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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场“欢迎仪式”，云南昆明市晋宁区晋城镇广济村村民李兰（化名）成为寻衅滋事罪的被告人。她怎么也想不通，在自己村里为刑满释放的村民举行欢迎回家仪式，怎么会变成“扰乱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今年11月10日，广受社会关注的“为刑释人员举办欢迎仪式，25人被控寻衅滋事”案，在云南昆明市晋宁区法院开审。
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注意到，晋宁区法院审理的这起寻衅滋事案，与7年前轰动全国的“10.22”征地事件密切相关——2013年10月22日，昆明晋宁县公安局在传唤犯罪嫌疑人过程中，被晋城镇广济村约200名村民堵截、扣留，11名公务人员和3辆公务车被困，造成27名警务人员受伤。
昆明警方披露，2016年10月至2018年8月，广济村上百名村民在村内为2013年晋宁“10.22”征地事件中刑满释放的韦某兰、刘某安、王某云3人举行“欢迎仪式”。2019年4月22日，昆明警方对涉案人员进行集中抓捕。
2019年8月，晋宁区检察院以寻衅滋事罪向法院起诉25名被告人。检方认为，“欢迎”刑释人员的行为扰乱附近村民正常生产生活秩序，“混淆相关人民群众对于英雄与罪犯的是非标准、法律界限”。
11月26日，部分被告人亲属告诉上游新闻记者，3名刑释人员是为维护村民们土地利益才被判刑的，村民们欢迎他们是自发行为，没有扰乱秩序。部分被告人的辩护律师也作了无罪辩护。
晋宁“10.22”征地事件对应的，正是计划投资220亿元的古滇王国项目，也是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的重要政绩工程之一。秦光荣等落马高官可能没有想到，当年他们的“政绩工程”，直到现在还余波未了。
▲广济村村民“欢迎仪式”现场。图片来源/昆明警方视频截图
欢迎“反腐保地英雄”回家，25村民被控寻衅滋事
检方起诉书显示，昆明市晋宁区人民检察院依法审查查明，2016年10月至2018年8月，被告人晋宁富有村村民王某 、张某、顾某等25人为发泄情绪，先后在昆明市晋宁区晋城镇富有村路口、牛广公路、312国道以及广济村村内等地段，采用拉横幅、挎绶带、戴红花等方式,将刑满释放人员韦某兰、刘某安、王某云包装成为“英雄”人物；同时通过跳彩带舞、扇子舞、敲锣打鼓、放鞭炮、夹道欢迎等方式起哄闹事，造成数百村民及围观群众三次在213国道、牛广公路、广济村村内等公共场所长时间聚集，致使相关道路无法正常通行，扰乱附近村民正常生产生活秩序，“混淆相关人民群众对于英雄与罪犯的是非标准、法律界限”，严重扰乱该区域内公共场所秩序。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晋宁区人民检察院认定25名被告人曾有3起犯罪事实，犯罪时间分别为2016年10月到2018年8月。
2016年10月22日下午1点左右，被告人王某燕、陈某仙等人在昆明市晋宁区晋城镇富有村小车汽配城，为刑满释放人员韦某兰披上了印有“反腐保地英雄”字样的绶带等，来到广济村213国道与牛广路交汇处与事先在此等候的迎接人群汇合。被告人王某燕、张某林、陈某仙等18人以拉印有“欢迎反腐保地英雄回家”字样的横幅、沿途燃放鞭炮、跳彩带舞、扇子舞、敲锣打鼓夹道欢迎等方式沿213国道等游行造势，造成了公共场所秩序混乱。
2017年10月22日下午1点左右，王某燕、陈某仙、韦某兰等人，为刑满释放人员刘某安披戴上毛毯和印有“反腐保地英雄”字样的绶带后，与被告人张某林、耿某林、顾某林等18人汇合，以拉印有“欢迎反腐保地英雄回家”“热烈欢迎反腐保地英雄回家”字样的横幅、燃放鞭炮、跳彩带舞、扇子舞等方式在晋宁县多地游行造势，吸引数百群众参与、围观，造成多地交通拥堵，“严重扰乱附近村民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2018年8月22日，服刑人员王某云被释放后，被告人王某燕、张某林、陈某仙等人再次组织类似迎接韦某兰、刘某安的欢迎仪式，造成晋宁县当地公共场所秩序严重混乱。
检方最终以寻衅滋事罪，对25名被告人提起了公诉。
▲广济村村民“欢迎仪式”现场。图片来源/昆明警方视频截图
秦光荣的“政绩”与轰动全国的征地血案
广济村隶属于昆明市晋宁县晋城镇，位于滇池南岸，因毗邻昆明市区，擅长大棚种植蔬菜，村民们生活条件均十分优渥。
2012年12月26日，滇池南岸一个名为古滇王国的地产项目开始在广济村推动。晋城镇政府贴出公告，宣布古滇王国项目在该镇拟征地14933余亩，涉及广济村等12个村。
