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大约在三周前，伊斯兰教斋月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位在耶路撒冷长期生活的老华人告诉笔者说他在这里这么多年有一个观察，就是几乎每次到了穆斯林斋月节期的时候，耶路撒冷总会迎来一些大大小小的冲突。果不其然，5月7日晚上，在今年斋月的最后一个主麻日（每周五是穆斯林的主麻日，又称聚礼），以色列武装警察闯入耶路撒冷最为神圣也最为敏感的地区——阿克萨清真寺禁区（该地为伊斯兰教与犹太教共同声索的圣地，穆斯林又称其为尊贵禁地“al-Haram al-Sharif”，犹太人则称其为圣殿山“Temple Mount”），并在院内发生大规模冲突，巴勒斯坦朝圣者与以色列警察双方均有人负伤。5月10日，巴勒斯坦民众与以色列警察再度在耶路撒冷老城圣殿山爆发严重冲突，导致300多名巴勒斯坦人受伤。随后，哈马斯向耶路撒冷发射火箭弹，以色列国防军则空袭了哈马斯在加沙地带的多处军事目标。同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警告称，哈马斯已“越过红线”，以色列将作出“强力回应”。
阿克萨清真寺院内冲突的视频很快便通过社群媒体传播至整个阿拉伯世界，也使得该事件在中东其他穆斯林国家引爆大规模抗议，谴责以色列方面对巴勒斯坦人的欺压与暴行。西方各基督教国家也对此次事件给予了强烈关切，并呼吁以巴双方保持克制。
然而，在诸多的新闻报道中，媒体大都聚焦于冲突的结果，以及以色列方面如何镇压巴勒斯坦示威人群，而很少能够将事情的起因及发展过程向读者阐述清楚。本文试图根据笔者在耶路撒冷的亲身经历与见闻将此次以巴冲突的前后进展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原因作一些较为清晰的梳理与分析，以供有兴趣者参考。
一、冲突因何而起？
此次冲突最早开始的时间是在刚进入斋月的前几天。当时以色列方面因普遍接种疫苗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开始全面解禁，并于4月14日至15日在耶路撒冷举行了建国73周年的盛大庆祝活动。
被疫情困扰了一年多的以色列人认为他们已经战胜疫情，因此重新迸发了昔日的激情，重燃他们对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之成功的骄傲。在热烈庆祝国庆的民族主义氛围中，以色列内部极端右翼组织的气焰也开始高涨起来。几天后，因为一起普通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的纷争，以色列少数极端右翼青年认为犹太人在纷争中吃亏而开始在耶路撒冷市中心寻衅滋事，搜寻并殴打阿拉伯人。
巴勒斯坦族群得知此事后被迅速激怒，快速组织起来要对这些以色列极端右翼人士还以颜色。以色列极端右翼组织得知后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加兴奋，喊出各种侮辱巴勒斯坦人的口号，双方的种族冲突也瞬时扩大失控并转变为对无辜群众的殴打和抢劫，耶路撒冷随即陷入骚乱。笔者在一次晚餐后的散步中遇到两位犹太女青年，她们因为害怕在路上被愤怒的巴勒斯坦人追打，要求笔者与她们结伴同行，可见当时双方民众之间的互不信任与恐惧。
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以色列警察介入冲突。以色列警察最初介入的目的是阻隔两个族群之间的大规模冲突，分别保护两个族群的安全。最容易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地点在耶路撒冷老城附近，以色列警察采取的手段则是在老城大马士革门设置障碍（大马士革门是耶路撒冷老城众多城门中由穆斯林主要掌管的城门，其外面的小型广场也是巴勒斯坦穆斯林经常聚集的地方），以防止巴勒斯坦人在此大规模集结，也阻遏以色列右翼团体冲入该区域。