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5月12日，巴勒斯坦穆斯林的开斋节，明亮的火光点燃了加沙的夜空。但那火光并非庆祝节日的烟花，而是以色列投下的空袭炸弹。阵阵轰隆巨响散去，空气中尘土飞扬，回荡着孩童的哭声与巴勒斯坦人的悲恸呐喊。
近几日，以色列与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武装组织“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爆发严重冲突，哈马斯向以色列发射1600余枚火箭弹，以色列则对加沙实施十余次空袭，击中约600个目标。据加沙卫生部5月14日发布的消息，目前以色列空袭已造成109人死亡，580人受伤。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5月13日表示，以色列将继续对加沙地带进行军事打击；同日，以色列国防军称已沿加沙边界部署军力，目前正为地面进攻加沙做准备。
自以色列1948年建国以来，巴以之间的恩怨持续70余载。每逢穆斯林斋月，巴以时常会因圣地归属等问题爆发摩擦乃至暴力冲突。
今年斋月期间，以色列法院原将决定支持以色列定居者诉求，发出对东耶路撒冷谢赫·贾拉几个巴勒斯坦家庭的驱逐令，两个民族的矛盾因此再度激化。5月7日，数千名巴勒斯坦民众与以色列警察在耶路撒冷老城圣殿山（阿拉伯人称其地为“尊贵禁地”）的阿克萨清真寺发生冲突，致200余名巴勒斯坦人与17名以色列警察受伤。随着冲突白热化，加沙地带的哈马斯再推波助澜，向以色列各大城市连续发射火箭弹，引发以色列强烈反击。
5月13日，联合国中东和平进程协调员托尔·文内斯兰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向安理会表示，新爆发的冲突是“多年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最严重的升级”。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同日敦促各方悬崖勒马，结束暴力，保护平民生命。
中国政府中东问题特使翟俊近日也表示，中方对近期巴以紧张局势升级深表忧虑，强烈谴责针对平民的暴力，呼吁各方特别是以方保持克制，避免造成更多人员伤亡。作为本月联合国安理会轮值主席，中方近日全力推动安理会就东耶路撒冷局势举行紧急磋商。
“#拯救谢赫·贾拉”
这场巴以风暴伊始，是一场事关土地与家园归属的抗争。
位于耶路撒冷老城大马士革门500米处的谢赫·贾拉街区，一片绿树成荫的砂岩房屋藏身于林立的外国机构与豪华酒店当中。1187年，穆斯林征服者萨拉丁从十字军手中夺取了耶路撒冷，这个街区随后被命名为“谢赫·贾拉”——萨拉丁一位私人医生的名字。而这一街区近些年来一直是以色列右翼定居者与巴勒斯坦家庭土地纠纷的对象。
“多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我觉得有人想要强行把我从我的房子里拖出去，而我在抗拒着。”23岁的谢赫·贾拉居民穆纳对总部位于伦敦的新闻媒体“中东之眼”说道。她和父亲纳比尔站在一面墙边，墙上用阿拉伯语写着“我们不会离开”。
穆纳与父亲纳比尔在家门前
穆纳是谢赫·贾拉街区唯一一名“记者”，她随时随地在媒体和社交网络上记录着以色列定居者的不公行为。两个月前，为了向公众诉说社区居民们的困境，她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一场名为“拯救谢赫·贾拉”（#SaveSheikhJarrah）的声援活动。而随着巴以对峙局势的白热化，这场活动也被推向了舆论的中心，“拯救谢赫·贾拉”迅速成为了巴勒斯坦人宣誓身份的象征。
1948年，以色列建国引发第一次中东战争，在那场被阿拉伯人称作“大灾难”（Nakba）的浩劫期间，穆纳的父亲纳比尔被犹太民兵从海法的家中驱逐至耶路撒冷。1956年，约旦与联合国难民署救济工程处合作，决定在耶路撒冷重新安置28个家庭，条件是这些家庭放弃难民权利——纳比尔的家庭就是其中的一户。这些家庭象征性地支付费用就可以居住在约旦政府建造的住房内，而所有权在建设完工三年后则自动转让给他们。
然而，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列占领了东耶路撒冷，并单方面宣布整个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1972年，两个犹太定居者机构在以色列土地部登记了对谢赫·贾拉18德南（相当于1.8公顷）土地的所有权。日复一日，随着28个巴勒斯坦家庭的人口不断扩大，右翼定居者向以色列法院提起了数十次诉讼。
2001年，纳比尔一家完成了房屋扩建，但在一家人可以搬进新家的四天前，以色列政府没收了扩建房屋的钥匙。2009年，以色列定居者搬进了这所房子，纳比尔一家开始了遭驱逐的生活。
据土耳其安纳多卢通讯社报道，今年早些时候，四个巴勒斯坦家庭向以色列最高司法机构最高法院提交了一份请愿书，反对将他们驱逐出家园的决定。案件原定于5月6日开庭，但随着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定居者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法院推迟了判决。
