强在座，晚上在夜总会，待俞生带着万分抱歉地表情告别时，就只有王先生、贺英英和陈主任了。最妙的是，那位陈主任在柔曼的歌声中，上眼皮和下眼皮一直在想方设法拥抱在一起。俞生离去时，她已面带笑容靠在沙发上半入梦乡。

晚上，俞生衣服都没脱，靠在床上看书，贺英英那央求的目光在书页里时隐时现。

洗脸漱口时，俞生连卫生间的灯都没有开。

因为墙上有一面大镜子，他实在没有勇气看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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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天，只有欧阳不时去打探一下消息。据惠渝投资公司的陈小姐说，王先生连续几天都泡在嘉华公司。俞生没有再过问此事，他只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有数月前已草签的征地协议，这可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

这天，终于惠渝公司的陈小姐打来电话，说王先生从明日起对太空实业公司进行详细考察。

上午10点，公司门前一阵热闹。俞生从窗朝下看，惠渝的人正陪着阿强进来，人群里却没见到王先生。他不快地回到办公桌前，招手把素芳叫过来，说，既然王先生不来，我也不出面，你全权接待，就说我到其他的工程现场去了。说罢，他夹了包，从楼上另一道门自己走了。

晚上，素芳回来说，惠渝的陈小姐介绍说阿强就是王先生。

俞生当时就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心想，多半王先生不来，陈小姐不好下台，干脆指驴为马，幸亏我亲眼见到了，不然还真要落在陈小姐遮人耳目的套里。

素芳又说，阿强非常精明，项目草案拿在手里就看了一个多小时，又反复询问了征地协议、承建公司、银行贷款、优惠政策等方面的问题，还在一个本本上作了详细的记录。

“你看他对这个项目印象怎么样？”

“看不出来，他一直在说好，好像对这个项目还满意，但又说非征地建筑部分成本仍然太高。”

俞生叹了口气说：“这个阿强是个内行，要是阿强是王先生就好了。”

又过了几天，俞生接到王先生的电话，问他是否有空，想请他一起用餐。

俞生便叫了欧阳，应约来到渝都九重天旋转厅，他想，恐怕今晚才真正要谈点正事了。

王先生还是和上几次见面一样，东拉西扯，打着哈哈。

“王先生，还是嘉华公司有吸引力呀，你都顾不上来我们公司看看。”

俞生不打算绕弯子。

“嘉华公司？我也没有去呀。”王先生委屈地说，“这几天处理生意上的事，很忙的。”

“那你忙得也没见到贺小姐？”俞生装着惊讶地说。

“贺小姐呀，自从那天你走后，她也走了，她脾气好大的。我就是想请你帮忙向贺小姐解释解释，我只不过说话稍微随便一点，请她不要多心。”

俞生暗自好笑，看来王先生多半挨了一巴掌，心有不甘，才想起请他吃饭。

又听王先生唠唠叨叨说了一阵，才又理出个线索。原来，老刘也在这九重天请过客，结果，没想到几百元餐费都不够，他先是打电话找一个亲戚，后来又躲在洗手间凑零钱，让阿强碰到了，最后还是阿强出的钱。那天吃饭，王先生还专门打了电话给贺英英，结果嘉华公司的人说，贺总出差了。阿强去嘉华，也没见到贺小姐。

俞生顺口说：“你觉得老刘他们的项目怎么样？”

“阿强说好得很，老刘专门请了人回去，拍了一大堆照片，全部是野山野水，还有温泉，可以用来开发旅游。阿强今天已经被老刘接走了，说是这个星期都不回来了。”

俞生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全是阿强在考察在拿主意，王先生是来干什么的。

他的疑惑直到和王先生告别时接过他的名片才弄清楚——上面的名字是某某时装公司黄和财。俞生突然想起，香港人说话是黄王不分的。原来王先生其实是黄先生，而那个阿强，才是真正的王先生。回来的路上，俞生和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免不了互相埋怨一番。

只是不清楚贺英英如今知不知道这个秘密。

（作者简介：李元胜，媒体人、诗人、作家、生态摄影师，中国作协诗歌创委会委员，重庆市作协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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