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来的那一晚
文/林檎
说起来我和她只打过一回照面儿,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俩,我说你一天到晚弹的什么东西,老是那两个音符来来回回。她说卡农,螃蟹卡农。什么叫卡农?对面警官打断我。一种谱曲技法。我在纸上写了个“8”,横着递给他看。大概是这意思吧,我说,正反听起来都一样。你懂钢琴?我不懂。她跟我说的,阳台上听到过几回。你们认识?邻居一场,我说,怎么了。警官跟我交了底儿,说房东来报的失踪,现在找不着人。我说那你们找房东啊。警官说房东早审过了,手续不全,租客信息一概没有。你看能不能回想起来人长啥样。那我试试,我说,刚好我是个画画儿的。
派出所有侧写师,专门给嫌犯画像的。我自告奋勇这事儿人家没有接茬,录完笔录就打发我回家。出派出所发现有点小雨,我开始操心画板。出门忘了收,现在还架在阳台上。那是一幅写生画:《彗星来的那一晚》,我给它起了这么个云遮雾绕的名字,画了个把月,还没有完工。我清楚记得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上个月底,伦纳德彗星到达牧夫星座的日子。消息是我在手机上看见的,在一大片娱乐版之中,有关彗星回归的那条新闻怯生生挂在角落。伦纳德彗星,一颗直径数十公里的大雪球,来自遥远的外太阳系,回归周期八万年。新闻说,这是你们这辈子唯一一次相见机会,伦纳德上回来地球,大家都还是类人猿。我捧着手机在卫生间蹲了半小时,出来就上阳台支起了画板。我研究过绘画史,画彗星的人不少,不过都只停留在“扫帚星”的宗教形象。一坨高光拖着长长的尾巴,象征基督诞生,或者单纯装饰画布。中世纪那些老头儿不懂彗星。彗星不是流星,流星划拉一下就没了,彗星就他妈一直挂在那儿,每天晚上往前蹿一点儿,缓慢而不可阻挡,像极了命运的隐喻——我已经三十岁了,一事无成。现代艺术玩儿的就是观念,还没有谁能够画出流动的时间。我觉得这个点子能成,或许就此翻身也说不定。
回到家,雨已停了,阳台一片狼藉,还好颜料早就凝固,水珠挂在油画布上,如初生的露珠。这幅画已经差不多了。蓝色夜空上,伦纳德彗星拖着过分长的尾巴,划过一带耸峙的居民楼。居民楼右下角凸出一块阳台,阳台不大,两三个平方吧,四周草木葱郁,放一只立式钢琴,钢琴前坐一个无头少女,因为我,还没有下笔。记得起稿那天,月明星稀。我的想法是画出彗星每天的位置,首尾交接,让“所有夜晚的彗星在画布上相遇,形成时间截片的重叠”。有点云里雾里是吧,这他妈就对了。画成什么样不重要,关键是说明文字要写得有那味儿。为此我专门买了两种物理科普读本,翻到相对论,介绍四维时空用的就是类似插图。到底什么意思,不懂。反正忽悠画廊那帮人应该够了,搞艺术的都不怎么懂科学。写好策划,打给相熟的几个油画贩子,他们都说感兴趣。不清楚是不是敷衍,反正让我有了点信心。晚上八点半,我用大号笔刷铺开第一块普兰,把整片画布揉进夜空,直到打完底色,扭头才发现隔壁阳台有人。老旧小区,私密性差,阳台挨在一起,伸手就能摘到她的绿萝叶子。我问为什么在阳台弹琴,她说怕邻居投诉。我说那你就欺负我?投诉电话我也有。她不说话了。植物阻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是生气了。她在琴键上砸了两个低音,如小野猫的叹息。我就是让人给投诉出来的。她说那还是上个月的事儿,孩子家长找过来,说,你不能弹。我问为什么,吵到你了吗?他说噪音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犯冲。和谁?我隔着阳台问她。和他家小孩儿。他说我儿子也是学琴的,刚入门,弹《小星星》《两只老虎》,跟你拍子不一样,混在一起容易被带偏了。每栋居民楼都不缺弹钢琴的小孩儿。她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孩子,断断续续,调不成曲,有时候夹杂着哭腔,被爹妈揍的。去年是《致爱丽丝》,听了得有小半年,没什么长进,今年换了《梦中婚礼》。她的话佐证了我的判断,这孩子确实没啥天赋。我也没想到有人在阳台画画儿,她的声音里塞着委屈,你为什么在阳台画画?我说因为我要写生,我要画的东西在天上。在哪?她问。彗星你知道吗?我说,还有个把星期才能看见,我先把背景画好,等它来了直接添上去。那我弹琴吵到你了吗?要不我们商量个办法,她试探说,错开时间?用不着,我摆摆手,说你比小孩儿的技术好多了,还挺好听,不影响。这次她没有说话,用一首《月光》代替回答。就这样,随着音符响起,我把画板转了一个角度,隔着茂盛的绿萝叶子,把那个长发侧影连同她的阳台,一起圈入取景框。
