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
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
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
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科学松鼠会 2013.4.21
上一次在清明时节回家,是什么时候?
越长大,距离越远,回去越难。
清明假期被切割成补觉、踏青、加班,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用来怀念。幸好,怀念其实不一定要有特别的仪式。
举着伞穿过雨幕的时候,想起老巷子里那个浅浅的水洼;
点一道家常菜,想起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
深夜里打开一瓶啤酒,想起饭桌上那碟廉价却香脆的花生米……
我们也许会去扫墓、祝祷、倾诉,也许会在每一次孤独或幸福、狼狈或欢乐的时候,怀念那些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学会告别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的人。
而我们的长大,也许正是从失去开始。
第 01 个故事
他从未停止挣扎
曹先生
我爸是因为鼻咽癌去世的。
断断续续、好好坏坏地捱过了五年,在这期间每次稍微好了一点,他就会出来继续打工做生意。
他也曾经有风光无限的时候,管着近千人的大厂子;患上癌症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刻,他只能把他那辆丰田SUV当作货车,走街串巷去推销扫把——偶尔我们两兄弟去仓库里帮忙,他还嫌我们货物扎得不够结实,没有用心去做。
我仍旧记得那个冬天,父亲病危让我从深圳赶回家里。那时我的第一份工作被辞退,家里的热水器流出来的是冷水,每一顿吃的是很少放盐的水煮菜。
在这个冷而且没有一丝色彩的冬天,我感觉跟他一样住在同一间病房里。我和他的命运在这里交汇,也从此处永远断裂。
我有没有跟你说他走得很突然?从发现患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次看起来好了一点,他就忙着去做正常的事情,给我们一种死亡还很远的错觉。
他从未停止过挣扎,而我甚至没有为此做一点准备。
他离开的时候,正经历着全身的大量失血。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衣服上是血,床单上是血,甚至还有一个水桶在装着他的血。因为不断化疗和做手术,他的喉咙和血管脆弱得跟一张纸一样,突然有一天就撑不住了。
图/全景网
我一直握着他的手。
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让他早一点离去,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有尊严的告别。
差不多有10个人围着他,谁都没有话,看着他在挣扎,逐渐失去意识——这不是管理过千人、手下都发达了的要强的他,所应该终结的场景。
当年我从合肥去深圳找工作,身上没带多少钱,女朋友把自己的三千块压岁钱塞进我的包里。
这件事一直被我爸记着,他跟我说,这是能够在一起的人。
所以这就是他最后给我的清晰的话了——在他去世以后,在梦里。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托梦,也不相信灵魂的。但如果他的离开一定要有一句话的话,我知道我心里选择了哪一句。
《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今天距离他离开的日子也快5年了。
经历过至亲离世的人,有一点是比较特别:我好像被人安装了一个情绪的开关,一旦看电影看剧遇到类似的设定,就会被按下开关,一些情绪喷涌而出,而我在其间浮浮沉沉。
对于他的离开,我有很多的情绪,但已没有太多的悲伤。
前半辈子忙忙碌碌,也不尽然是痛苦,对不?
