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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陶灵:桐树、桐油和童便

《散文》2025-03-11 06:34

桐树、桐油和童便

文/陶灵

桐子树

“你晓得不?”见到每个来食堂吃饭的职工,炊事员何老禄就要高兴地告诉一遍:“‘肖大学’要调到万县市罐头厂去了!他专门学的‘拿味’。”万县市,当时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管辖包括我们云阳在内的一市九县,是我们眼里的大城市。

“还‘拿味’?你以为是你炒菜哟,那叫烹饪专业!”韩孃孃纠正道。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要求知识分子专业“对口”,俗称“归队”。肖大学毕业于食品工业学院,我们单位虽然叫食品公司,但经营生猪,两种“食品”是不一样的。

韩孃孃是人秘股的劳资干部,毛笔字写得好,听说以前每月供应肉食的通知都由她书写,然后“使嘴”何老禄,贴到城里的主要街口。有次通知刚贴出去,发现与当月供应白酒的票券号码重复了,必须更正。如果何老禄知道是因票号弄错要他跑第二遍冤枉路,肯定是不干的。于是,韩孃孃灵机一动,假装责怪道:“何老禄,你把通知贴倒了,浪费了纸、墨,马上去重贴。”何老禄不识字,乖乖去了。

多年后,韩孃孃当着何老禄面,把这事当龙门阵摆出来,边摆边开玩笑说:“你妈老汉儿喊你读书,你偏要去爬桐子树。”何老禄听后并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

韩孃孃的玩笑,是我们从小听惯了的一句俗话,意思是小孩子贪玩,不好好读书,长大了缺少本领。这句俗话用得比较广泛,很多地方是说“爬皂角树”。可这种树在我们这一带不常见,川江及三峡地区,满山遍野长着的是桐子树。

“山半桐花点客衣。”这是元代万州安抚使王师能留下的诗句,描绘出川江两岸农历三月间桐子花盛开的美景。清雍正年间,官府鼓励百姓种桐子树,可免征赋税。《万县志》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万县有桐子树五亿多株,1980年时,仍有三千六百多万棵。同时,《云阳县志》也记录,1985年时,全县桐子树达两千五百多万株。

有一年,我祖籍地青龙公社鞍子大队会计进城办事,来家与父亲摆龙门阵,说有几个刚来落户的重庆知青,看到田坎地脚的树上结满了果,高兴地叫嚷起来:“好多梨儿呀!”其中一个知青伸手摘了一只,咬一口,立刻“呸呸呸”往外吐,奇怪地问:“这梨儿怎么这么难吃?”地里做活路的社员们一阵哈哈大笑。带路的生产队长告诉他:“这是桐子,榨桐油的。”

理所当然,我们听惯了的俗话里出现的也就是桐子树,而非皂角树了。

桐籽压榨可得桐油,为中国特产,说是战国时代已经出现,古人主要用来点灯照明和漆刷木器。清道光《城口厅志·物产志》载:“桐……子可榨油熬炼,饰器光泽如漆,然灯薰煤等用。”

大概在唐高宗时期,桐油又用于造船时的塞缝技术。即用竹瓤子或麻丝加油灰塞填船板缝隙,一道油灰一道麻瓤地操作,直至密实。油灰便是用桐油与石灰拌和制成的,麻丝为麻类植物的纤维,竹瓤子从南竹上刮下。这些材料柔韧,具有很强的防水性与黏结力。至今,木船制造业仍保留和使用这项塞缝技术,称之为“艌缝”。

以前桐油榨取使用土办法,是一种力量的呈现。秋后用竿打下成熟的桐籽,破壳取出里面的籽,晒干,送到油坊上榨。油坊先将桐籽炒至半熟,蒸发掉大部分水分,再入石碾槽,用牛力或水车碾碎。碾碎的桐籽面装进木甑,以大火猛蒸,使其柔软。从木甑中取出蒸熟的桐籽面,用铁箍做成一个个饼,压实。铁箍内须铺垫一层稻草,把饼裹起来,便于操作。接下来送桐籽饼上榨。木榨机选材为直径一米左右坚硬结实的树干,长四五米,对剖成两爿并合拢,平放,两头套卯榫木框箍定,中间做成三米长、四五十厘米宽的压槽。桐籽饼放入压槽内,一次二十来个。压槽分前后舱,前舱放置桐籽饼,后舱横放十多根木方,把饼抵紧。桐籽饼与木方大约各占一半的位置。木方中有的是楔子状,上为圆头包铁箍。油坊的屋梁檩上悬挂着吊锤杆,大碗口粗、三四米长的硬扎树干做成。几个油坊工站在两旁,使劲揎推着吊锤杆,一下一下猛撞楔子的铁箍头。随着楔子一点点扎进木方,对桐籽饼进行压榨,油慢慢流了出来。油坊工因此被称为“打油匠”。当出油到一定程度时,桐籽饼紧缩,木方之间的空隙渐渐变大,于是便撞击另一根楔子,或新插入一根再撞。这时候该使大力气了,打油匠们吼起了有节奏的号子——

