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渡，不是一个渡口。
涤渡是一栋房子，一栋由玻璃、钢架、木头搭成的二层别墅，庭前栽树庭后种花。在这个夏日，树和花倒映在池塘中，两三条不识趣的大草鱼在池中游来游去。
5月下旬，45岁的熊庆华坐在湖北省仙桃市通海口镇永长河村的涤渡内，手持画笔坐在小凳上，或画、或低头沉思、或侧身挑颜料，或后仰观察。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跃然画上，正在干农活人物面部表情夸张，肢体动作浮夸。更夸张的是画的色彩，不同的颜料，毫无规则地洒在画纸上。
▲5月21日，湖北仙桃，熊庆华在自家别墅涤渡外浇花。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熊庆华对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说，“我想到哪儿，就画到哪儿。我想的和你想的不一样，你想的和他想的又不一样。你看我想表达啥，我就在表达啥。”涤渡名字的来源亦然，“涤的意思就是涂抹，渡的意思是水边。给这栋房子取名涤渡，就是表达在河边自由画画的意境。”
在美术爱好者看来，熊庆华的画，荒诞中透露着真实，画风与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有几分相似，他因此有了外号——“中国乡村毕加索”。
在成为“中国乡村毕加索”之前，熊庆华有多个标签：小学美术老师说他是天才；村民嘲讽他是啃老、吃“软饭”的懒汉；靠卖体力过活的送奶工；走了好运的网红……
面对非议，熊庆华说，别人越瞧不起他，他就越要画，只有画出来了，才是最好的回击。
画画已经融入到熊庆华的生命中，有灵感了，他会很兴奋；灵感没了，他的心情很糟糕；一天不画，他就像一只“落汤鸡”。画了近40年的熊庆华有些惆怅——他还没画出自己想要的那种荒诞。
▲5月21日，湖北仙桃，熊庆华接受采访时经常咧嘴笑。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天才
上游新闻记者与熊庆华交流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交流不顺畅时，他边抓头边咧嘴微笑。他嘀咕着，我今天说的话，比去年一年说的话都多。
熊庆华生来性格内向，即便是与父母说话，有时也会感到窘迫。
上小学时，他在班上，皮肤最黑，个头最矮，这让内向的他更觉得自卑。自卑会令人痛苦，他想逃离，幻想是逃离的好办法。看小人书时，他会把自己幻想成皇帝、侠客；写作文时，写出一段自己满意的文字，他会把自己幻想成作家——新书一本接一本地出，读者争抢着让他签名；唱歌时，他会把自己幻想成穿着喇叭裤、手握话筒的明星歌手，台下观众疯狂呼喊着他的名字……
幻想抵不过现实，终究会停下，失落即接踵而至。
熊庆华称，不知从何时起，画画能让他摒弃幻想。刚开始时，他拿着一张透明的白纸，贴在小人书上，“手动印画”；渐渐地，他不再“印”；画完小人书上的人后，他会仔细观察花草树木，将它们的每个结构记在脑海中，再提笔。
“一技之长”让年幼的熊庆华有了满足感。课间，他会假装不经意，把画摊在书桌上，让同学欣赏；上美术课时，美术老师会夸赞他，是极具天赋的绘画天才。
满足之下，熊庆华愈发执着于画画。执着于画画的他，落下了文化课。15岁读初二时，成绩垫底，他辍学了，把自己关在家中，练习画画。为数不多的外出，便是骑着自行车，去30多公里外的仙桃市区，泡图书馆和买书。
画了一年多，熊庆华停了，他没了方向。画山？仙桃是平原，看不到山；画花？花儿就那几种；画人？连环画上的人，都画了个遍。
困惑了许久，熊庆华看到了梵高的一幅少女图，他有了方向：抽象立体主义。
▲熊庆华说，结婚时没钱拍婚纱照，就在墙上画了一副妻子的肖像。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废柴
画着画着，熊庆华到了20岁。
当时，农村里部分年轻人已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没上中专、大学的年轻人也外出务工。整个永长河村，只剩一个熊庆华，待在家中啃老。
父亲熊光元说，自己比较勤快，家里的条件在村里算得上中等，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熊庆华，到了20岁还不能赚钱，他也着急，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支持他画画。
非议随之而来。
熊庆华成了当地家长们教育儿女的反面典型：“不好好读书，就像熊庆华一样，天天待在家里，都没脸出门。”
熊庆华成了村里人嚼舌根的最佳人选：“熊家那个儿子，真懒！都不出去打工。他父母能养他一辈子?”