从前我总有些放不下,觉得他这辈子没有享受过什么,但现在我推崇活在当下:爱人的温存,世界的色彩,有时快慰,有时刺痛,有时求不得,尽管去经历,尽管去遗忘,这都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也有遗憾。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不会让他去做最后那个手术——让他走得那么没有尊严。
自从他得了癌症,每一个选择都是痛苦的。那时候我觉得怎样也不能放弃,现在我知道了,放弃也不是最差的选择。
还有一个遗憾是他一直想去北京,但直到离开也没有去成。
这不是那种关于“人生必须要做的事情”的遗憾,而是想让我们告别的时候,每个人都从容一些。
第 02 个故事
“走,上楼。”
温家窑
外公很高,一米八有多,是个老干部,做得一手好饭。表哥表姐经常说起他的手艺,可惜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因为心脏病等身体原因,已经不怎么下厨了。
外公给我讲过他年轻时的故事。他是那个年代稀罕的上过学的人,五几年机关招人,排着长长的队,他也去了。
那时他穷得钢笔都买不起,要填表,就找排后面的人借了一支笔。他就用汗淋淋的手握着那支借来的笔,填完了表,也写下了后来许多年里,他的儿女和我们的命运。
有一天,外婆病了,我们送她去医院,外公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米八几的身躯倒下来,仿佛被捆在了地上,他努力了无数次,怎么都爬不起来。等我妈回到家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他就这样颓然沮丧地,在角落的地板上挣扎了四个多小时,从中午到黄昏,清醒地看着阳光一丝丝、如潮水般褪离房间。
他是个身形高大的长辈,做了那么多年的顶梁柱。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焦灼的拉扯中,度过那个漫长的下午的。
住院的时候正好是我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想请假回家看看,妈妈在电话里说,情况没那么糟,你先忙你的考试吧。
我们都以为没那么严重。等五一有了假期,我回到家,就见爸爸妈妈急匆匆地往外走。外公突然就没了。
就差了两个月,外公没法知道我去了哪个城市上大学,后来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如何筹划我未来的生活。
我独自坐在家里,流下眼泪。我想起他摔倒的那个下午,还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早上去上班,就把我送到外公家去。
外公不在家,我要坐在楼下等等他。过一会儿,就会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老头儿拎着东西走过来,远远地就手一挥冲我喊:“走,上楼。”
我不用看清他的脸,就知道那是我外公买菜回来了。
第 03 个故事
我离开了他的火堆
Rockish
和许多童年故事一样,我有个住在乡下的爷爷,爷爷有一栋老房子,和一个角落里有青苔的院子。
暑假去爷爷家,入了夜,他就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点上蚊香,坐在旁边给我们摇蒲扇。那里三面都被山坡围抱着,夏夜里躺在爷爷的竹床上,整个世界只剩下被黑色竹林围绕起来的、浩渺的星河。
老人家可爱催孙子们写暑假作业。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蜻蜓的作文,他非常喜欢,戴着眼镜看了好几遍,还把我的作文本收藏了起来。此后几年里,每次见面,他都还要再提起那篇作文。
图/全景网
其实那时候去爷爷家并不方便。依稀记得有一回似乎是塌方堵了路,我们没法坐车到他家,就决定走小路爬山过去。
那条山路荒芜有些年头了,爷爷赶在我们去之前,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拎着弯刀,把沿途虬结的灌木、横生的枝丫全给砍干净了。
刚斩断的植物,有种特殊的鲜冽的气味,第二天,我们就一路闻着那味道,走到了爷爷家。
后来路况好了,去的机会倒是越来越少了。直到他病重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才又频繁起来。
他患了肺癌,频繁进出医院,很久不能回到他那个有青苔的院子。治了几年,放弃了,回到老家,靠吸氧和吃止痛药维持了最后的一段时光。
因为疼,他没有办法平躺下来,被我们裹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椅子旁边是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的火堆,一入冬,就不分白天黑夜无休止地燃烧着。
有时候,从房梁上垂下一只壶,咕嘟嘟煮着热水。小时候我们不能靠火堆太近,现在可以了,因为管火的爷爷如今不管了,他只是成天守在那,等着我们一个一个走到火堆旁边去。
图/全景网
儿子女儿们轮流陪着,亲戚朋友一个接一个来看望。日复一日,大家都在等待他最后的时刻来临。
我最后一次走到他的火堆边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要给我写字。大概有三四个字,颤颤巍巍,被针孔抽空了皮肉的枯手写了三遍,依旧没办法辨认。
也许是力竭,也许是生气,他没再坚持要写,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那是他生前最后留给我的话,可惜我始终没能认出来他写的是什么。
后来每年去扫墓,我很少在墓前跟他说话,都是长辈们在叫他。
今天有点想他。想再喊他一声。
春花谢半,风愁雨黯。残杏飘零,又到一年清明。
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需要骨肉相连的亲人,寻觅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知道相聚是难得的缘分,可总是很难承认,告别也是我们的宿命。
每个人都终将离去,化作山川中的一抔黄土,散作天地间的细碎尘埃。遗憾的是,离去的人常常不够从容,留下的人始终不肯舍得。
但愿我们怀念的人,已经获得安乐;但愿我们正在过的这一生,学会告别,懂得珍惜。
感谢曹先生、温家窑、Rockish与我们分享告别的故事,本文由张不缚编辑整理。
✎作者 | 张不缚
原标题:我们长大,也许正是失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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