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环回家了。从南昌到进贤县，距离不过百公里，从26岁离家，到53岁无罪归乡，整整27年。回到家的张玉环几乎一无所有：27年来，父亲去世母亲已白发，妻子改嫁，房子塌了，名下的田土也没了……
“变化相当大，连我母亲、两个儿子都认不出来了。要适应过来，估计要五六年。”8月5日，张玉环在接受上游新闻（微信报料号：shangyounews）记者采访时说，除了失去的这些，在与世隔绝27年后，眼前的世界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2020年8月4日下午4点，张玉环故意杀两童再审案在江西省高院第四审判庭公开宣判，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法院当庭判决张玉环无罪。包括江西高院、政法委等在内相关单位负责人向张玉环赔礼道歉。
张玉环表示，他希望继续委托王飞、尚满庆两位律师代理申请国家赔偿事宜，并追究当年办案人员刑讯逼供的责任。
▲8月4日下午6时40分许，江西省进贤县民和镇张家村，时隔27年后，下车到家的张玉环连声问：“妈妈呢？妈妈呢？”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张玉环回家了
8月4日，这一天对于进贤县张玉环一家人来说，意义非凡。在申诉喊冤近27年后，当日下午4点10分，53岁的张玉环等来了江西省高院的无罪判决。
8月4日下午6时许，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民和镇张家村，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张保刚、张保仁以及张玉环的妹妹张丹玉一块在张玉环的弟弟张平凡家门口挂起电灯，准备迎接张玉环回家。
前妻宋小女同样在张家村等待。3天前，她花了1899元为张玉环买了一部新手机，她说自己希望出狱后的张玉环能用它记录生活的美好瞬间。
从南昌监狱出来后，张玉环先是被接到进贤县一家宾馆洗澡，换上了家人为他准备的新衣。8月4日下午6点40分许，张家村口一阵阵鞭炮声响起，被羁押近27年的张玉环身披红绸带回到家中。待车停稳，张玉环下车，目光向前不断寻找，连问：“妈妈呢？妈妈呢？”见到母亲后，张玉环与母亲张炳莲、妹妹张丹玉、弟弟张平凡、前妻宋小女和两个儿子相拥而泣。
大儿子张保仁见到父亲后，首先是凑上去，然后向他推了一把。“我知道他对我心里有怨气，我不怪他。”张玉环解释说。
在人群的簇拥下，张玉环见完母亲后，喊了一声前妻的名字：“小女呢？”站在门口的宋小女兴奋得昏厥过去，随后被门口等待的救护车送往县医院。随后，张玉环看了看自己家的房子。他的房子与弟弟张平凡家仅一墙之隔，如今房顶出现了大窟窿，门窗皆无，四处散落着碎瓦，碎瓦缝隙里，青苔杂草生长。“我的房子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当年都是好房子。”他喃喃自语。
4日晚8时许，张玉环首次面对媒体镜头接受采访，双手不断揉捏胸口的红布，他说自己十分紧张。“变化太大了，很激动。我娘头发白白的了，大哥的头发也白了。今天能够平反，要感谢政府。同时要感谢两位律师，他们为我的案子跑了三四年。”张玉环谈及回家的感受说。
次日一早，在大哥张民强的带领下，张玉环四姊妹前去祭奠去世的父亲。1993年，在张玉环被抓半年后，其父去世，终年53岁。“爸爸，我带着清白之身回来看您了，以后每年清明节，我们三兄弟都来为你扫墓。”张玉环跪在坟头说。
▲8月5日早上8时30分许，在大哥张民强的带领下，张玉环四姊妹给1993年去世的父亲烧纸上坟。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被冤狱改变的家庭
张玉环说，自己被抓前，家中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属于中上，如果不出事，他自信能够跟上目前村民的生活水平。
归家的张玉环几乎一无所有：没有住处，名下的田土没有了，甚至连两个儿子的田土村里都没有留给他们，更为重要的是——张玉环的家散了。
张玉环被羁押6年后，1999年，宋小女检查出子宫肿瘤，医生建议她动手术，宋小女犹豫了。“万一手术的时候我有个好歹，两个孩子还不成孤儿了。”在此情境下，经其弟介绍，宋小女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改嫁福建。
张玉环还提到，“现在出来了，希望政府能给我安置房子、分田土给我，让我能安心孝敬老娘。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一个父亲的责任。儿子埋怨我、恨我，我心里理解。还有我那苦命的妻子，她吃了好多苦，她和我离婚我也能理解，因为生活所逼。”
8月5日早上，从医院回到张家村的宋小女与张玉环正式见面。记者在现场提议两人来个拥抱，不过，张玉环拒绝了。此时，宋小女像孩童一样，提醒张玉环，“现在不抱不要紧，你要知道，这个拥抱，是你欠我的。”张玉环后来告诉记者，之所以没有拥抱前妻，是担心她情绪再次失控。7月上旬，宋小女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多年来她一直期待着丈夫归来拥抱自己。
