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上午10点，廖伟（化名）在德阳肿瘤医院的产房外已经焦急等待了近一个小时，一门之隔的手术室内，妻子罗婷（化名）正在进行剖腹产手术。

敏感的廖伟发现，第二次生产的妻子这次花的时间明显比第一胎的时间要久很多。从手术室中传来的消息证实了廖伟的担忧——妻子生下了一个没有右臂的女婴。

产房外的喜悦，瞬间变成愤怒和迷茫。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廖伟一家都在追问，为什么德阳肿瘤医院作出的四维彩超报告显示，胎儿的发育情况为“双侧上臂及其内的肱骨可见，双侧前壁（应为“臂”）及其内的尺、桡骨可见，双手呈握拳状”。

德阳肿瘤医院则认为，婴儿身体的先天缺陷不是医院造成的，对于该院为何没有在四维彩超中查出婴儿少了一只手臂的情况，则需要通过司法途径进行医疗损害鉴定，合法、科学地划分责任。

4月23日，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了解到，德阳市旌阳区卫计部门已经介入此事，组织了罗婷一方和民营的德阳肿瘤医院双方进行了至少4次协商。德阳肿瘤医院提出赔偿产妇20万元的方案，被罗婷一方断然拒绝。罗婷一方认为“司法途径耗时费力”，没有进行相关的司法鉴定。

4月1日诞下的这名女婴，不仅没有右手，出生20天连一个名字都没有，“老二”成了她的乳名。

▲罗婷所做的四维彩超报告显示，胎儿手臂发育良好。

产前检查：“一切正常”

廖伟和罗婷都是德阳本地人，小两口在2014年结婚，并在次年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廖伟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大儿子出生的时候是在德阳市级医院做的孕检以及破腹生产的，因患者多、距离自家较远等原因，怀孕时的每次产检都费时费力，这给家里人都带来了很多麻烦。

2018年9月，再次怀孕的罗婷需要选定医院建档做产检，罗婷、廖伟夫妻俩合计了一下之后，决定在离家较近的德阳肿瘤医院建档做孕检。细心的廖伟还专门向曾在该院生产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得到“还不错”的回复之后才放下心来，“大家都说的这个医院还可以，肿瘤医院人要少点，料想医生等各方面服务会好点”。

廖伟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整个怀孕期间他们都严格按照德阳肿瘤医院的医生要求，做了全部包括四维彩超、唐氏儿筛查在内的各项检查，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任何一位医生提醒他们有异常情况需要再次检查、复诊。

廖伟向上游新闻记者提供了罗婷的“四川省孕产妇保健手册”，记者注意到其中除了2018年9月20日作出的一份因罗婷存在“瘢痕子宫”而下发的孕产妇高危告知书外，没有其他的警示性提示。

2018年12月17日，罗婷在德阳肿瘤医院妇产科门诊超声一室做了“四维彩超常规”检查，德阳肿瘤医院出具了超声检查报告单。在该报告单的“超声所见”部分，对胎儿的四肢情况具体表述为“双侧上臂及其内的肱骨可见，双侧前壁（臂）及其内的尺、桡骨可见，双手呈握拳状”，超声提示则显示罗婷腹中的胎儿已经怀孕24周了，检查时为存活状态。

“从做四维彩超那天开始，肿瘤医院就没有给我们说过孩子有任何问题，我们看到报告上写的那么清楚，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正常，肯定就放心了”，廖伟等家属回忆称，在罗婷怀孕的整个期间，肿瘤医院没有提出孩子有问题需要复查，整个家庭也沉浸在迎接第二个孩子的喜悦中。

公开资料显示，四维彩色超声诊断仪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彩色超声设备，该设备能够显示胎儿的实时动态活动图像。四维彩超可以实时的观察人体内部器官的动态运动，临床医生和超声科大夫可以检测和发现各种异常，从血管畸形到遗传性综合征。四维彩超能够多方位、多角度地观察宫内胎儿的生长发育情况，且可以为早期诊断胎儿先天性体表畸形和先天性心脏疾病提供准确的科学依据。

显然，“世界上最先进”的四维彩超，没有能发现“老二”的身体缺陷。

▲ 罗婷产下的婴儿右手臂缺如。

“右臂缺如”