穆纳的邻居——62岁的老人赛勒瓦·斯卡菲日日活在恐惧当中。“我们再也不能安稳地睡个好觉，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下，尤其是以色列司法审议的时候。”赛勒瓦担忧起自己的儿子和生病的丈夫，她回忆起隔壁的乌姆·卡迈勒一家，患有脑中风的丈夫在被强行驱逐后一个月便死去了。
“有时候我想把我家院子里的树连根拔起，免得那些（以色列）定居者享受到它的果实。”赛勒瓦沮丧地说道，“再过几个月，柿子就要熟了……每天我都在想，今年是谁会品尝这些果实呢？是我们，还是定居者？”
联合国中东和平进程协调员文内斯兰5月7日发表声明强调，与驱逐谢赫·贾拉和被占领东耶路撒冷其他居民区的巴勒斯坦家庭有关的最新事态令人极为担忧，并敦促以色列根据国际人道主义法承担义务，停止拆毁和驱逐。
“我们抗争的不仅是土地，还有以色列的种族隔离政策。”居住在埃及亚历山大的巴勒斯坦女大学生穆尼亚告诉澎湃新闻，她在社交媒体上参与了“拯救谢赫·贾拉”活动，近几天不断为巴勒斯坦人的权利发声。
“看看他们多么美丽，多么简单淳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想要和平地生活，拿回本应该属于他们的土地……”穆尼亚为同胞们声援道。
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口约占总人口的40%。但在以色列1967年占领东耶路撒冷后，只是将居住在此地的巴勒斯坦人列为永久居民，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大部分东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居民没有以色列国籍。《纽约客》的一篇报道指出，时至今日，耶路撒冷的大多数巴勒斯坦人在城市治理方面几乎没有发言权，多数人抵制地方选举。
在过去十几年中，得到以色列政府支持的右翼团体试图增加犹太人在东耶路撒冷巴勒斯坦居民区的存在。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谢赫·贾拉，还发生在东耶路撒冷的另一巴勒斯坦社区西勒万，去年11月，一个以色列右翼定居者团体已经成功让以色列法院批准驱逐该街区的87名巴勒斯坦人。
圣地的枪声，加沙的眼泪
随着“拯救谢赫·贾拉”事件不断发酵，巴勒斯坦人的不满情绪愈演愈烈。而将冲突推向白热化的关键事件，是一场发生在耶路撒冷老城阿克萨清真寺的冲突。阿克萨清真寺为伊斯兰教第三大圣地，但其坐落之地同时也是犹太教圣地，以色列人称之为圣殿山。
5月6日，数千名以色列极端民族主义者前往耶路撒冷老城游行，庆祝1967年占领东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日”，引起巴勒斯坦穆斯林的抵抗情绪。次日，穆斯林迎来斋月最后一个祈祷日，大批巴勒斯坦穆斯林当日聚集在老城的阿克萨清真寺进行祷告，期间与以色列警方发生激烈冲突。
据路透社报道，以色列警方赶往现场后不久，向空中鸣枪驱散人群，这一举动进一步激怒了巴勒斯坦民众，警民持续对峙。半岛电视台报道则直接将事件描述为以色列警方“袭击了正在祷告的巴勒斯坦穆斯林”。
然而，普通以色列人对于这起圣地冲突持不同说法。长期关注新闻的以色列大学生戈德法布告诉澎湃新闻，在他看来，引发这场圣地冲突的直接导火索是巴勒斯坦激进人士对犹太普通民众的攻击。
“那天，一辆犹太家庭乘坐的汽车在阿克萨清真寺附近行驶，遭到了巴勒斯坦袭击者的恶意攻击，他们向这辆车投掷石块，司机弃车而逃，失去了对车辆的控制，并与其中一名袭击者撞在了一起。袭击者向这名司机投掷石块，后被逮捕。”戈德法布说道，“但这让事件一发不可收拾，其他袭击者一拥而上，想要报复这一家人。”
几个小时后，极端正统派的犹太人再次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与此同时，情绪激动的巴勒斯坦民众也进行了针锋相对的示威，与此前“拯救谢赫·贾拉”的声援活动交织在一起，最终引发加沙的哈马斯出手，向以色列定居点发射火箭弹。
戈德法布认为，以色列国防军对加沙的袭击是“别无选择”，“但‘战争’针对的是‘恐怖组织’，而不是针对巴勒斯坦人。”哈马斯一直拒绝承认以色列并反对与之进行任何和谈，主张通过暴力斗争方式消灭以色列，以色列与美国视其为恐怖组织。本世纪初哈马斯时常对以色列公民及设施实施自杀式爆炸袭击。
无论是谁先挑起冲突，暴力造成的生命损失已无法挽回。据加沙卫生部5月14日发布的消息，目前以色列空袭已造成109人死亡，其中包括28名儿童和至少11名妇女，此外还有580人受伤。
在加沙北部的拜特哈农，巴勒斯坦人尤素夫·马斯里失去了自己仅有的两个孩子。“孩子们在房子门口和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玩，一名骑摩托车的男子经过，以色列军方两次瞄准该男子。” 马斯里对“中东之眼”表示，“我的孩子们死去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将目标瞄准正经过拥挤平民区的人，几十个孩子都在那里玩耍。”
“我的心在滴血。”失去孩子的人父马斯里在悲剧过后痛哭道，“当人们在为开斋节做准备的时候，我们却在为以色列占领军残忍杀害的孩童举行葬礼……”