第二天一大早,派出所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问去哪儿。对面说,隔壁。人失踪以后,现场就保护起来。照房东的说法,半个月不见,很有可能是出事儿了。我说我去看什么。他说邻居一场,你不好奇?我没说话,他说就当帮忙。照说不合规矩的,瞧你挺热心,专门跟组织申请的。来吧,他那语气根本不像人民警察,倒像个掮客在听筒里招徕生意,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线索。
我挑了双拖鞋出门,发现警察早就到了。他们在楼道拉了警戒线,只给我留下一道窄缝进出电梯。隔壁房门洞开,有消毒水的味道不断涌出。我跟门口警戒的年轻小伙子说要进去,他不放。我说是你们请我来的,他不相信。正掰扯呢,昨天给我做笔录的警官过来了,看见脖子上的工作证我才知道他姓刘,我学着港片里的台词叫他刘sir——嗐,他把一根芙蓉王递过来,说,刘峰,叫我小刘就行。说完领我进屋。我有点不敢相信,时间几乎凝固在女主人消失的那一刻。掀开瓶盖的酸奶泛着尸绿,吃剩半桶的泡面匍匐在茶几上,沙发坐垫还保留着人形凹槽,似乎空气中还留着一份重量。你没来过?刘峰不经意间问道。没有,我下意识否认,说只在阳台上聊过几句。也没加个微信?我说画画儿不带手机,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蹭过她家的网。我打开手机搜索附近热点,其中有一个叫“阳台上的皮埃罗”。什么意思?刘峰问我,你怎么确定是她。这事儿说起来我还有点得意。上学那阵儿英语不好,六级都没有过,琢磨半天,才发现这是“piano”的音译,阳台上的钢琴,不是她是谁?人没了,WiFi还在。我想着她讲过的卡农原理,从121开始尝试,很快就连上了,密码是12344321。可能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没什么价值,刘警官就此打住,转而跟我闲聊。他说每个人小时候都学过一两样兴趣特长,有些是父母逼的,有些是跟电影学的。比如弹吉他。我上学的时候也弹吉他,追女孩儿用的,可惜没成。这楼里不缺玩儿乐器的,我顺着他的话说,大部分是小孩儿,像她那样的很少。怎么说?他问我。我说有一回问她为什么学琴,她反过来说《海上钢琴师》看过没有——你看过没有?我问刘警官。他没说话,马上掏出手机来查。法国电影?我点点头。他拿出审讯犯人的架势检索网络上的影评,“相比这个世界,和弦跟指法更好掌握?”我说当时我也这么回答的。她怎么说?刘峰问我。我说她听完扑哧一笑,说就是好玩,没那么多讲究。这可能是条线索,应当考虑当事人有无抑郁症等精神病史……他假模假样跟身边同事交代了几句,有点安慰我的意思,说他们回去再好好研究。我没理他,走到钢琴跟前——这家女主人曾经的位置——面向我的画板,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可能看到我的脸,就像我也从没见过她。刘峰没听清楚,问我说什么。我说没事儿,我们看看其他东西吧。
屋子里还在忙着取证,我们两个就躲在阳台一角抽烟。看得出来刘警官烟瘾很大,一口嘬下去,小半根都没了。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白雾,说艺术什么的我不懂,你们是不是比较有共同语言。不一样,我说,绘画是造型艺术,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有什么区别?造型的对象是空间,音乐不同,演奏音乐必须有时间参与。你搁这儿给我上课呢,刘峰有点不高兴。我换了个说法,都是警察,你们干刑侦的跟交警聊得来吗?这回他笑了,说这比喻真他妈到位。说完他招呼我看楼底下,指着小区外一条辅路,说事发之后他们就在对面盯梢。楼底下停两台帕萨特,人家还给我们贴条呢,所长出面都不好使,最后交了五百块罚款。这账没法报,哥几个摊派了,他妈的给公家干活还要倒贴钱,你说亏不亏。蹲到线索没有?有的话就不亏。有道理,他笑着说,照你这么说还真不亏。他掏出手机,上面是一张照片,拍的是我家阳台。没想到自己如此不上镜,画面上那个我,脖子伸老长,快要够着女邻居的阳台,看起来贼眉鼠眼。我们拿长焦拍的。他开始跟我解释,语气切换回一个警察该有的样子,就像昨天做笔录。你应该在电影里看过,很多凶手喜欢回到作案现场,那是一种欣赏作品般的成就感。你呢?他质问我,你他妈到底在画什么东西,干吗老往这边瞟!