古滇王国的征地进行得并不顺利，地产商提出的征地补偿与广济村等地村民实际收入形成巨大反差，所以征地遭到强烈抵制。但古滇王国项目作为云南省时任省委书记秦光荣力推的政绩项目，征地又不得不被强力推行。
据了解，晋宁县官方对广济村参与土地维权的村民采取强制措施，最早可以追溯到2013年5月6日。
已故的云南省政协原副主席杨维骏，曾深度参与古滇王国征地项目土地维权活动。2013年5月6日当天，杨维骏因晋城镇征地相关事宜，和包括广济村在内的4个村9名代表一同前往云南省国土资源厅询问，但9名代表在路上便被晋宁县公安局带走，而杨维骏得到了征地项目还未报批的答复。广济村村民于是组织了自发维权行动。2013年开始，广济村村民和当地政府的冲突就一直未平息。同年10月22日，双方冲突达到最高潮。
据新华网报道，2013年10月22日，晋宁县公安局依法传唤涉嫌非法拘禁和故意伤害的两名嫌疑人。14时45分，晋城镇广济村约200名村民聚集在该村牛广路口，堵截、扣留过往公务车和公务人员，先后强行扣留11人和3辆公务车。17时30分许，市、县派出百余名警力赴现场控制事态，被村民围攻，警方保持极大克制。
事发时云南当地媒体报道称，“10.22”事件造成27名警务人员受伤。据警方和卫生部门介绍，当时未接到村民受伤的报告。但村民称，事件导致村民2人重伤30多人轻伤。
媒体报道显示，“10.22”事件的爆发，是晋宁前期征地积累的矛盾总爆发。但晋宁县委宣传部则认为，“并不是因为征地，是传唤嫌疑人引起。”
2014年10月，昆明市晋宁镇一年之内再次发生因征地纠纷引起的“10.16”案件，造成人员死亡，震惊全国。“10.22”事件也再次被关注。云南日报发文称，2014年10月24日，昆明市召开领导干部视频会议，通报晋宁县广济村“10.22”事件：2013年10月22日，晋宁县晋城镇广济村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并夹杂严重刑事犯罪的群体性事件”，部分村民受少数不法分子的煽动、蛊惑，聚众堵截公路、打砸烧车辆、非法拘禁和围攻殴打执法人员以及无辜群众，侵犯了公民生命财产安全，严重扰乱了社会治安秩序。
▲刑满释放人员戴着“保地英雄”绶带回家。图片来源/昆明警方视频截图
2016年2月5日，云南官方披露了晋宁县广济村“10.22”事件中6名涉案被告人的一审结果。
宜良县法院认定，涉案被告人曾带领村民围堵村委会、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和邀约、组织、指挥数百村民持械抗拒、阻碍、殴打民警，打砸警车等行为，参与案件的王某荣、王某云、刘某安、韦某兰等四人因非法拘禁罪、寻衅滋事罪、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罪等分别获刑四年零六个月至两年不等，其余两人分别获得缓刑。官方渠道没有披露涉案人员是否进行了上诉，但从2016年10月22日开始，部分被判处了有期徒刑的被告人,开始陆续刑满释放。
▲2019年4月，昆明警方对涉案人员进行集中抓捕。图片来源/昆明警方视频截图
高姿态的集中抓捕与无罪辩护
2019年4月22日下午，广济村村民组织最后一次“欢迎仪式”8个多月后，昆明市公安局调集市、区两级公安机关警力，对组织、参与“欢迎仪式”、涉嫌寻衅滋事的犯罪嫌疑人实施集中抓捕。
昆明警方通报称，2019年4月22日抓捕的涉案人员，为“10.22”案件刑满释放出狱人员举行所谓的“欢迎仪式”，滋事扰序，情节恶劣，相关行为涉嫌寻衅滋事罪，公安机关予以立案侦查，集中抓捕行动进行了1小时40分钟，共抓获犯罪嫌疑人13人。
检方则披露，昆明警方后续还陆续抓捕了部分人员，共25名犯罪嫌疑人被移送检察院起诉。
警方披露的视频资料显示，携带防暴装备的大量警员进入广济村，高姿态集中抓捕。4月22日当天集中抓捕行动结束后，昆明市、晋宁区（2017年撤县设区）两级公安机关会同晋宁区委、区政府工作组继续开展进村入户法制宣传教育，敦促违法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发动群众检举揭发违法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秩序。晋宁区委区政府还在广济村召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工作大会，表示必须坚决铲除藐视法律、破坏社会稳定、危害一方的黑恶势力，坚决打击各类违法犯罪活动。
2019年7月22日，警方向晋宁区人民检察院移送起诉；同年8月22日，检方向晋宁区法院提起公诉。
该案件涉案人员之一的李兰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从2013年“10.22”事件开始，她就一直认为村民们的主观目的是维护合法的土地财产，不能片面地认为是故意对抗政府。
