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周刊消息,伴随着市值飙升,互联网企业在各个领域的抓手、环节越来越多,这些力求轻资产的平台逐渐向劳动密集型转变。互联网平台低价抢占市场与逐渐高筑的人力、管理成本之间的矛盾开始显现,而灵活用工则成为互联网大厂降低成本的最佳方案之一。
早期粗暴的模式出现了大量问题,美团、饿了么让骑手注册个体工商户的行为首当其冲。而多个互联网大厂看似人丁兴旺的背后,不少人力集中的岗位像一片“韭菜田”:劝退一批老员工,再补充一批新员工,而灵活用工更是为这种岗位提供了操作空间。
大量应聘者通过外包岗位进入字节跳动
中秋节回家探亲时,亲戚不停地向西西打听,“字节跳动取消大小周后普遍降薪约18%”是不是对他也有影响。西西是字节跳动的一名员工,但亲戚的问题对他来说却十分尴尬,包括春节时被亲戚赞扬“字节跳动人均年薪30万”,西西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尽管西西在字节跳动工作,但劳务合同的甲方却是一家叫“人瑞人才”的劳务公司。
(一凡的劳务合同)
一凡刚从字节跳动离职跳槽腾讯,他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腾讯是正编,不是外包。”根据一凡的描述,他原来在字节跳动从事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门槛,说是“质量运营”,其实是对字节跳动旗下APP产品的信息进行人工分类、打标签。
一凡说,由于字节跳动旗下产品有“今日头条”与“抖音”两大巨无霸,信息庞大,需要大量人力从事这样的工作。但无一例外的是,从事此类工作的员工,劳务合同签约甲方都是人瑞人才,也就是说,他们全部是编外人员。
今年年初离职的小程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应聘这个岗位的人很多,他应聘时,应聘者坐满了一间能容纳500人的会议室,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其中一批,一天会有三批,并且持续三天。大家排队填表登记,8个人一组,一个面试官一次面一个组。“真的感觉跟进厂一样。”小程自嘲说。
但是应聘者与“进厂”却有很大差别,小程发现,应聘者中不仅有名校毕业生,还有不少的硕士研究生以及海归,全都是冲着“字节跳动”这四个字来的。
由于同事学历都挺高,而且自己所在的部门全部都是外包人员,甚至连上级都是外包,小程起初并没有不适感,加上公司内部宣扬“不讲title”实行扁平化管理,大家也其乐融融。但随着新鲜感过去,小程开始发现,外包是一张无形的网。
“优化”与“PIP”成为外包员工的噩梦
外包与正式员工之间到底有何不同?表面来看,最大的不同是社保公积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核实发现,字节跳动正编的员工,公司为其缴纳的公积金数额为当月工资总额的12%,而外包人员则按最低档固定缴纳150元。
(字节跳动正式员工(上)与外包员工(下)公积金缴纳差别)
但实际上,外包带来的伤害不只表面的福利待遇低这么简单。
让小程感受最强烈的便是来自安全感缺失的压力。小程形容说,他们就像廉价零件,草率地安装在一台机器上,机器报废,他们也跟着一起报废,用旧了就扔掉再换一个新的上来。感受不到任何自身价值,甚至被扔掉得都很随意。
去年从字节跳动离职的吴珂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开掉一个人很简单,只需要一句“数据不达标”。比如工时利用率,即员工在电脑操作的时间与当日在岗时间的百分比,若低于一定数值,便说明当日员工在“偷懒”。
看似逻辑没有问题,实际上这个数据指标常年折磨着吴珂。他说,工作中难免会有上厕所、抽根烟、接电话、回消息的情况,甚至鼠标键盘没有操作但眼睛盯屏幕的时间也不算在操作时间内。他认为,工时利用率不经过数据修正,不可能100%,于是在需要“优化”人员的时候,工时利用率低便成为一个最好的“优化”借口。“我之前能胜任工作,突然有一天,我做的工作没变,完成的质量没变,但是你的标准变了,你告诉我因为别人都比我强,所以我不能胜任工作了。这合理么?”