然而巴勒斯坦群体却因为大马士革门被设障而变得更加愤怒，导致他们开始直接攻击把守在大马士革门周围的以色列警察。以警受到攻击后还击，冲突的性质随即从种族矛盾升级为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政权之间的冲突（阿拉伯媒体习惯将以色列政权称为“占领军”）。各大媒体的报道此时也开始抨击以色列方面，谴责以色列妨碍了巴勒斯坦穆斯林在斋月期间自由朝拜的权利。在冲突逐渐扩大的情形下，以色列警察做出了让步，撤走了大马士革门周围的障碍物，为冲突降温。巴勒斯坦人则在大马士革门庆祝他们与“占领军”斗争的胜利，至此，此次冲突的第一阶段宣告结束。
二、“乘胜追击”：巴勒斯坦人的转向
以色列警察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冲突的平息，相反，被激怒的巴勒斯坦人开始进一步扩大冲突范围，由耶路撒冷老城转移至老城以北大约两公里的谢赫·贾拉哈社区（Sheikh Jarrah）。其缘由是以色列方面要将此社区的几户巴勒斯坦居民迁走，并用他们的房子设立定居点。
谢赫·贾拉哈的定居点问题由来已久，其原因是在此处发现了古代犹太圣人“义人西蒙”（Shimon HaTzadik）的墓穴，因此宗教犹太人士对此处提出声索，将墓穴加以保护并在周围建立定居点。在这里反对以色列建立定居点的抗议早在一两个月前就在进行，笔者每周五乘车去大马士革门市场购物时都会经过此地，并且每周五都会看到这里有小规模示威。但有趣的是在此次冲突之前，这里并没有成为巴勒斯坦人关注的焦点，在大马士革门的第一波冲突结束后，有部分“乘胜追击”的巴勒斯坦热血青年移步此地，并与以色列警察发生冲突，将谢赫·贾拉哈的定居点问题与斋月冲突联系起来，导致冲突再起。
如果说大马士革门的第一波冲突是种族问题，那谢赫·贾拉哈的第二波冲突则引爆了以巴冲突中的一个根源性炸弹——土地问题。在第二波冲突中，矛盾的焦点完全成呈现为“受欺压”的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占领者”之间的对抗。而土地问题则是整个巴勒斯坦社会包括以色列阿拉伯族群都共同面临的挑战，这不仅仅是巴勒斯坦穆斯林的问题，也是阿拉伯基督徒、贝都因人等各个群体共有的问题。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土地的军事占领、犹太定居点的扩张，对巴勒斯坦人土地所有权的否定，以及对阿拉伯人违法建筑的拆除等等，此类都是土地问题的具体表现。因此谢赫·贾拉哈的第二波冲突点燃了整个巴以地区的怒火，冲突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耶路撒冷老城及其周边地区，而是扩散到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甚至以色列北部的阿拉伯各城镇。
三、闯入风暴眼：阿克萨的枪声
在冲突蔓延全地的情形下，激进组织哈马斯介入冲突，哈马斯曾将通过武装暴力消灭以色列作为自己政治主张。哈马斯的活动者将哈马斯的旗帜飘扬在了阿克萨清真寺院内，并引导冲突中的巴勒斯坦人对以色列警察进行更加凶猛的袭击。冲突中把守在老城内的以色列警察有人被击伤，以警便封锁了阿克萨清真寺的入口开始对袭击者进行搜捕，为了抓捕到行凶者，以色列警察追至阿克萨清真寺院落内，并用催泪瓦斯与橡胶子弹驱散院内以及寺内的巴勒斯坦人群。
以色列“占领军”在伊斯兰教第三大圣地阿克萨清真寺对巴勒斯坦朝圣者“开枪”的视频飞速传遍世界，斋月期间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怒火随即被彻底引爆，此次冲突达到高潮。
笔者并不清楚以色列警察闯入阿克萨清真寺院内是蓄意为之还是被某些巴勒斯坦人蓄意引诱所致。然而，每一次的巴以冲突，几乎都是因以色列武装人员闯入阿克萨清真寺而达到高潮，距今最近一次大规模冲突是在2017年春天。