在晋宁区法院今年11月10日举行的庭审中，部分被告人承认了犯罪，但部分被告人及其辩护律师坚持做了无罪辩护，否认检方对其寻衅滋事的刑事犯罪指控。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部分被告人的辩护律师认为，广济村“迎接刑满释放人员”寻衅滋事犯罪一案中，不仅存在晋宁区公检法三方因2013年广济村征地冲突受害人应当回避、警方涉嫌“套路执法”不及时制止犯罪等问题，还认为涉案人员“欢迎”的韦某兰、刘某安、王某云3人是刑满释放人员，已属无罪公民，检方“混淆了人民群众对于英雄与罪犯的是非标准、法律界限”的指控并不成立。
辩护人认为，村民们是发自内心、自主自发地在村内举行欢迎活动，不可能自己扰乱自己的生产生活秩序。警方现场视频显示，现场参与人员均是自发聚集到广济村路口等地迎接韦某兰等人，村民在自己村子里举行庆祝活动，是村民自我处分权利的行为，“绝不应该被评价为犯罪行为。”
庭审中，部分辩护人还就3次“欢迎”行为是否造成相关道路无法通行、在案25名被告人是否和其他参与迎接的300余名村民同样构成犯罪与否等问题，发表了法律意见。
据了解，今年11月10日庭审结束后，晋宁区人民法院没有当庭宣判。
▲古滇王国地产项目。图片来源/新浪云南
落马高官的纠葛与征地血案余波
多位云南本地知情人士告诉上游新闻记者，此次晋宁区法院公开审理25名被告人寻衅滋事案件，毫无疑问是2013年10月22日发生的“10.22”事件的余波。而“10.22”事件,又与时任云南省、昆明市的“一把手”秦光荣、张田欣有着密切联系。
2014年7月12日，“10.22”事件时担任昆明市委书记的张田欣因涉嫌违纪，被宣布免去中共云南省委常委、委员职务，云南省委后续也免去张田欣中共昆明市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中纪委通报称，张田欣失职渎职造成国有资产损失；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私利，其行为构成严重违纪。经中央纪委审议并报中共中央批准，决定给予张田欣开除党籍处分，取消其副省级待遇，降为副处级非领导职务。
张田欣落马时媒体报道称，其个人仕途终止与围绕滇池开发的城市化建设及由此引起的征地纠纷有关。
2014年6月14日，中央电视台报道了滇池开发中打着“建设湿地，开发旅游”旗号的地产项目泛滥的情况，而其中规模最大的古滇王国项目就是“10.22”事件中广济村涉及的。央视披露称，古滇王国项目的环评审批被分成二十几个小项目上报，大多与地产相关，规避了敏感词“别墅”。古滇王国项目最终都拿到了土地使用权和市环保局的审批手续，是谁审批了这些项目？主政领导为什么没有发现？所有矛头都指向时任昆明市委书记张田欣。
资料显示，2012年古滇王国项目开工时，今年9月10日出庭受审的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时任昆明市委书记张田欣、时任云南省委秘书长曹建方均出席了开工庆典。这个计划投资220亿元的文化旅游名城项目，是当年云南十大历史文化旅游项目之一。
已故的云南省政协原副主席杨维骏，生前曾多次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计划投资220亿元的“七彩云南•古滇王国”文化旅游名城项目是秦光荣的重要政绩之一，“从2012年开始试图以低于市价的补偿款强征上万亩基本农田，这不仅违反了秦光荣自己定下的‘用地上山’政策，还存在农民不同意、强征强拆的情况。”
杨维骏认为，古滇王国项目直接引发了包括“10.22”事件在内的多起热点事件，“秦光荣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在调动特警和当地农民发生严重冲突的事件之后，他只是以不再征用基本农田这样的承诺来敷衍了事，根本没有其它任何惩处措施。我就此以个人名义向中纪委进行了举报。”
杨维骏也曾向秦光荣反映云南晋宁强征基本农田的问题，但没有得到回复。杨维骏认为，“这暴露了他在本质上，与白恩培是一伙的。”
据新华社消息，2020年9月10日，四川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审理了云南省委原书记秦光荣受贿一案。检方指控，2000年至2018年期间，秦光荣直接或通过其亲属非法收受他人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2389万余元。
秦光荣、张田欣可能自己也没想到，当年他们的“政绩工程”，直到现在还余波未了。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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