这些非议传到熊庆华的耳中，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当画家，赚他们赚不到的钱。
生活不能只有理想，还需柴米油盐酱醋茶。
1998年，熊庆华结婚，婚后没多久，儿子出生。2003年，儿子已5岁，开销越来越大。熊庆华坐不住了，决定去深圳务工。他进了电子厂，干了10多天，就离开了；他又去了一家模型厂，给模型上颜料，他觉得这在亵渎理想。
在深圳待了一个多月，他找妻子付爱娇要了几百元，买了一大堆绘画书籍，重新回到了永长河村。
又练习了一年多，熊庆华觉得绘画水平提高了不少，他再次前往深圳。他想在知名的画廊集中地大芬村，当个画工。面试了很久，一家画廊老板给了他机会，让他画了一幅人物油画。因为紧张，他把人的脸画得很难看。老板一看，笑着说：“你就这水平，也好意思出来？”
再一次在深圳只待了一个多月，熊庆华离开了。
离开深圳前，熊庆华生气地对付爱娇说：“我再也不出来了，出来我就不会画画了，画画是需要环境的。”
2007年，31岁的熊庆华终于找到了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给附近的村庄送牛奶。他很热爱这份工作，工作时间是凌晨4时至上午9时，剩余的时间他可以在家中画画。
送奶一个月能赚1000多元钱，付爱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熊庆华的作品，网友称他为“中国乡村毕加索”，说他的画风与毕加索很像。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网红
35岁之前，熊庆华已经画了一万多幅画，但一幅也没卖出去。
有一次，一个同村村民想买他的一幅画。他心中盘算，画板、画纸、颜料等成本约100元。算完后，他对村民说，100元。村民说了一句：考虑一下。然后，就没了然后。
2009年，熊庆华在亲戚家喝喜酒时，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人——初中同学雷才兵。
受熊庆华影响，雷才兵在初中时也喜欢上画画。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中专，中专毕业进入乡镇中学教美术。两人在两条不同的人生轨迹上行走着，直到2009年再次相遇。彼时，雷才兵已离开学校，在深圳务工。
时至今日，熊庆华还能记起两人相遇后的场景。
雷才兵问熊庆华，在做什么工作？熊庆华不好意思地答，送奶，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只能赚几百元。送完奶，还在坚持画画。送完今年的奶，还是要出门打工。
▲5月21日，湖北仙桃，熊庆华在家中作画，画风魔幻荒诞。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一番交流后，熊庆华把雷才兵带到家中看画。雷才兵看到，熊庆华卧室墙上画了多幅妻子的肖像，便问：为何在墙上画妻子，不在画板上画？熊庆华答，结婚时，没钱拍婚纱照；结婚后，经济一直很拮据，没有足够把握，不敢在画板上画，就在墙上练习。
看到熊庆华的画后，雷才兵啧啧称奇，用相机拍了下来。走时留了一句话：“我把它们发到网上，肯定会有人找你买。”
熊庆华笑了。之所以笑，熊庆华不相信会有人买，笑也只是出于对同学的礼貌。
两三个月后，雷才兵给熊庆华打电话：“你快看，社区论坛，你火了，很多人和你留言。”此时的熊庆华，还不会上网。他让侄子带着他去了镇上的网吧。打开论坛后，他看到了很多夸赞他的话：中国乡村毕加索，画风和毕加索很像。
很快，上海一名女士给熊庆话打来电话，以每幅（每平方米）1000元的价格，买走了他5幅画。
赚了5000元钱后，熊庆华高兴坏了，他对妻子付爱骄说：“谁这么傻，花一千元买我的画，还买5幅。”
▲熊庆华的画作。有画家批评他是野路子，基本功很差，画作属于农村风俗画，不是艺术作品。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荒诞
卖画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熊庆华用“第一桶金”买了台电脑，学会了上网。他把自己的画拍成照片，发到论坛上。2011年了，他卖了10万元，每幅3000元。2012年，他卖了7万元……
熊庆华说，2013年，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郭宇宽。当年，郭宇宽以每幅5000元的价格，买走了他的4幅画。2014年，郭宇宽在北京开办了一家画廊，两人签订合作协议。至此，熊庆华成为了职业画家，最贵的一幅画卖了15万元。
有了积蓄后，熊庆华盖了涤渡，玩起了航拍——他要在空中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同村村民和亲戚找他求画，他会笑着婉拒：“以前给你，你都不要。”
村里的妇女，也会艳羡地对付爱娇说，有眼光，嫁了一个好丈夫。付爱娇甜蜜地埋怨，丈夫不知道心疼她，和她的话也很少，只知道画画。付爱娇有时想买辆车，熊庆华不同意。他说，把时间花在开车上，就没有时间画画了。
▲熊庆华的画作。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郭宇宽曾邀请熊庆华去北京发展，熊庆华拒绝了，他说：离开了永长河村，离开了涤渡，什么也画不出来。
与成名相伴的，是批评。
多位知名画家说，熊庆华没有受过系统性训练，是野路子，基本功很差。他的画属于农村风俗画类型，不是艺术作品，不能进入当下的艺术语境。
对待这些批评，熊庆画不认同。他说，达到绘画的成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科班是一条路，野路子也是一条路。
现在的熊庆华，没了钱的烦恼，但有了新烦恼。
“我一直想画的，就是比荒诞还荒诞的荒诞。这是我想要的，我感觉到了，也摸到了边缘，可是还没能画出来，瓶颈期来了。”
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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