哎也咗

杉木撞杆铁包头

哎也咗

打一打,流一流

哎也咗

汗水也流油也流

他们集中精力,配合默契,整日、终年重复着这种呆板、枯燥、沉重的劳作,夏秋季榨菜籽,冬腊月打桐油,打得那个腰弓背也驼,还不忘自嘲一番——

莫嫁那个打油匠嘿——咚(撞击铁箍头声)

难洗油衣裳也——(拉回吊锤杆)

清同治八年(1869),万县桐油开始销往美国,随后又成为欧洲很多国家的抢手货。1920年时,万县城区有桐油商铺一百五十家,川东及毗邻的湘鄂陕二十多个县的大部分桐油,都运至万县外销,据统计1928年,在万县海关报关出口的桐油达一万六千多吨,成为当时全国第一桐油市场。

旧时,川江两岸的农民挑桐油进城卖,桐油公会派专人查验质量。此人拿一截带圈的竹竿,样式有点像现在调搅鸡蛋的小用具,在油篓中慢搅,看里面掺假没有,是否有杂质。桐油非常黏稠,验毕提起竹圈时,往往粘有一二两,冬天时会更多些。验质人专门用一只木盆搁放竹圈,粘的桐油滴在里面,要不了多久就滴满了,算他的回报,油帮公会不再开工钱——这叫“打勾秤”。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表舅舍近求远,挑桐油到城里的收购门市卖,每斤价格比乡里供销社高几分钱,验级又比较公道。每次卖了桐油,表舅要来姑妈家吃午饭,下午再回去。每次,姑妈把表舅装桐油的两只篾篓子靠墙倒立过来,各用一只土碗接住篓口,里面篓壁、篓底附着的油,会慢慢滴流出来。在等吃饭、吃饭及饭后抽一支叶子烟的慢腾腾的时间里,差不多要接半斤“脚子油”。

说来,表舅的篾篓子很有意思。它用竹篾条编织,俗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装桐油却丝毫不漏,还很轻巧。我小时候在父亲单位见过制作过程。篾条编织成上大下小如水缸形状的篓子,可装五六十斤液态的东西。但篓口较小,不是水缸的敞口形。然后在构皮纸上刷桐油,敷贴在篓壁上,内外都敷,起码三四层。构皮纸的两面都得刷上桐油,使其浸透。篓子为圆弧形,构皮纸裁成小块,不然敷贴不实起了皱,会漏油。以前杂货店的酱油、醋都零散卖,拿这种桐油篓子装,不像木桶易腐蚀,也没瓦缸笨重,更适合挑担的商贩走街串巷。

表舅来的次数多了,姑妈接的桐油多,也会送一些给同街关系好的人户,刷家具、用品、门窗,都用得上。当年一家老少男女,洗脚、洗澡、洗衣服全用木桶、木盆,有大大小小多个,每年均须刷一遍桐油,防水防腐,经久耐用。

过去没得尿不湿,为避免小细娃“尿裤裆”,普遍都穿“开裆裤”,胯和屁股必定外露。玩耍时,小细娃又爱坐地上,时不时胯痒屁股痛。有一天,表姐两岁的儿子兵兵嘴里喊着痛,手不停地抠屁股丫。姑妈抱起他,坐下,顺势又把他扑起放在双腿上,然后扳开屁股丫一看,“小菊花”一圈红红的,还稍微有点肿。姑妈用食指蘸了桐油,轻轻涂抹了一圈,并告诉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表姐:桐油是清热解毒的东西,记倒起!

家住县城最东边的熊老匠,长年在川江里捞“浮财”。如果遇到浮尸,捞、埋一具,可在城关镇革委领取六块钱报酬,那时算高收入。每次捞、埋浮尸之后,熊老匠必用桐油洗手,又在江边石缝里找一些“水湿柴”,烧一堆火,跨过去。桐油消毒,火能驱邪。

《本草纲目》上也介绍有桐油解毒的办法,说中了砒石毒,给病人灌服三升桐油,吐出来后毒就解了。砒石为中药,砒霜由其提炼得之。这书中还说桐油能辟鼠,可治疥癣、虫疮、毒肿等症。

几年前,我写作重庆民国时期交通的文章时,看到一份资料,说是桐油可当汽车燃料,感到非常惊讶。抗战时,汽油非常紧缺,又几乎全部依赖进口,因此出现过“木炭汽车”“酒精汽车”——郑州铁路总局工程师汤仲明,利用三年工余时间,通过木炭燃烧时产生煤气作引擎动力的原理,于1931年研发出“木炭汽车”。重庆实业家任宗德在四川广安、内江和重庆江津建起酒精厂,以白酒蒸馏提炼高纯度酒精代替汽油。抗战胜利后,他用酒精赚得的钱,投资拍摄了一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一江春水向东流》。

