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霜端起相机，调整好光圈和快门。镜头下的他们，脸上、身上布满一条条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在摄影师眼里，这却是一份独特的印记，她把焦点对准稚嫩小脸上浮现出的天真笑容，按下快门。
从2018年起，重庆摄影师何雨霜已坚持为数十位烧烫伤严重的特殊儿童免费拍照，记录下他们的快乐，也记录下他们的疤痕。
第一眼看到他们，是害怕的
何雨霜是一个6岁男孩的母亲，也是一位儿童摄影师。在2017年底的一个儿童摄影分享会上，台下坐着一位西南医院烧伤科的医生，默默凝视着何雨霜展示的照片。
分享会结束后，他找到何雨霜问道：您可以给一群特殊的孩子拍照么？得知拍摄对象是一群烧烫伤严重的孩子时，何雨霜犹豫了。她以前拍摄的都是健康、阳光的小朋友，而医生手机里的孩子们，眼神黯淡，身上的疤痕触目惊心，她甚至有点不太敢久看。疾病，是她的软肋，曾在医院长期治疗的痛苦经历让她内心并不太想接受这个任务，“说实话，最初我是害怕的。”
医生讲了关于这群特殊病人的故事。他们很多是留守儿童，父母去外地打工，独自在家或是老人看守不当，意外被烫、烧伤。医生希望通过专业摄影师的拍摄，引起社会关注，对于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家庭也会有帮助。
有一句话让何雨霜印象深刻。“即使他们表面的伤疤看似愈合了，但在成年之前都要一直接受治疗，才能缓解身体在生长过程中带来的疼痛。更难面对的是那些害怕和拒绝的眼光。或许通过摄影师的记录能让他们被理解、被接纳。”
何雨霜应诺下来。
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转身哭了
2018年6月，何雨霜收进行第一次正式拍摄。在车里颠簸了8个多小时，来到四川筠连，那是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的一个义诊现场。
眼前一群大面积烧烫伤的孩子，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有的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头皮上裂痕般的褶皱；有的胸部腹部全是疤痕，像树藤一样缠绕于身体……何雨霜心里一紧，震惊，更多的是心疼。在宾馆房间，趁医生对孩子们进行健康评估的间隙，她准备为孩子们拍摄肖像，但并没有立即拿起相机。
要取得孩子们的信任，必须先跟他们亲近。于是，何雨霜拿出糖果，并主动蹲下和他们聊天。“你们都喜欢看什么动画片，玩什么游戏呀？”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告诉她什么角色最厉害，什么玩具最好玩。一个小女孩还教何雨霜一种类似“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一旦赢了，就仰头哈哈大笑。
有个八九岁的男孩说他很喜欢恐龙。“那恐龙是什么样的呢?”何雨霜故意问。男孩子来了兴致，模仿出恐龙的动作，然后自己也被逗笑了。何雨霜立即抓住这个瞬间拍了出来。
没有摄影灯，没有任何外景，给她的拍照时间只有30分钟。何云霜利用窗边自然光，努力捕捉这群孩子的笑颜。在何雨霜看来，身体的疤痕是可怕的，但是他们的笑容纯净、无邪，像是暴雨没有摧毁的青葱森林，台风后洒满月光的海面……
一个男孩子指着身上大面积的伤疤跟何雨霜说，姐姐你看你看，我身上有奔腾的骏马。“是啊是啊，真好看！”她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背过头去，悄悄擦泪水。
孩子们不止有美好的想象力，面对磨难甚至远比成年人坚强。
这群孩子教会成年人如何治愈
今年1月，何雨霜第一次来到医院，在这里面拍摄氛围又不一样。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特别敏感，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就哭，一抱到摄影灯前，也哭。妈妈不太会说普通话，沟通不便。于是，何雨霜放下相机，只是在一旁陪她玩耍。到了吃饭时，看到小女孩子自己拿勺子吃，何雨霜给她鼓励：“哇，好棒啊！”孩子虽小，但却能看懂，慢慢放松下来。这时，何雨霜才又拿起相机。
她在拍摄时，会尽量离远一点，把自己隐藏起来，比如躲在帘子后面，或倚靠在角落，只是安静地观察、等待，记录某一个有意义的瞬间。
