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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解放日报》高级记者:24年前,我亲历的“水变油”闹剧
05-27 14:29:58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消息,5月23日,《南阳日报》头版刊发《水氢发动机在南阳下线,市委书记点赞》一文,称水氢燃料汽车加水就能跑,而车载水可以实时制取氢气。

南阳“水氢发动机”项目受到外界的广泛关注和质疑。有行业专家接受新华社采访指出,供氢效率是否足以成为汽车能源有待验证,此外氢气纯度和成分,压力指标是否符合燃料电池要求都是在实际应用中需要解决的技术难点。

南阳高新区管委会26日公开回应称,“水氢发动机汽车”专业名称是“车载水解即时制氢氢能源汽车”。该技术由湖北工业大学与青年汽车自2006年6月起联合研发,基本技术原理是“铝合金粉末+催化剂+水”反应制氢,目前已取得相关专利。5月22日,青年汽车在南阳研发基地试制了第一台样车,定型量产还需要进一步改进完善。

关于“水氢汽车”技术可行性和实用性的讨论仍在进行中。从钻木取火到更节能环保的材料,人们对燃料革新的追求从未停歇,有多少次飞跃,就有多少次落空,也曾遭遇所谓神话的骗局和谎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场“水变油”的骗局曾在国内大行其道。始作俑者是哈尔滨司机王洪成,他声称将一种特殊的母液,按极小比例加入水中,可配制成“水基燃料”用于发动汽车。1997年10月23日,王洪成因生产、销售伪劣商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原《解放日报》记者陈斌曾亲历“水变油”骗局的破灭。二十四年后,他向澎湃新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口述者:陈斌,原《解放日报》高级记者

我是1984年考入《解放日报》担任政法记者,在那通电话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王洪成这个人,也不知道“水变油”。

1995年的秋天,《法制日报》驻上海记者刘建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都是跑政法新闻的,关系比较好。他在电话里说,想不想去哈尔滨开开眼?我说什么事?开什么眼?

他说东北哈尔滨一家公司有个人能把水变成油,上海有家公司想买他的配方,老总想让几个记者一起过去考察,看是不是真的,记者可以提问嘛。

我一听就很感兴趣。虽然我是跑政法的,但是我什么新闻都会做。尤其对于“水变油”这样的奇闻,上过学的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就立马答应了,还拉上了上海电视台的记者倪晓明。

【一】

没多久我们就出发了,坐飞机下午到的哈尔滨。十月份的冰城就已经很冷了,寒气刺骨。

下飞机后我们直接去了哈尔滨市区,王洪成在1992年11月创办了一家公司叫洪成新能源膨化剂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办公地点在一个小区,其实就是普通民房,走进去就是客厅,他们叫会议室。

屋子里装修得挺一般,但墙上到处挂着相框,王洪成穿着军装,和各级将领合影。

坐定后,同样也是穿着军装的工作人员给我们准备了书面材料,都是一些报纸对他的宣传什么的。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张《xx日报》,是中央媒体,里面把他的“发明”叫做“继传统四大发明以来的中国第五大发明”。(编注:原文题为《水真能变成油吗?——记民营企业家王洪成与他的发明》)

材料里还有两份重量级的鉴定证明,一个是中科院的《王洪成成果证明》,一个是中科协的《关于大力推广应用水基膨化燃料的决定》。我后来查了一下,这份文件宣称,“高效廉价的水基膨化燃料,已由国防科工委高级研究员王洪成研究成功,经鉴定,节油率为44%……”

一般人看到这些东西,哪能怀疑他是假的。接着工作人员开始放录像带,都是一些新闻啊演示啊做成的纪录片,名字也很有意思,《盘古开天惊世篇——中国王洪成》。

里面介绍的主要是两个内容。王在河北什么地方表演,拿个茶杯喝一口给大家看这是水,然后两种膨化剂液体滴进去,搅拌,水变红,有泡沫,再用一个器皿舀出来,火柴一点能够燃烧;还有一个是哈尔滨市67路公交车全部使用的他的燃料,沿路鼓乐齐鸣,黑龙江的一个副省长和哈尔滨市的一个副市长在那里剪彩。

看完这些东西,普通人可能真就被唬住了,但我一直是将信将疑。我们几个记者就讨论了,这东西要是真的,中国马上就能赶超中东地区,成为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国了。

就好像那个录像带里说的,“50亿年来从人类钻木取火到本世纪胰岛素合成最伟大的发明,让我们跨越200年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

等到傍晚的时候,王洪成来了。

我一看他,典型的北方人形象,长得蛮英俊的,中等身材,一身军装,已经有军衔了——肩膀上三颗星,上校。我家老人也有这个军装,呢大衣的,所以我一看就知道。

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蛮神奇的,一张口东北口音,但话不多。

我们说,想亲眼看看“水变油”。我说录像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一回事。但他手一挥,说今天不行,等明天。接着要向我们展示别的发明。

