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有些“碰瓷”者已不惜通过自残来提高“成功率”,所伤害的身体部位,也已从手、脚、头、胸等发展到锁骨——这个位置受伤不至于对行动和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南方周末消息,作为一个故意制造交通事故的“碰瓷”团伙成员,22岁的“枪手”熊英自愿被人敲断了锁骨。
那是2018年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英和另两个同伙被人用车从广东东莞拉到湖南永州,在当地一家宾馆住下后,两个男子进入了他的房间,其中一人手里提了一个包。
“他要我躺下,然后用注射器在我的左肩处注射了麻药,我就睡着了,我一直睡到晚上十点多钟才醒,醒来后我身体一直没有什么知觉,第二天我感觉自己的左肩处很痛,知道左锁骨处骨折了。”他事后对办案人员回忆道。
熊英至今不知道敲断自己锁骨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该团伙“老大”的真实身份。锁骨被敲断后,他就去参与“碰瓷”了,从作案到被抓,他只分到了1000元。
作为一种诈骗术,“碰瓷”古已有之,但是近年来发生的数起案件显示,有些“碰瓷”者已不惜通过自残来提高“成功率”,所伤害的身体部位,也已从手、脚、头、胸等发展到锁骨——这个位置受伤不至于对行动和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同时,骗局的设计也越发精巧,他们不仅可以骗过医生,甚至也可以骗过交警,扬言“报交警没问题”。即使被识破,被抓的也多是“小喽啰”,幕后操控者大都逍遥法外。
入伙
加入碰瓷团伙之前,熊英和同伙彭涛、苏世杰并不相识,他们是在东莞虎门镇一网吧上网时,由一个绰号叫“长毛”的介绍人招进去的。
“长毛”为“杨军”(疑为假名)服务,后者是这个团伙的“老大”,其周围似乎有一个专事“碰瓷”的圈子。团伙“第二负责人”彭涛被抓后对警方说,他曾看见过杨军与他人视频通话,对方问:杨军,今天怎么样?开工了吗?搞了多少钱?
彭涛认识“长毛”已经有几年。按他的说法,早在2017年,“长毛”就曾介绍他加入碰瓷团伙。
听说“碰瓷”诈骗要先打断骨头,彭涛担心“我是不是也要被事先打断骨头啊?”在彭涛的供述中,“长毛”对他说,“是我介绍的就不需要打断你的骨头咯。”
彭涛当时没有加入,“长毛”把杨军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一直到2018年4月份时,他没有钱用了,才打电话给杨军,“杨军说他正在外面做(碰瓷诈骗),现在不需要人。”
2018年8月份,彭涛收到杨军微信说“现在缺人”,便加入了。
当时19岁的彭涛,已经有过一次犯罪前科——他在还不满16岁时,曾在网吧公然抢一个女生的手机,结果在逃跑时被女生男友追上、抓住。
苏世杰入伙的情况与彭涛类似。他曾在网吧做过网管,后来不做了,有一天正在网吧睡觉,“长毛”找到他,给他介绍了这份“很赚钱”的工作。
熊英是三人当中加入最晚的一个。在广东,碰瓷在业内被称作“撞枪”,熊英这样的自愿致残者被称为“枪手”,通常是团伙中最稀缺的那种人。
成为“枪手”对熊英来说纯属偶然,作为一个在父亲眼中“脑子不太灵光”的年轻人,他原本和家人一起在杭州,出事前不久才去了东莞,他先是在一家餐馆干了一阵,2018年8月5日辞职后在网吧连上了近一星期的网,最后身上没有钱了,“长毛”找到了他。先是“长毛”管了他三天吃饭和上网,然后就有人将熊英接到了湖南永州的那家宾馆。
锁骨被敲断之前,熊英见过“老大”杨军——但他一直以为杨军叫“张勇”,“张勇”给他说了弄伤锁骨碰瓷的事情,“(他说)医生会给我打麻药,二十多天伤就会好。以后只要我负责受伤,跟着他们碰瓷骗钱,并给我骗来的钱5%的点。我当时没有工作没钱用,所以同意了。”
“你是否受到别人胁迫参与碰瓷?”办案人员曾这样问过熊英。
熊英的回答是“没有受到胁迫,是我自愿的”。
套路
物色到“枪手”熊英之后,由杨军领衔的这个碰瓷团伙马上“开工”。在自残式碰瓷界,伤对于“枪手”的“有效期”据说只有一周左右,时间久了,就可能被医生识别出是陈旧伤,从而导致骗局败露。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行驶在乡村公路上的无牌农用三轮车,这样的车出事后司机通常不会报警,愿意“私了”。即使报警,事故责任也往往因没有行车记录仪而说不清楚。2004年道路交通安全法出台后,对非机动车与机动车发生的交通事故,通常使用“过错推定”原则,如果机动车不能证明责任在非机动车一方,那么就推定是机动车的责任。