——这事儿可以解释。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几乎在他句尾叹号未落之际做出了回答。我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家阳台,说,跟我过去看看吧。
冬月初九,伦纳德彗星到达近地点。现在是它最亮的一个星期,天气好的时候大白天都能看见。我指给刘峰看,南天上浅浅的一笔划痕,有点像飞机航迹,不过要更短粗一点。伦纳德彗星八万年来一回地球,我说,我今年三十,看不到下一次了。谁他妈能见着第二回?他让我捡要紧的说。说不清最后一次在阳台上看见她是什么时候。一开始,我在画布上给她留了个位置,考虑画一幅坐像,直到铺完背景准备画人物,才发现对面人没了。画面上留下一个无头少女,脖颈处切面锋利,是我用大号排笔刷出来的,宛如刀口。那你这画到底什么意思?刘峰问我,我说不上来。还没想好怎么编瞎话?我笑了,想听瞎话张嘴就有,你一个警察总比油画贩子好糊弄对不对。问题是,我说,如果一幅画的意思能用语言表达,那就没必要用画笔了。刘峰被我绕进去了。说了些什么玩意儿?他摆摆手,我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过关。他掐了这段儿,另起话头,说,我们以前在学校上课,老师讲过一种心理障碍。选择性遗忘,你知道吗?我努了一下嘴,说搞绘画不学心理。他没理我,继续说,选择性遗忘有好几种情况,重大创伤、应激反应,或者潜意识里删除对自己不利的记忆。他问我,你属于哪种?莫名其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摄像头知道吧,你们两家门前的楼道里就有一个。监控视频我们早就拿到了,你猜什么结果?刘峰的问句轻描淡写,在我听来却犹如某种拷问。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上周六晚上拍到她最后一次进屋,从那以后,她就没出过门。那人呢?我不相信,总不可能从阳台上飞走了吧。阳台是一种可能,他话锋一转,说,也有充分碎尸之后从下水道冲走的,我们都碰到过。到这儿他不再往下讲,我问他什么意思,有监控还找我干吗,高清摄像头不比画笔来得清楚?刘峰倒被我问住了,他顿了顿,指着画面上的少女叹了口气:有时候就是这么邪乎。小区监控最多保存十五天,月初开始闹流感,视频里每个人都他妈戴着个口罩,门口摄像头拍到她进进出出二十多次,没一次露脸的。只能靠你了,刘峰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再好好想想,能把模样画出来最好。
虚惊一场。相较于沾上犯罪嫌疑,我更害怕让他们知道我根本没见过隔壁女人。没有了警察的线索,我将永远无法完成这幅画。刘峰走后,重新审视画布,实话实说,这幅画里本来没她,我只打算画一张静物。可是,就像那些茂盛的绿萝用根系霸占土壤中每一处孔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阳台一寸一寸侵入我的画面。开始是那些藤蔓,然后是钢琴,很快,她也走进我的画布,占据整个视觉的中心,如同一枚销钉,锚定了我的全部生活。我想了又想,把大脑皮层里每个沟回翻了一遍,到底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的正脸,对我来说,她毫无疑问是以声音的形式存在。有时候是巴赫,有时候是贝多芬,再或者勃拉姆斯。我能听到她的琴音,她看不见我的画板。她经常说,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画了什么。这有什么问题,我把画板转向她,隔着茂密的植被,不知道她看清楚没有。画面上,彗星划出一道抛物线,飞行的同时偏转航向,无数星辰时刻组合在一起,形似一支羽毛。它在宇宙里跑了八万年,就为跟我们相见这两个月?我很意外,她竟记得伦德纳彗星的轨道周期。你说它其他时间在干吗?她问我。