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互动丨“老码头杯”征文(6)丨外公喝酒 - 罗涌
外公喝酒
罗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年的清明节到了,外公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的外公名秦叙福,一身贫苦却无病痛,九十三岁寿终正寝,在本地活出了奇迹。外公的长寿秘诀中,当然不乏勤劳善良与宽容,然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喜好喝酒,和对喝酒的讲究。
外公年轻时当过背脚子,背运“锅巴盐”。他随着一支背盐队伍,从渝东西沱古镇长江码头出发直到湖北西大门来凤,一个来回需要一个月。他常常背着二百斤盐巴,翻越方斗山、七曜山天险,爬坡上坎,十分艰辛。可是背脚子收入低微,走一趟只能挣回一斗米,也叫“斗米生意”。实在是迫于生计,才走上盐大道。那个时候,外公最渴望的是能喝上酒,就着一碗“帽儿砣”玉米饭,驱赶白天的劳累和夜晚的孤独。但外公囊中羞涩,家中还有人眼巴巴盼着肩上这一斗米,他喝不起一碗酒。
解放后,外公不当背脚子了,但生活的压力并未减轻。唯一的儿子成家立业,六个女儿一个一个出嫁,备办嫁妆,举办婚礼,外公都是亲力亲为,精心筹划,不落礼数。然而,背后的心酸却不言而喻,仅仅一套嫁妆就够呛,何况是六套。那样的光景里,外公虽然忙碌,却也开心,生活有滋有味。辛苦劳作一天,到了晚上,就会拿一只小土碗,倒满酒,和着番薯土豆玉米棒,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细嚼慢饮。日子过得仍然紧巴巴的,却不再缺酒,儿女们时常送酒过来,心情也就自然愉快。这个时候外公喝酒,其实就是用酒疗伤,活血化瘀,缓解疲劳,恢复体力,绝不浪费一滴。
随着孙辈们一个个出生和长大,外公心里高兴,家里喜庆洋溢。在我生长的过程中,我见到外公最多的就是读小学的那五年时间,因为我上学要从外公那里经过。如果不愿回家干农活,就躲到外公家,父母一般也不会过问。外公家的伙食很简单,一般以番薯土豆为主食,老坛酸菜提口味。只有孙辈们去了,外婆才从米坛里抓几把米,和上苞米粒,垫上番薯土豆煮熟,外婆还会增加一道菜,米汤青菜。
外公已经将酒碗换成了玻璃杯子。饭菜上了桌,外公倒了一小杯酒,仰起那张布满皱纹,阿拉伯人似的长脸,对我说:“来一口?”我赶忙摇头,外公便呷一口说:“男子汉要喝点酒,读书才有力气。”
每年大年初一初二,我们都会举家前往外公家拜年,这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聚会。外公和舅舅家的几口大铁锅都得启用。三合院里,跳绳的、踢毽子的、打梭的、追逐打闹的,堪比赶集。家里的床铺挤满了,外公就在猪圈楼上铺一层稻草蔑席,放上棉絮,便任由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在上面折腾。
坐席的时候,外公则会提出一壶酒来,每桌盛满一大碗,从年长者开始喝,叫做“喝转转”,喝完即加。一转过后,外公就不劝了,任凭自由发挥。外公这个人好酒,却不滥喝,浅尝辄止。新年大节,喝的是一种气氛,虽然他已经老了,仍会像渔夫一样,收拢一大家人团结和睦的亲情网。
孙辈们却不同,早就学会了拼酒,一斤半斤的不在话下。直到有人喝醉趴下,东倒西歪才收场。每当这个时候,外公就悄悄离开,找来竹子,划篾编织。第二天,各家各户散去时,还会从外公那里拿走一只小筲箕之类的竹器。有一年,外公将一截剩竹头锯成一只竹筒,削光滑后,递给我说拿回去打更,说完便用棍子敲,“嘭嘭嘭”,声音清脆。后来我把外公的打更工具做了笔筒,有时也作水壶,用了很久。和善的外公也幽默。
2004年古历3月13日凌晨3时,外公溘然长逝。出殡时,三合院里跪满了他的子孙后代,竟有138人,可谓枝繁叶茂。在老人的坟前,少不了祭奠的酒,我们都知道,外公喜欢酒。
如今,我们也喝酒,但现在的喝酒仿佛变了调,茶楼酒舍,歌舞厅,农家乐,都有酒喝。有时喝得烂醉如泥,美其名曰“应酬”。有时来了客人,就是在家里喝酒,也会喝得找不着北,哇哇呕吐。
长寿之人,多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有人甚至不远千里,到康养福地一探究竟,却往往忽略身边老人。我开始反思,外公喜酒,而且喝酒得长寿,却从未留心过,外公为何喝酒?怎么喝酒?现在已然明白,外公喝酒是身体需要,而我们喝酒是享乐需求。孰得孰失,已定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