“不可理解的政治”
加沙的哭声并未打动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这位右翼领导人似乎铁了心要用“铁拳”重击哈马斯。但巧合的是，就在这一系列暴力冲突发生之前，内塔尼亚胡差一点就要失去自己坐了12年之久的总理宝座。
以色列已经在两年内举行了4次大选。在今年3月的选举中，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右翼利库德集团所获议席数名列第一，内塔尼亚胡随后接受总统授权组阁。尽管内塔尼亚胡做出了多种尝试，最终却未获成功。
5月5日，由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未能在最后期限前完成组阁，该国总统里夫林宣布授予在野党领导人拉皮德组阁权。而由于近日巴以冲突局势严峻，拉皮德组阁希望渺茫，主动权或将再次回到内塔尼亚胡手中。
内塔尼亚胡在此轮暴力事件中看到了转机。“我们正在竭尽全力保护以色列免受外部敌人和内部暴徒的攻击。”5月12日，内塔尼亚胡试图以对巴勒斯坦人的强硬态度再次强调自己“团结、强有力的领导”。
“（内塔尼亚胡）在利用这些事件告诉人们：你们看，如果我走了，国家就不存在了。”戈德法布对澎湃新闻表示，“但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以色列早在他上台之前就存在，他下台后也将一直存在。内塔尼亚胡只在乎他自己和总理的位子。”
内塔尼亚胡的竞争对手拉皮德表示，过去一周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理由让内塔尼亚胡继续留任”。但《卫报》评论指出，这并非易事，以色列的小党派很难搁置分歧与拉皮德联盟。另一方面，与长期担任总理的内塔尼亚胡相比，曾为电视记者的拉皮德在重大冲突中缺乏强有力的政治和军事经验。
在冲突的另一方，问题的逻辑似乎如出一辙。今年1月15日，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签署总统令，确认巴勒斯坦立法委员会选举、总统选举和巴解组织最高权力机构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选举将分别于5月22日、7月31日和8月31日举行。然而，4月30日，阿巴斯突然宣布推迟总统大选。
有分析认为，推迟举行大选的实际原因是阿巴斯领导的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法塔赫）内部纷争已久，阿巴斯担心法塔赫无法形成统一的力量与哈马斯抗衡，有可能重演2006年立法委员会选举失利的情况。
上世纪90年代初巴以和平进程启动后，由于哈马斯坚决反对巴以和谈，与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法塔赫反目。哈马斯在2006年立法委员会选举中击败法塔赫，获得多数席位。2007年，哈马斯与法塔赫爆发冲突，哈马斯夺取了加沙控制权，时至今日双方未能和解。
《华盛顿邮报》援引政治与安全分析人士报道称，哈马斯反对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取消大选，而此轮冲突后，哈马斯将试图利用地位的提升来对抗这位已经执政16年、现年85岁的总统。
“从初步迹象来看，（约旦河）西岸许多人都很感谢哈马斯的所作所为，”驻拉马拉的民意测验员对《华盛顿邮报》表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动机，但是哈马斯在其对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人民支持的基础上与以色列的对抗是有效的。”
“事实上，在以色列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经常是和睦相处的。但是这个问题与糟糕、不可理解的政治有关。”戈德法布表示，“我也有来自加沙和西岸的朋友，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没有这种残酷的政治，我们早就能享有安静与和平了。”
然而，巴勒斯坦内部统一无望，土地与家园之争依旧未解，巴勒斯坦人民的权利无法得到保障，以色列右翼政客仍咄咄逼人……随着以色列大军压境，加沙的火箭弹划过天空，和平二字之于巴勒斯坦人民，依然是难以实现的愿望。
“巴勒斯坦人民度过了一个值得铭记的开斋节，他们在这个日子用力量、决心和意志抵抗着以色列种族隔离政权……”巴勒斯坦常驻阿拉伯联盟副代表穆哈奈德·阿克鲁克5月12日对澎湃新闻表示，“我们在耶路撒冷、加沙、西岸的人民，还有阿拉伯裔以色列公民、散居国外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巴勒斯坦的城市和地区，都在捍卫着生存、喜乐和有尊严地生活的权利。”
原标题：斋月中的巴以暴力：土地之争、圣地枪声和“不可理解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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