这事儿怎么说呢,就比如你吧,我只知道你每天在阳台上练一小时琴,还有二十三个钟头在干吗?我吗?她开始计算,睡觉八小时,一日三餐两小时,最近玩手机有点多,恐怕每天有四五个小时吧。我还专门设置了屏幕使用时间提醒,没什么用。手机就是我的命。我看过一个统计,不知道真假。说人这辈子,蹲马桶的时间加起来能有两年多,便秘的话还要更多。太可怕了,她感叹道,你可能每天有一个小时的“诗与远方”,剩下二十三个小时依旧柴米油盐。是用这二十四分之一定义整个人生的意义,还是说庸常才是生命的真相。没想到她还是个文艺青年。这问题太玄乎,我没想好怎么回答。琴声在沉默中升起,寥寥几个音符,循环往复,如彗星绕着太阳来来回回。她继续说,你用红黄蓝可以调出世界上所有的颜色,而我,希望找到一支永远不会结束的曲子。只用几个音符弹到老死。那你找到了吗?我问。她用一个重音回答我,找到了。她说,我跟你提过的,这种曲子叫“螃蟹卡农”,巴赫发明的,正弹反弹都一样,当你来到乐曲的结尾,它也是下一遍的开始。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弹到宇宙爆炸。可问题是现在下雨了,我指着一片绿萝的叶子,上面已经挂了几颗水珠。快进屋吧。我说。隔着绿植我看见她好像点了点头,那我们明天见。她回答。
你的画画完了吗?又是刘峰的短信。这些天他成了我的起床闹钟,我已经见怪不怪。一幅画到哪里才算结束?我拿反问搪塞他,现实世界有无限细节,只要不断增加像素,一幅画没有完成时。这还是学校课本上的句子,我背得挺熟。那你开门吧,他发语音说,我就在门口。
猫眼里见他穿的便装,只是那副阴鸷的眼神暴露了警察的身份。我一开门,他就奔阳台去了,鞋都不换。你这颜色都没涂,说不过去吧。他指着画面上的女主角。相比上回,我把面容糊满了,不过只是一片灰白,尚未着色。糊弄不过去了,我说没办法,记忆确实就是这个样子。就像梦中没有声音,回忆没有色彩。多年以后,你可能还记得儿时的一句话,小卖部橡皮糖的味道。但就是想不起来糖纸的颜色。我跟他上纲上线,说牵扯案情,不敢随意动笔。他没话说了,插在腰间的双手耷拉下来,就像炸毛的乌鸦收起翅膀,整个人因此小了一圈。你一说倒让我想起以前的案子。他回到沙发上,恢复往常的语气:刚到警队那会儿,出过一个现场,尸体损毁严重,已经没有面容了。你猜怎么回事,他问我。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是宠物,人死之后无人喂养,饿急了就上来啃。你听说过那个说法没有,有时候你睡着了,家里的猫会过来闻。它其实就是看看你死没死。他看着我说,隔壁养了一只猫你知道吧。我摇头。他接着说,痕迹组第一天就发现了,客厅、卧室、卫生间,都有猫毛。现在猫死了。外勤的同志在小区垃圾桶找到的,不知道吃了什么,老鼠或者蟑螂药,反正中毒暴毙。这不重要。法医在猫指甲里发现两个人的皮屑,跟我们在浴室牙刷上提取到的DNA对比,确定其中之一是它女主人。还有一个你猜是谁?我耸耸肩膀,不会是我吧。刘峰扑哧一笑。你又没案底,他说,库里没你信息。需要现在采集吗?我伸出一截胳膊给他,抽血还是怎么着?不至于,他把我的袖子拽下来,说需要的时候会通知你的。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把人送到电梯间,正准备按下行,他的一只手挡住了按键面板,不好意思还有一个问题咨询。我感到有点不对头,对方已经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打开WiFi搜索,楼道信号不好,等了半天列表才出来。在“阳台上的皮埃罗”下面,还有一个“隔壁品特”。你认识品特吗?我没说话。他说,也对,你们不是同行。他连上热点搜给我看:哈罗德·品特,英国剧作家。人家得过诺贝尔奖,你改热点名称的时候不知道“品特”还是个作家吧。他说,我英语不如你,上网查了半天,才知道有个单词叫——painter——他在手机上敲出这个单词,然后问我怎么读。“画画儿的人”,是这个意思吧,他几乎把手机屏幕贴到我的脸上。你不是说不认识吗?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认识谁?品特、英语单词,还是隔壁女人。他没给辩解机会,不等我开口,就带着鄙夷对我说,跟女人搭个讪嘛,费这么大劲干吗?你以为你们是特工传递情报啊。我猜他是算好了字数和语速,话音甫落,电梯到达,他在轿厢驶过的最后一刻将其截停——走了啊。他走进电梯又补了一句,这回真的走了。