4月1日上午9点，罗婷被推入了德阳市肿瘤医院的产房，通过剖腹产的方式生下自己的第二胎。这天，罗婷、廖伟的父母都来到了医院产房外，等待着新生命的降生。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来到了上午10点，已经有过一次陪产经历的廖伟，隐约觉得妻子的这次生产遇到了麻烦。

随后，有医生从产房中走了出来，把廖伟等产妇亲属请进了手术室。廖伟向上游新闻记者回忆说，医生刚开始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亲属们冷静、克制，“我知道肯定出事了”。随后，德阳肿瘤医院的医生将新生儿没有右手臂、左手中指、食指粘连的情况告知了廖伟和其它亲属，“当时有护士还反问，你们没有去做产前检查吗？”

罗婷在生产当天就知道了自己女儿没有右手手臂、左手中指食指粘连的事实，随即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罗婷的丈夫廖伟向上游新闻记者转述称，罗婷对于孩子的未来感到十分的担忧，“我们一家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娃娃没有右手，左手手指还粘连到一起，小时候有我们家长照顾还好，长大了该怎么生活？”。

截止4月22日，“老二”还住在德阳肿瘤医院的病房里面，还没有去专科医院接受完整的检查，身体是否有其他问题尚不得而知。

廖伟通过网络查询，知道了自己女儿缺失手臂的情况还有一个更为专业的名称，“右臂缺如”。

廖伟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家属们认可“老二”的身体缺陷是先天造成的，和医院没有关系。但德阳肿瘤医院在罗婷怀孕二十四周作出的四维彩超报告中，明确提到了胎儿的上臂和前臂完整、双手呈握拳状，和胎儿的产下后的情况明显不相符，没有给他们机会终止妊娠，这明显是医院的失误，院方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如果肿瘤医院做检查的时候看不清楚或者有疑问，就不应该写手臂完整，我们肯定就会去上级医院做更深入的检查，及时进行治疗”，廖伟认为，德阳肿瘤医院在四维彩超报告中明确写出胎儿手臂健全，无法用“现代医学局限性”来解释。

▲ 4月19日，医患双方在旌阳区卫健局组织下进行了第四次协商。

协商现场

“老二”出生之后，德阳肿瘤医院出面和患者家属就责任划分等问题进行了多次协商。患者家属提出，院方首先应该就此事向患者致歉，而德阳肿瘤医院则坚持应该通过司法鉴定来确定具体的责任。

知情者透露，德阳肿瘤医院实际上是一家私立的综合医院。工商注册资料证实，德阳肿瘤医院全称为“德阳肿瘤医院有限责任公司”，实缴资本414万元，经营范围包括呼吸内科、消化内科、血液内科、妇产科等多个医学方向，该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名下还有德阳眼科医院、什邡康裕医院等多家本地民营医疗机构。

上游新闻记者4月22日曾联系德阳肿瘤医院，但该院以无法核实记者身份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廖伟、罗婷夫妻俩在“老二”出生之后，就孩子出现手臂缺失的情况向德阳市旌阳区卫健局进行了投诉，旌阳区卫健局出面组织德阳肿瘤医院和廖伟夫妇进行了多次调解。4月19日下午6点左右，双方在旌阳区卫健局副局长肖红的主持下，进行了第四次调解。

德阳肿瘤医院执行总裁漆志友代表德阳肿瘤医院参加了这次调解，他表示医院以及当事的医生，都不愿意看到孩子出现的身体缺如的情况，院方很有诚意的希望能够解决此事。德阳肿瘤医院之所以同意在没有作出相应的医疗过错鉴定的情况下，提出赔偿20万元的方案，主要就是因为理解家属们现在的心情。

上游新闻记者从调解现场的视频中看到，廖伟一方在调解中情绪较为激动，德阳肿瘤医院只能见缝插针的发表院方对于此事的看法。对于“老二”身体缺如情况责任划分的问题，漆志友代表医院表示，哪一方承担多少的责任，应该由法律规定的权威部门出面，调取相应的证据材料，进行专业的医疗过错鉴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医院有没有责任，医院该承担多少责任，你我说了不算，应该是相应的机构来做鉴定”。

漆志友在4月19日的调解中披露，德阳肿瘤医院当天为罗婷做四维彩超的医生“非常优秀”，工作也是认真负责的。4月1日罗婷产下女儿之后，当事医生十分自责，“几次试图自杀”。在漆志友看来，医学是一门不断完善的科学，谁都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检测结果的准确性，“再先进的设备准确率都不是100%的，同样的案例在全国发生了很多次，三甲医院都有”。