那位老华人也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他也有几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置身冲突的第一线，根据他自己的经历，巴勒斯坦示威者很多时候确实会引诱以色列警察犯错使用更加暴力的手段镇压，而后将其“暴行”录制成视频在网络上传播。本文不做定论，笔者的态度是，比起冲突当中的打斗与流血，无论哪一方，那些利用人们的集体情绪而蓄意挑起流血冲突的人更为可憎。
四、谁是冲突的受益者？
事件至今，各界对此次冲突的性质及起因都还没有一个定论，当然就巴以冲突的复杂性而言，可以预见此类事件也不会有一个定论。这样的冲突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巴以问题的现状，只是造成了许多百姓与警员的流血与无辜牺牲。换言之，双方冲到冲突最前线的人最后可能都是牺牲品。既然如此，双方为何还要继续为冲突助燃呢？这类冲突谁是受益者呢？笔者最后尝试从政治学的角度对其进行一些个人思考。
第一，巴勒斯坦选举的压力。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原本计划于最近进行十五年来的首次大选，但大选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推迟。现任巴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所属的法塔赫组织在民调中表现不佳，很可能会在选举中丧失大部分权力。而作为与法塔赫对立的哈马斯很可能将此次冲突视为为其争取巴勒斯坦选民支持的绝佳机会。显而易见的是，在过去十几年中法塔赫对以色列相对温和的政策并未能够给巴勒斯坦人民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恰恰相反，巴勒斯坦人的处境更加恶化，巴勒斯坦问题在国际上也逐渐被边缘化。立场强硬的哈马斯也许会给巴勒斯坦带来更多变化。
同样的逻辑，民调低迷的法塔赫也可能利用其动员巴勒斯坦人的能力来向以色列方面示威，因为以色列在不久前禁止巴权力机构在耶路撒冷设立投票点。通过引导冲突，法塔赫可能会挽回一部分耶路撒冷选民的支持，为自己在大选中攫取最大的政治资本。
第二，以色列选举僵局难打破。今年3月以色列进行了两年内的第四次大选后，各党派至今未能成功组建政府。原本最有希望的内塔尼亚胡因为各党派对他个人的联合抵制未能在最后期限前组建政府，于是以色列总统将组阁权交给了议会第二大党党魁拉皮德（Yair Lapid）。然而拉皮德的未来党（Yesh Atid）则属于中左派阵营，中左派如果想成功组阁，必须要获得极左派阿拉伯政党的支持。此次的冲突正好给了右派政党攻击拉皮德联合阿拉伯政党组阁的借口。极右派的宗教锡安主义党（Religious Zionist Party）领导人多次指责阿拉伯政党是恐怖主义支持者，极力反对以色列组建联合了阿拉伯政党在内的政府。而此次冲突中阿拉伯政党领导人对巴勒斯坦示威群众的支持与声援似乎使得极右派可以为他们的说法在以色列内部寻得不少合法性。
第三，去年在美国特朗普政府撮合下，以色列与数个阿拉伯国家实现了关系正常化。而这些国家的阿拉伯民众有相当一部分认为他们的政府与以色列媾和是出卖巴勒斯坦，违背了阿拉伯民族主义事业，不具备合法性。这些阿拉伯国家就此次冲突纷纷谴责以色列，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其国内民众的不满。另外，这次疫情当中，阿拉伯国家政府的表现几乎都十分糟糕，国内疫情肆虐，导致失业率上升，人民生活水平下降。时至斋月期间，民众本来就容易聚集引发示威，利用巴以冲突，将国内民众的怒火转移至“被占领的”圣城耶路撒冷，一定程度地释放他们的怨气，不失为一种减轻执政压力的办法。
（刘炳辰，以色列希伯来大学政治学系在读博士研究生）
原标题：巴以斋月期间再起冲突，谁在愈演愈烈的流血牺牲中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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