回到阳台,画布中央仍旧空着一块灰色,我终究无法下笔,警察帮忙也没用。按照天文学家的计算,伦纳德彗星目视窗口期至少还有一个月,可是那天晚上它只那么划拉一下就消失了。我没法往下画,我想彗星可能出事儿了。偏离轨道,或者意外解体,宇宙那么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画面另一角,阳台上的少女已经面目全非。我把记忆中十七种可能性全画了上去。一些是双眼皮,还有的带两个酒窝,组合在一起,有点毕加索的意思。无数双眼睛就像派出所的天网摄像头,在每一个夜晚将我凝视。这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我不清楚。科学家用几行公式可以预测亿万公里外彗星的轨迹,我和她之间只是隔了几盆绿萝,我却不知道她的一切。我明白,事情本该如此。这个地球上陌生男女多了去,七十亿人,消失任何一个,都无异于大海中蒸发了一滴水。就像伦纳德彗星,亿万年前它只是无限空间里的游魂,某颗星际尘埃的扰动,将它推入太阳系的引力场。它怎么会知道,两个月后葬身火海的命运,在八万年前就已经写好。至于那个陌生女人,她也终于如一颗彗星,在我的生活中划过。
我扒着阳台栏杆往下看,刘峰已经出了小区,就在阳台正下方,边走边打电话。隔着十几层楼,听不见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调查我的热点名称,不知道会不会把我列为头号嫌疑人?我一时竟有点期待。我敢说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破案,实在不行,我宁愿他折回来把我拷走,去哪儿都行,太平间或者抛尸现场,只要能让我见到她,我想知道那张我用画笔无法抵达的脸到底长什么样。我盯着刘峰打完电话,直到他把手机揣回屁股兜。没有转折,他没有回头,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画永远无法完成了。我掏出手机,打开WiFi,回到整件事情开始的地方,彗星来的那一晚,我把热点名称改成“隔壁品特”,而她传来回信——打开网络信号搜索,就在列表顶格那栏,“阳台上的皮埃罗”变成了“品特你好”。望着那个已经变成灰色的网络热点,我终于知道,世界上那么多颜色,那么多形状,画不完的。
挑一支中号排刷,铺完最后一块颜色,我把画笔一股脑扔进水桶。事情是从这个阳台开始的,全部枝蔓理应在此斩断。删掉网络热点不够,掰掉电话卡才解气,手边没有卡针,我从调色盘里拽出一根牙签,使了好大劲捅开手机卡槽。那牙签是我平时刻画细部肌理用的,沾满颜料,不太好用。黏腻的颜料,加上用力过猛,在我拆下电话卡的同时,手机脱手,飞出阳台。那一刻像是时间停止,我看见那只手机被冻结在空中,代入重力加速度计算:十六层楼,四十五米,落地速度三十米每秒,相当于时速一百公里的汽车撞上一堵墙。足以消灭手机中一切信息。计算完毕,手机开始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向地面飞驰,这和三亿五千万公里之外,伦纳德彗星受到的力是一样的。我随即蜷缩成一团,躲在画板底下。几乎是在我藏好的同时,楼脚传来一声脆响,然后是男人的叫骂。当警察的嗓门都大,隔着十几层楼我都能听到——谁他妈又在高空抛物。