吴珂说,所谓的“优化”即裁员,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尖锐,管理人员在给组内通报人员异动时均用“优化”,这也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说法。这也是这些外包人员最怕的一个词。
小程透露,在字节与人瑞人才的合作中,若想要“优化”外包人员,人瑞人才经验非常老辣,流程极快。曾经有同事在转正日前一天被瞬间“优化”,中午被通知其数据不达标可能被“优化”,下午与人瑞人才HR面聊,三点钟便收拾东西直接离开。“据说跟HR面谈后,他主动提了离职,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去年10月,从字节离职的白允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其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透露,他们就像新闻里的“临时工”,出现问题时还能拿来“背锅”。当时一个业务线因为出现问题,需要“优化”大量人员,管理人员以业务方抽检数据不合格为由,将当月达标的正确率直接提升到正常情况难以完成的程度,未达到合格线的人员均需签一份被称为“PIP”的协议,若下个月数据依然不达标,公司便根据这个“PIP”协议直接“优化”,并且没有任何赔偿。
白允说,当时有人直接拒签“PIP”离职,也有人等到一个月后被“优化”。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为人瑞人才外包人员,即使发起劳动仲裁对字节跳动也不会有影响,并且由于这些外包岗位大部分人为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几乎没人有意识去进行劳动仲裁。
之后的去处也成为这些“编外人员”的一块心病。
小程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她从字节离职后已有半年没有工作了,有几个特别想去的岗位,但当HR看到她上一份工作为外包人员时比较介意,并提出了较多疑问,加上在字节的审核岗位能获得的能力提升非常有限,她最终没能通过面试。
小程说,在字节的第一份工作经历对她并没有加分,这让她找工作变得有点尴尬。
而吴珂离职后,也遇到这种情况,最终依靠他曾经做过摄影记者的经历进入到政府部门的融媒体中心继续从事摄影工作。一凡则去往腾讯继续从事审核与标注工作。
“被算法框定得死死的,人瑞人才用‘PIP’将‘优化’玩得很熟练。”吴珂一直觉得,自己与外卖“骑手”之间的差别只是——多了交得很“鸡肋”的“五险一金”,而薪水可能还只有“骑手”的一半。
字节跳动究竟有多少外包人员?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联系字节跳动核实情况,字节跳动媒介相关负责人称,北京没有“外包”的情况,其他基地可能有一些特殊项目需要特殊人才,对从业人员的素养要求较高,所以与人力资源公司合作外包,在相关项目结束后,合作就结束了。
这位负责人反复强调称,这部分人员只占极小一部分,并且均有购买五险一金。
字节跳动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编外人员?这位负责人并未回应。
但可以算一笔账,根据人瑞人才《终止向一名主要客户提供灵活用工服务》公告显示,2020年度,人瑞人才由该主要客户所产生的收入约为10.64亿元。而据字节内部邮件以及多方信息源证实,这一主要客户为字节跳动。
根据人瑞人才售前人员介绍,其服务产品“半风险HRO”服务费用一般为综合用工成本的20%~35%计算,那么字节跳动2020年在劳务外包人员上的用工成本达到30.4亿~53.2亿元,如果按照人瑞人力之前为字节跳动招聘的广告显示月薪4000~6000元来算,2020年一整年通过人瑞人才外包入职字节跳动的人员应在4万~5万人左右。
(人瑞人才2020年发布的字节招聘广告)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试图联系人瑞人才,但截至发稿,人瑞人才媒介渠道并未回应。但记者通过售前渠道联系到了人瑞人才的销售人员,该销售人员告诉记者,人瑞人才与字节跳动有合作,在数据标注、审核以及客服等岗位的大部分人员由人瑞人才外包。
该销售人员透露,目前字节仅在重庆的人数已超过2000人,有段时间重庆基地招聘需求量非常大,最高的一天有近600人通过人瑞人才入职字节。
(人瑞人才招聘广告中对其与字节跳动合作关系的描述)
随后记者通过人瑞人才官网查阅资料发现,字节跳动与人瑞人才合作的模式为HRO模式,根据人瑞人才销售人员介绍,该模式下,人瑞人才负责从招聘到签订劳务合同的所有流程,并负责员工日后的薪酬与社保,同时若由于项目问题,人员过于饱和,可由公司提供人员名单与数据资料,由人瑞人才负责与相关员工谈判,尽量降低裁员成本。
该售前人员表示,人瑞人才可以操作帮忙降低社保成本。如果公司为初创公司,可以通过薪酬设计,交最低的标准来节约成本,这并不违规,不过公司现金流逐渐充裕后,考虑到企业的社会责任与公众形象等还是尽量按照国家规定足额缴纳比较好。
还有多少“编外”人员?
类似的灵活用工情况普遍存在于互联网平台企业,人瑞人才售前人员透露,仅重庆范围内,除了字节,他们还与爱奇艺、虎牙等互联网企业在当地进行类似合作,但量没有字节那么大。
(人瑞人才公众号内,显示与其合作的还有小米、虎扑、爱回收、作业帮等互联网企业)
这样不仅可以减少不少人力与管理成本,更可以规避大量用工风险。之前类似富士康这样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均广泛使用这个方式。
9月10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4部门集中对美团、饿了么、滴滴、达达、闪送、货拉拉、满帮、到家集团、阿里巴巴、腾讯10家平台企业就灵活用工问题进行了约谈。尽管字节跳动不在其中,但像美团与饿了么试图提升“骑手”们的福利待遇一样,字节跳动也在寻求改变。
6月30日,人瑞人才发布公告《终止向一名主要客户提供灵活用工服务》,公告称公司计划于2022年1月终止为该客户提供信息审核及客户服务代表的灵活用工服务。
有猜测认为,该主要客户或为字节跳动。一位接近字节跳动内部的人士也基本确认这个消息,并称,现在内部都在猜测,2022年1月后,外包人员有没有可能全部转为正编,但目前并没有人给出确切消息。
若字节跳动将外包人员全部转为正式员工,从薪酬到五险一金均要调整,自然会增加人力成本的支出。但这或许还不是关键。
一凡说,字节外包的信息审核岗位更适合年轻人,因为做这项工作眼睛很难离开屏幕,还需要加夜班甚至通宵班,工时利用率要求相当苛刻,年纪大一点根本熬不住,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岗位招聘时年龄限制非常严格。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外包团队要频繁地进行所谓“优化”流动置换掉效率逐渐降低的外包人员。
这个说法也得到了小程的证实,与她同一天入职的同事本来有120多人,但两年之后,仅剩下20多人了。一边不断进行所谓的“优化”,淘汰年龄大、工时利用率低的员工,另一边不断招聘更年轻的新人,不断降低整个团队的年龄。
这样随时换血的底气或许来自于外包,区别于大集团裁员的赔付,人瑞人才并没有为大量人员解聘支付劳务赔偿。这笔成本以及风险的规避,也为字节飞速成长提供了支撑。
很难想象,若全部转为正式员工之后,字节是否还可以这样大规模、高频率地进行优化?以及为此付出的成本会有多大?估值又是否会重新计算?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受访人均为化名)
原标题:字节外包人员的噩梦:不断被优化淘汰,薪水只有骑手的一半
【免责声明】上游新闻客户端未标有“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晨报”或“上游新闻LOGO、水印的文字、图片、音频视”等稿件均为转载稿。如转载稿涉及版权等问题,请联系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