桐油耐烧,价格相对非常便宜,作汽车燃料经济划算。但桐油黏稠,容易堵塞输油管,燃烧时造成积碳,一旦引起强烈爆震,把发动机击穿,汽车不就报废了?为解决这个难题,1937年2月,中国汽车制造公司购买了德国一家汽车厂的柴油汽车专利权,研究改制发动机,更换大口径、密封性能好的输油管,并增大气缸容量,增强喷油嘴压力。经过一年的努力,初告成功。1940年,总工程师张世纲驾驶第一辆桐油汽车,载货两吨半,从桂林出发,行驶一千两百多公里,安全抵达重庆。一路上,发动机没出现丝毫故障。更重要的是,途中所耗桐油,全在沿途店铺购买,非事先准备好的专门提炼过的桐油。

桐油可以医治汽车的“饿病”,我开了眼。此时,我想起曾读过的一句绕口令——

树上桐籽,树下童子,童子打桐籽,桐籽落,童子乐。

读罢,我也乐了——为“桐油汽车”。

童便

大年三十夜,大街上“玩狮子”,姑爷搭“马马肩”驮着我一路追看。那狮子面部狰狞,不时张开血盆大口乱咬。我既害怕,又想看。正看到劲头上,狮头突然朝我们扑过来,我一惊,哭了,被吓出一泡尿来。我穿的开裆裤,淋得姑爷一脖子都是,还湿了背脊。姑爷和耍狮头的壮汉是熟人,本想逗我一下,没想到惹了点小麻烦。姑爷连忙说:“没得事、没得事,童便,是药。”

姑爷说得没错,《中药大辞典》上介绍:“取健康人的小便,去头尾,用中间一段。一般以十岁以下儿童的小便为佳,名为‘童便’。”

老庄跟我说,他老汉儿喝过他的尿。有一天放学后,老庄和同街的细娃玩得正疯,被妈妈急抓抓地喊回了家。老汉儿也下班回来了,躺在床上,感觉不舒服的样子。妈妈随手关上门,拿出一只搪瓷缸子,叫他屙泡尿在里面。接了尿,妈妈掺了点酒进去,端给老汉儿喝后,晚饭没吃就睡了。老庄一脸茫然。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汉儿有了精神。几天后,幺姨和幺姨爹来家里耍,妈妈与他们轻声嘀咕,老庄才知道老汉儿在单位被批斗,挨了打,细娃的尿,治跌打损伤。

我们县城东小河口下街有个朱孃孃,当搬运工,长年背货上下船与上下岸,积劳成疾。遇到阴雨变天时,她浑身疼痛,就用痨伤药蘸细娃的尿磨了喝。那药为根茎状的中药,托人从云南买的。《本草纲目》上说“(童便)童男尤良”。朱孃孃是三个女儿,整条街上男细娃的尿她都喝过,遇到谁,就叫谁屙。她也不让人白屙,每次都会给两三分钱,有时大方点,五分。说是白喝童便没药性,对细娃也不好,亏精气。当然,像老庄父子这种情况是不必付钱的,因为父亲给了儿子生命,并养育了他。

有一次,姑妈邻居邹孃孃家的猪发瘟病,买了药,兽医说兑细娃的尿一起喂。她两个儿子屙了大半瓦钵,里面还放有不少干豌豆,猪才肯吃。我当时在她家玩,邹孃孃说尿少了,喊我也屙一泡。邹孃孃没给钱,和她儿子一样,我得到两颗水果糖的奖励。我回去后,姑爷知道了这事,责怪道,童便是不能随便给猪及牲畜喝的,今后一定要记住。

小时候流鼻血,如果滴在地上,一定用脚擦得干干净净,被蚂蚁和虫虫舔了要“走灾星”——这大概与“童便不能给猪喝”同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下放到户后,洪志祥跟着姐夫当“牛贩子”,从毗邻的巫溪、云阳一带乡村牵牛回开县卖。那是一个大热天,洪志祥和姐夫一人牵了一条牛,乐滋滋往回赶,心想这次要赚不少钱。半路上,姐夫感觉头昏胸闷,一头栽倒在了路上。洪志祥估计是发痧,准备在路边溪沟里弄点水给他喝,并把汗帕子打湿后给他擦身体退凉。“发痧”为民间说法,医学上称中暑。正好有个买化肥回家的老头路过,忙说:“不要用冷水激,激不得!”他吩咐洪志祥一起把病人抬到路边竹林的阴凉下,扒开他肚皮,捧了几把路上的热土堆在肚脐眼上,中间掏出一个窝窝。随后,老头捡起竹林里的一片笋壳,卷个筒,喊洪志祥屙泡尿,接住,然后慢慢倒在病人肚脐眼上的土窝窝里。满了之后,土也湿了,老头丢掉剩余的尿和笋壳说:“最好是细娃儿的热尿,还可以给他喝几口,效果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洪志祥姐夫慢慢醒了过来。

(原文刊发于《散文》2025年第3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责编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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