刘警官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坦白从宽的准备。单相思或者窥私癖,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又或者,仅仅是好奇这座城市里又一个未解之谜。随他们怎么定性吧,袭警、谋杀,或者事关隔壁失踪案,他们要搞我总能找到一百个罪名。他是晚上十点钟来敲的门,手机上还开了一局游戏。我瞥了眼屏幕,这游戏在网上挺火。大家都管它叫“吃鸡”,一款射击网游,玩家各自为营,互相狙杀。你的任务是活到最后。任务吃紧,他注意力全在手机上,说话时没工夫看我。大概意思是所里要撤了,这些天楼道拉警戒线耽误你出门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配合办案,应该的。人找着了吗,我问。他摇摇头,说所里每天都有来报失踪的,八成第二天自己回来,一成遇害或者成功解救。我说还有一成呢?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中弹音效,他被人冷枪爆头。“阳台上的皮埃罗”,还记得吗?他收起手机问我。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前几天查到了,一个社交账号在异地登录,也叫这名儿。网警那边报给队长,队长摆摆手说别跟我讲,我没听见。我问他什么意思。一千多公里呢,知道跨省办案多复杂吗,再说这只是私底下推理,没有实证。刘峰总结道,这就是剩下的那一成,我说了不算。
说完要走,刘峰揣好手机,把门口鞋柜上一只头盔拿了起来。来时没注意,他还戴着这个。这不是交警的东西吗,怎么你们也有?他说昨天出你们小区,差点让高空坠物砸死。是嘛!我问,扔的什么东西。那谁能看清,就一个白影儿,嗖一下没了,只听见个声儿。我一听乐了,你这说得跟彗星似的。说不准真有这可能。刘警官一下子严肃起来:就那个伦纳德,你不是说它解体了吗,碎片会不会掉到地球上?我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说是在西伯利亚,天上掉下来挺大一块石头,把人家牛都砸死了。记者采访农场主,老头子对着镜头咬牙切齿,说操他大爷的。不一样,我说,掉到地上的叫陨石,跟彗星不一样,彗星比陨石大多了。彗星撞地球,我们都得完蛋。天文学什么的我不懂,他说,你说现在人都什么素质,高空抛物入刑知不知道。你找着人没有,我试探他,能不能确定哪层楼扔的。他笑了,有点无奈。楼太高了,他说,摄像头拍不到。那这种情况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出了事儿整栋楼平摊赔偿呗。他解释,法条是这么讲的,但官司不好打。去年碰见好几例,所长主持调解,到现在还没扯清楚。我还是把头盔戴着吧。临走之际,他不忘指着阳台提醒我,最好做个封窗,安全不说,客厅面积还能大点儿。走了。说完他给自己戴上了头盔。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我想了想还是把刘峰叫住。可能戴着头盔听不大清楚,我继续给他比画:虽然不怎么样吧,但你们要的头像我画出来了。算了,他说,案子都撤了。世界上那么多案子,破不完的。他说完就钻进电梯,没给我再问的时间。两扇铁门缓缓关闭,刘峰顶着个大头盔最后一次招手告别,搞得跟个宇航员似的,我没忍住笑了,你是要告别地球去找伦纳德彗星?
回到阳台,夜色甚好,整块天空干净得像一张尚未落笔的画布,早已没了半点彗星的影子。还记得刘峰走之前问我,最近画画咋样。我没说话。是我影响你进度?那倒没有,我说画廊没瞧上。可惜了,他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反问,你一把游戏打输了怎么办。再开一把?我点点头。理论上油画颜料可以无数次覆盖,山峰可以削平,皱纹可以填埋,笔刷将过去修改,没有什么不能重来。我找到一罐煤黑色,奋力泼向画布,黑色绽开,变成深邃的海水,顷刻之间,将画面上的彗星、钢琴、女人,连同整个夜空,全部淹没。
(原文刊发于《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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