“这些年，我母亲、大伯等全家人都在为洗刷我父亲的冤屈而奔走，申冤之路非常坎坷。这不仅是我父亲的冤屈，也是整个家族的冤屈。自我父亲入狱以后，我们兄弟俩失去了父亲的照顾，家里经济条件特别差，也没读什么书。”张玉环的大儿子张保仁说。
“含冤入狱27载，改变了父亲的人生和整个家庭。这对我们整个家族来说是一个非常沉痛的打击。”张玉环的二儿子张保刚说，在他懂事以后，每天都在梦想着与父亲团聚的一刻。自从得知8月4日会宣判，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因为等这一天，我们等的太久了。
▲8月5日下午2时许，张玉环与大儿子张保仁（左）、小儿子张保刚（右）在一起。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受害者家属：真凶到底在哪里？
除了被冤狱改变的张玉环一家，两个被害者的家庭亦承受着难以忘怀的伤痛。
7月7日，舒爱兰在接受上游新闻采访时介绍，儿子遇害第二年，全家人也搬离了村子，“去外面打工比在家里好受点。我想不通，抓了他20多年，现在可能判他无罪，那我儿子白死了？如果他不是真凶，真凶又是谁？”目前，舒爱兰的丈夫患病瘫痪在床，常年需人照料。
受害男童张振伟的母亲刘荷花在接受采访时说：儿子遇害后不久，全家人从村里搬走，后来她又生了两个孩子。知道张玉环案再审的消息后，刘荷花说，“我好难受，天天睡不着想这个事。”自从失去儿子后，自己身体每况日下，患上了多种疾病。
“我们叫他们想开一点，现在也有了两个儿子还有孙子，要往前走。”8月5日下午，刘荷花的外甥女刘芳告诉记者，刘荷花夫妇已外出至赣州务工。
“舅舅说，他们也没有办法。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许多证据都被销毁，再去取证十分艰难。连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都没有绳之以法，叫我们怎么活？既然张玉环不是凶手，那真凶又在哪里？”刘芳说。
▲8月5日早上8时许，张玉环与前妻宋小女正式会面。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一定要追责”
1993年10月，张家村两名失踪男童被发现浮尸水库。2天后，同村的张玉环被警方锁定为嫌疑人。经过两次一审，南昌市中院于2001年11月判决认定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后江西省高院裁定维持原判。
入狱后的张玉环不断喊冤，并称遭到刑讯逼供。“他们吊打我，放狼狗咬我。”张玉环说。
2017年8月，张玉环向江西省高院递交刑事申诉书请求再审，依法改判其无罪。2018年6月13日，江西省高院决定对该案立案复查。2019年3月25日，张玉环案代理律师接到江西省高院通知，决定对张玉环故意杀人案再审。
在监狱里，张玉环写的申诉材料达五六百份。“逢年过节的时候写（申诉信），一天写三份，每份有七八页纸，其他时候要做工，没时间写。”张玉环说。
张玉环提到，服刑期间，他经常想到和妻子在田野里干活的场景以及自己在水塘里游泳的时光。
7月9日，张玉环故意杀童再审一案在江西省高院第四审判庭公开审理。张玉环的两名代理律师王飞与尚满庆均为其作无罪辩护。
8月4日下午4点，张玉环故意杀童再审案在江西省高院第四审判庭公开宣判。此次宣判用时约10分钟。江西省高院认为，原审判决认定的物证麻袋、麻绳与本案没有关联性，在案证据无法证明张玉环哥哥家系作案第一现场，张玉环作出的两次有罪供述缺乏稳定性，系先证后供，且真实性存疑，不能作为定案依据。
江西省高院认为，原审证据不能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标准，最终，经江西高院审委会决定，根据疑罪从无原则，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判决张玉环无罪。
“变化相当大，像坐飞机一样，连我母亲、两个儿子都认不出来了。要适应过来，估计要五六年。”张玉环说，与世隔绝27年后，眼前的世界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像小孩一样被带着，很难适应这个社会”。
哥哥张民强提到，张玉环拿起手机和别人视频不知怎么用，还把手机放到耳朵边，我叫他拿到手上看，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样与别人对话，只看着别人说话。“听着张玉环那样说我都心痛，现在两岁孩子都能做的事情，他不会做。这些都是刑讯逼供所害，一定要追责到底。”
张玉环说，“人生有几个27年？一定要追究刑讯逼供人员的责任，是他们害了我一生。”
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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