手指没有了，只有残缺的指关节，但依然夹着蜡笔，画出了一棵金灿灿的向日葵；虽然身体残疾了，但爱美是小女孩的天性，用彩色笔当作指甲油，把整个指甲盖都涂满，伸出手开心笑了；脸上已被烧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前额头发也没了，但他非常爱笑，用手搭在额前问：“我像不像孙悟空？”
如果遇到孩子明确说“我不想拍”，或者哪怕只是从表情和肢体语言上感觉到抗拒，何雨霜就会停止拍摄，她尊重孩子的意愿。
很多人并不知道，何雨霜还是一名肿瘤患者。三年前她得了甲状腺肿瘤，“确诊那天，我觉得天都塌了。”虽然这种病的治愈率极高，但她当时仍恐慌不已，不停地哭，“当时儿子才3岁，我要是不能陪他长大，看他结婚生子，该有多遗憾啊！”
一想到儿子可能会失去妈妈，她陷入了极端害怕和焦虑。手术之后，肿瘤有所转移，她需要做一种特殊的化疗，和正常人隔离开来。一个多月何雨霜没能和儿子见面，那段时间儿子整个人都呆呆的，也不说话，后来他的性格越发敏感，那是何雨霜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孩子缺少父母陪伴会有多大影响。病愈后她改变了教育方式，把儿子当成大孩子一样交流。
在拍摄受伤的孩子时，何雨霜会很心疼，他们和自己的小孩没有区别，却要经受更多苦难。他们不能多吃，没有毛孔，不能出汗，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运动。
有的疤痕需要打进填充剂，把皮肤撑大，伤口还会流脓，很痛。然而在医院里，她镜头下的孩子，大多是笑着的。再痛、再难也终究要学习回归正常生活。
每次拍摄后以及修图时，何雨霜都会产生轻微的压抑，会发呆两天，自我疗愈。但她发现类似的状况一次比一次好。这些孩子在伤痛中长大，也教会了她更加坚强、勇敢地面对人生每一处困境。
镜头下，他们和他们都一样
7月底，重庆一些烧烫伤孩子家庭组织集体活动，何雨霜把儿子也带去了。儿子起初有些不安，在大巴车上，还不太敢跟他们一起坐。后来DIY蛋糕时，一个小姐姐邀请他一起共同制作一个蛋糕。两人边做边聊，很快熟络起来，两个孩子发现彼此都喜欢奥特曼，一下子多了很多共同话题，临走时难分难舍。
在大渡口区一小区游泳池，孩子们脱掉衣服换上泳衣泳裤，身上的疤痕更是暴露无遗。但他们很快就抛却了拘谨，欢呼着跳进泳池。在四溅的水花中，何雨霜抓拍孩子们的表情动作。有的怕水惊慌，有的兴奋扑腾。她发现，他们和普通孩子并没有区别，就像花圃里的花朵，只是颜色不一样而已。
她认为自己拍摄的照片，并不是要把这些孩子刻画得可怜，而是想表达他们都是可以正常长大的，希望人们不要用怪异的眼光去看待。人们眼睛里的害怕、不安会对孩子们造成负面影响。
她准备下半年选两个受伤孩子的家庭跟踪拍摄3年，用镜头记录他们的伤口变化和心理变化。
何雨霜发现很多孩子都会唱那首《我们都一样》，“再累也无所谓，黑夜过后的光芒有多美。分享你我的力量，就能把对方的路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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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应该如何拍孩子？何雨霜这样建议
不要摆拍！不要摆拍！何雨霜认为，很多父母在拍摄时，习惯性让孩子看镜头，对着镜头笑。然而，她更主张真实、自然地记录孩子的成长。她说，做父母的知道孩子在各个阶段的不同特点，那么需要做的，就是用相机留下这样的特点。
甚至不需要过多讲究构图、追求光影，只需要真实记录每一个瞬间。比如她的儿子，一家人坐在沙发看电视时，喜欢把脚伸到自己的脸上。你觉得这是讨厌吗，其实是有趣，于是掏出手机对着脚拍一张，记录下儿子喜欢把脚伸到妈妈面前的这个顽皮的时期。这样的时光也会转瞬即逝。还有一天早上，儿子没起床，清晨的光线打在床边，旁边还放着孩子喜爱的绘本，这个瞬间也很美好。她就立刻拍出一张只有一只脚和一本绘本在阳光下的照片。
何雨霜认为儿童摄影的最大意义是在陪伴中观察、记录。喜欢拍照的父母还可以把拍照作为亲子时间，安排家庭旅行日，可以准备一些衣服和简单道具，但不能为了拍而拍。
她一直主张，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摄影师。
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 纪文伶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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