彭涛等人供述的套路是这样的:“老大”杨军与司机“胖子”开一辆车,车的后备箱会放一辆折叠式自行车,在约定地点接上彭涛、苏世杰、熊英后,便驶上一段通常没有监控的乡村公路,然后彭、苏、熊三人带自行车先下车,杨军与“胖子”在公路上继续往前开,等发现有目标三轮车从对面开来后,便掉头缓行,此时杨军电话通知“第二负责人”彭涛做好准备,后者便骑车带上熊英,苏世杰则在后面步行跟随。
司机“胖子”在彭涛赶到之前,须既要保持低速,又不能让三轮车司机超车,待看到彭涛骑车迎面而来时,“胖子”就故意减速靠边,让三轮车从左侧超车,彭涛此时则骑车加速从对面过来。
三车并行的瞬间,载着熊英的彭涛将自行车靠向三轮车,两人随即倒地。跟在后面的苏世杰则以熊英“朋友”或“老表”的身份跑上前拦住三轮车,杨军与“胖子”则不停车继续前行,之后通过电话了解、操控事情进展。
接下去,彭涛会先以修车为由离开现场,而苏世杰除了负责拦车并送医之外,更重要的一项任务是与司机协商赔偿事宜,由于其“口才不好”,搞不定时,杨军便派彭涛以熊英表哥身份前去支援。杨军本人始终不露面,只通过电话遥控指挥,有时会以熊英姐夫身份在电话中与受害者协商赔偿。
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是在医院。当医生证实熊英确实骨折时,三轮车司机的心理防线多半会崩溃。“医生拍完片后,会建议我这个伤要多少钱治疗,我们根据医生的建议和对方私了。”熊英对办案人员说。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只要司机愿意跟他们去医院,骗局就成功了一半。
作案
按照彭涛等人的供述,碰瓷团伙“组团”成功后,最初带领他们出去碰瓷的并非杨军本人,而是杨军安排的一个叫“阿天”的人,后者开一辆本田轿车拉着他们三个,从广东越过湖南,一路开到湖北孝感,在当地作案三起。
但因为经验不足,这三起都无一例外地失败——司机识破了骗局,拒绝跟他们去医院。
没挣到钱的“阿天”丢下彭、苏、熊三人,独自开车回了广东。作为团伙“第二负责人”,彭涛联系了杨军,“杨军让我们在那里等,说他安排人接我们去做。”
之后,绰号“胖子”的司机开着一辆白色东风日产汽车赶到孝感,并找了家宾馆安排他们住下。第二天,也就是2018年8月24日下午,杨军亲自赶到,带领他们重新“开工”。
5人驱车来到孝感安陆市洑水镇一段乡村公路上,没过一会儿,一辆没有挂牌的蓝色机动三轮车出现了。
60岁的三轮车司机李海儒是安陆市赵棚镇的农民,由于其子患重病,他家是当地的精准扶贫对象。那天,李海儒是去市里送扶贫户的相关材料。
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后来检查自己的三轮车,发现并没有碰撞痕迹,由此认为当时那辆自行车其实并没有撞上他的车,但那两个小伙子坚持让他送医院检查。他们一上车,李海儒就隐约意识到上当了,因为现场遭破坏,自己说不清楚了。
在安陆市人民医院,检查结果证实熊英的左侧锁骨骨折,医生当即给他办了住院。
李海儒曾问过好几个医生,那小伙子的伤是新伤还是旧伤,结果被告知“绝对是新伤”。一听医生都这么讲,李海儒脑子“发麻”,就决定与对方“私了”,因为“时间长了(对我)没好处”。就在此时,彭涛让其接了熊英“姐夫”的电话,后者告诉他,熊英的伤可以回重庆治疗,通过新农合报销一部分,可以减轻他的负担。两人根据医生估算的治疗费数额(2万元以上),最后商定由李海儒赔熊英1.5万元。
李海儒从其姐夫处借来钱打算赔给对方,但姐夫起了疑心,怀疑是碰瓷,不同意赔钱,双方一时陷入僵局,彭涛电话请示杨军后主动报警,“杨军说报交警没问题。”彭后来对办案人员说。
两名交警赶到后,通过简易程序很快对这起交通事故作出了处理。先是认定两车确实发生碰撞,熊英受伤,李海儒负全责。之后经双方协商,赔偿数额仍是1.5万元。
“司机把1.5万现金交给交警,交警当场把钱给了熊英。”苏世杰对办案人员说。
一名资深交通事故处理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绝大部分交通事故都采用简易程序处理,这大大提高了效率,但也可能在事实及责任认定方面存在疏漏,从而容易让碰瓷者钻空子。
败露
有了在安陆市的第一次成功,杨军等人信心大增,次日又开车到孝感市孝南区的陡岗镇作案一起,再获成功。
那一次双方均没有报警,而是通过“私了”解决,三轮车司机赔了1万元。按彭涛的说法,在交涉过程中,三轮车司机曾试图跑掉,结果被他搭了一辆车追上了。
2018年8月26日,五人从湖北孝感开车三百余公里前往湖南岳阳,在当地住一晚后,第二天早晨8点继续“开工”。