德阳肿瘤医院认为，廖伟女儿的身体残疾是先天性的客观存在，和医院所做的检查没有必然的联系，“就算我们工作中有不足或者没有达到相应要求的地方，但（婴儿身体缺陷）不是我们医生失误造成的”。

德阳肿瘤医院执行总裁漆志友还明确表示，德阳肿瘤医院没有筛查资格，也没有做医学筛查。廖伟随即质疑，如果医院没有筛查资格也没有做相应的医学筛查，那早前做的一些孕检又是通过怎样的名义进行的？

上游新闻记者在德阳肿瘤医院2018年9月20日出具的一份“产前筛查告知书”中看到，德阳肿瘤医院明确将罗婷在该院所在的一些检查明确为“产前筛查”，在这份产前筛查告知书中明确，“筛查并不是确诊，只是一种风险预测。低风险人群中很有可能有遗漏个别患儿，但发生概率极低”。

廖伟表示：“我女儿的四维彩超报告中不是明确说了手臂发育正常，这怎么能说是医学局限性呢？”院方正是试图通过这样一条“免责规定”来规避自身的风险。

▲ 4月20日上午，廖伟一方同德阳肿瘤医院工作人员发生肢体冲突。

协商不成起冲突

德阳市旌阳区卫健局对于此事的态度明确。在4月19日的调解中，该局的多名工作人员均表示，德阳肿瘤医院方面在罗婷产下残疾婴儿一事上，有无过错、该承担多少责任，“不是医院说了算，也不是患者说了算”，建议双方通过医疗过错鉴定等方式来进行责任划分。卫健局同时也表示，如果家属方面不认可和医院的调解，也可以直接通过起诉的方式来解决此事。

4月19日德阳肿瘤医院和廖伟、罗婷夫妻俩的协商，因为双方在具体的责任认定上存在巨大的分歧，没有达成任何的共识就不欢而散。廖伟告诉上游新闻记者，他们不愿意走肿瘤医院建议的司法鉴定等程序，“走司法程序太漫长了，我们普通平民耗不起，家里的有四个老人、两个小孩，负担太重了”。

4月20日，廖伟、罗婷一大家子人就赶到了德阳肿瘤医院的门口，手上拿着小女儿的缺失手臂的照片和四维彩超的放大图片，想找肿瘤医院“讨一个说法”。随后，院方工作人员出面阻拦了家属们的“抗议”，试图抢夺家属们带来的图板等资料，双方随即发生了肢体冲突。德阳警方也派员来到了双方冲突的现场，经过警方多次劝导、训诫后，双方的情绪才逐渐平息下来。

▲ 德阳肿瘤医院。

专业人士：医院存在过错

记者查询发现，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母婴保健法》第十八条规定，“经产前诊断，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医师应当向夫妻双方说明情况，并提出终止妊娠的医学意见：（一）胎儿患严重遗传性疾病的；（二）胎儿有严重缺陷的；（三）因患严重疾病，继续妊娠可能危及孕妇生命安全或者严重危害孕妇健康的”。

医疗专业人士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罗婷在4月1日产下的新生儿整个右臂缺如、左手食指、中指粘连，毫无疑问属于《母婴保健法》规定的“严重缺陷”范畴，当事医师如发现这一“严重缺陷”，应该提出终止妊娠的医学意见。

四川省内多位超声医学专业人士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德阳肿瘤医院在给罗婷所做的四维彩超上明确表述了胎儿手臂发育良好，“这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事实”，医院在此事上肯定存在过错，但具体的责任划分，确实需要进行医疗损害鉴定才能明确。

医学专业人士均建议，如果廖伟夫妇未能就小女儿的身体缺陷情况和当事的德阳肿瘤医院达成相关的和解协议，一定不能采取过激的方法去医疗场所进行所谓的“讨说法”，及时通过法律途径进行医疗损害鉴定、提起诉讼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

廖伟夫妇的二女儿现在仍然在德阳肿瘤医院的病房里面，“事情没有得到解决，我们不会出院的”。

对于这个出生才23天的女婴来说，往后余生，无疑都是一条充满坎坷的漫漫长路。

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发自四川德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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