然后他就领着我们去了隔壁一个昏暗的屋子,说要看永动机。我一听这个,记得钱学森还是谁就批评过,说这是不可能的,能量守恒啊。但出于尊重,就跟着看看。

他从柜子里拿出几块木板样的东西,有轮子有传送带,像农村的那种水车。他说这是永动机,只要给个动力,它就能一直转下去。然后他转了一会,轮子突然停了,我们几个就笑了。

他倒也不尴尬,说今天比较忙,没装好。巧的是旁边有个白色的小狗窜进来了,他马上就说,你看,小狗捣的乱。

从这个事情开始,我对他多了几分怀疑。

【二】

第二天,我们坐车去了哈尔滨的郊区,王洪成公司的厂子在那里。厂子不大,有一个篮球场面积大小的车间,里面都是各种金属罐状容器,上面布满管道,这种感觉就像在化工厂。

我们先是在会客室里等着,墙上也是各种王洪成和各种人的合影。我还注意到,厂子里的所有车辆挂的都是军牌,给人感觉不是进了民营企业,而是军工企业。他的头衔也很吓人,国防科工委研究员,跟科工委下面一个部门合作生产膨化剂。

兜了一圈他开始准备表演了。先让部下拿来一桶水,说是清水,我们有人去看了看,也没尝,但看着是。他舀了一勺到碗里,然后从容器里取了膨化剂,我记得是两种,先后滴了几滴进去,水变红了,他说,注意看。然后用火柴点,立马就烧起来了,火还挺大。当时在户外,风一吹火苗蹿得老高。

他一边在那里介绍自己的膨化剂,一边让手下开来一辆车,用一根橡皮管子把油抽出来,然后把他的燃料倒进去,坐上去开着车转了几圈。

王洪成表演“水变油”  资料图

等下来后他就说,各位大记者,看到了吧,现在可以写报道了吧。

我们当时心里犯嘀咕,怎么会这样,的确是看到了,也讲不出来哪里不对。

但我知道,水是氢和氧组成的,油是碳和氢组成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变了,还能用来发动汽车?我就想了,眼见就真的一定为实吗?那些变魔术的不也是当场表演给你看,但你知道他是假的。

我跟他说,让我来开开,他拒绝了,没有余地那种,我倒也没坚持,毕竟问题关键不在这。然后我跟他说,要我们写报道可以,但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你要到上海去公开表演;二是要用我们的水。

他当时完全答应,很爽快,说没问题,可以的。

为什么提这个要求呢?我一直相信一句哲学,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什么意思,就是他现在在这个地方用这个道具可以表现出来这种效果,换个地方换个道具,是不是能行?要想论证他是真的,就要经受得起各种考验。

当时我们三个记者我年纪比较大,他们比较尊重我,我们就统一了意见,谁也不给他轻易报道。因为这事万一是假的,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还有整个单位的脸。

【三】

大概是一个礼拜之后,他来上海了,带了不少人,还是穿的军装。

场地定在交通大学的一个礼堂,蛮大的,估计可以坐1000个人,当时上海20多家媒体都来了,电视台摄像机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我心里还是没什么底。

王洪成上台的时候先是在那讲,说自己的发明怎么样怎么样,讲了几句开始要表演了,手下拿来的是他们自己准备的水。

我说不行,你怎么能违反我们的约定呢?我们叫你到上海来表演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用我们给的水。如果不用我们的水,你就不要表演。我当时就是这个措辞和语气,很坚决。

他说不行,要用他的。我回过头去跟其他记者表态,里面有猫腻,我们以集体退席表示抗议,就直接走了。他们一帮人愣在那里,很尴尬。

他没有接受我们的方案,我就感觉他是假的。但是我们又没办法揭穿他是假的,没有依据,所以我们宁愿不去报道他,不赶这个时髦。现在来看,当时整个上海对他一个字的报道都没有。

后来我和王洪成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但我也一直有在关注这件事。很快半年之后他就败露了。1995年,有个叫何祚庥的院士在政协会议上呼吁调查这个人,他当时说,要想氢氧物变成碳氢化合物,需要通过核反应,仅仅靠催化剂是不可能的。

有人就推测,王洪成是怎么变的“戏法”。一是可能是加了什么东西进去,比如电石(碳化钙),与水反应产生了乙炔,这是可燃的。或者是加了金属化物,活跃金属遇到水产生氢气,也是可燃的。或者就是加了油,烧的就是柴油;二是后来有人发现,他把水调包了。

等到1996年4月,王洪成被逮捕,第二年10月被判了十年,没收了7处住宅和2辆轿车。

王洪成受审 资料图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当时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他,那么多人愿意给他投钱?

当时沈阳冶炼厂花了40万买他的膨化剂,结果根本不能用,退货还被拒绝。首先一个基本的常识就是,他这东西发明出来,为什么不去跟军工企业合作,为什么不去申请专利?如果是真的,那可以拿诺贝尔奖了啊!

其次我了解了一下他的生平,他是一个农民的子弟,只上过四年学,养过猪,当过兵,后来去开公交车,却可以骗过这么多有权有钱的人。当时的媒体也要负很大的责任,也不经过调查,不去请教专家,就在那里给他造势,越造越大,成了他的工具,钓鱼上钩。

最后他还懂得贴上科学的标签。当时中科院和中科协的两份证明材料哪来的呢,我事后看了公安部门的揭露,说他1986年的时候要去中科院做鉴定,后来反悔,拿了张有中科院公章和抬头的信笺,自己去伪造了;中科协那个也是,当时中科协还发表了声明。

另外我还想问:这里面有没有腐败?

在90年代,类似的骗局有很多,包括气功啊特异功能这些。不管是媒体还是商人,可能也都亲眼见过他的把戏,太相信“眼见为实”的说法,没有再去认真讨论和制定严格的科学的鉴定方案,去反复论证真伪。

从他入狱过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慢慢的也就遗忘了。

原标题:24年前,我亲历的“水变油”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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