这回“中招”的是汨罗市桃林寺镇的吴新春。事发前他刚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手续已经办好,但尚未来得及挂牌。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天看到那3个说普通话的年轻人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当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外地人通常不会去他们那个偏辟小镇。
尽管心存疑惑,吴新春还是用三轮车拉着受伤的年轻人和他的“老表”去附近的桃林寺镇卫生院检查。也就是在那里,骗局败露了。
当天接诊的是53岁的医生余新耀,余原本是汨罗市中医医院骨科主治医师,近年来当地搞“医联体”,他于2018年8月1日被单位派驻到桃林寺镇卫生院坐诊。
余新耀本人以前有过被“碰瓷”的经历,所以对这种事比较注意。据其回忆,当时那个小伙子确实显得很可怜,但是不配合问诊,甚至不想说自己的名字,向他要身份证也说没有带。
检查伤处时,余新耀进一步发现蹊跷:小伙说是刚受的伤,可是受伤部位的皮肤颜色是青紫色——刚受伤不会是这种颜色。他还发现那个地方可能是用手抓破了皮的缘故,已经结痂——刚受伤的话不可能结痂,而且受伤的是左侧锁骨,但那小伙子右裤腿上有土,这说明他摔倒时是右侧着地,怎么会摔伤左侧锁骨?
随后拍的X光片显示,那小伙子确实左侧锁骨骨折。余新耀说,单看片子确实难以分辨是新伤、旧伤,但是综合上述种种疑点,他判断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当即建议吴新春报警。
就在吴新春去附近派出所报警时,苏世杰也打电话向交警报了案。
派出所民警赶到后,向余新耀征询意见,苏世杰眼看骗局即将败露,开始快速删除手机上的信息,此举进一步引起民警怀疑,二人一进派出所,即承认是碰瓷诈骗。
罪刑
这至少是汨罗警方破获的第二起“断骨碰瓷”案。2017年8月20日,两个外地“90后”在汨罗也以这种“断锁骨”的方式碰瓷,恰好被先前一位受害者撞上,随即报警。警方查明这伙人在湖南先后“碰瓷”十余起,骗得数十万元。
同样是在2017年,在湖南省公安厅督办下,湖南省新邵县警方也破获了一起“断骨碰瓷”案,诈骗团伙流窜作案跨越六省市,作案35起,共弄断了9人的锁骨。2018年8月,北京怀柔法院对一个“自残式”碰瓷团伙进行宣判,8名团伙成员获刑,他们碰瓷的对象是汽车,自残方式是用铁棍将成员的胳膊打断。
因为熊英、苏世杰在汨罗“碰瓷”未遂,汨罗市委政法委曾就此案管辖权问题组织讨论,有意见认为该团伙在汨罗的行为构不成犯罪,应移交湖北警方办理,但多数意见认为汨罗有权管辖,警方遂决定继续办理此案。
在熊英、苏世杰遇到“麻烦”前,彭涛已乘坐杨军的车离开现场。两个月后,被上网追逃的他在东莞一家网吧被抓,据他向警方交待,“老大”杨军发现苏世杰手机关机后,一度坚信是苏自己拿钱跑路,理由是警方不至于为了这么点钱抓人。
按照三人的供述,他们“碰瓷”共成功两次,骗到了“赔偿”2.5万元。不过,因为第二次的1万元通过“私了”方式解决,警方未能查到受害者,因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时,未对该起行为予以认定,也未将此笔款项纳入犯罪所得。
他们拿到“赔偿”后把钱交给了杨军,由杨军分配。苏世杰和彭涛分别分到了2500元和1000元,断了锁骨的熊英只分了1000元(每次500元)。
最终,三人都以诈骗罪获刑,其中彭、苏二人的刑期均为11个月,熊英因为家人退赔了部分赃款少判了1个月,将于2019年6月份刑满出狱。南方周末记者曾联系熊英的父亲,他拒绝接受采访,只是说儿子“脑子没有那么灵光”,受了蒙骗,同时强烈要求南方周末记者不要披露熊英的真实姓名,理由是“他还年轻,以后还要讨老婆”。
一名参与办案的民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熊英同时也是另一起刑事案件的受害者——经鉴定,他被敲断的锁骨构成“轻伤二级”,这意味着打伤他的人已涉嫌犯罪。
但是,因为身份不明,作案地点不明,警方至今无法抓到熊英所说的那个给他打麻药的“医生”。同样因为身份不明,警方目前也没有抓到老板杨军。上述办案民警相信,此人目前仍在作案。
(文中彭涛、苏世杰、熊英为化名)
原标题:断骨“碰瓷”:我负责受伤,他负责骗钱,骗一万分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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