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重庆市綦江区三江街道黄荆村,洪水从房屋阳台冲出来。(视频截图)
中国青年报消息,在罗玉学家,山洪是突然到来的。
7月1日早上8时许,这个没有提前打招呼的客人直接冲开罗玉学家的大门,径直穿过餐厅、通道,直达阳台,冲垮了防护阳台的水泥墙、玻璃窗,顺着阳台倾泻而下。它甚至闯入房间,霸道地卷走家电、花盆和衣服。
它在这个位于重庆市綦江区三江街道黄荆村的房屋待了半天。一段流传于网络的视频里,穿过房屋的山洪像瀑布一样从屋子阳台流下。
人们关注这个挂着瀑布的阳台。山洪离开的第五天,綦江区的出租车司机,提及三江街道黄荆村,第一印象仍是“网红阳台”。路过的村民,偶尔会探头看看罗玉学家的阳台。
很少有人知道,除了罗玉学家,附近两栋房屋也受到山洪冲击。在他们家里,印在白色墙壁上、离地面约一米的一条浅黄色的痕迹,是洪水冲刷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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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冲进罗玉学家。受访者供图
74岁的罗玉学是退休多年的小学数学教师。他的老伴唐德容利用家里一个房间开了一家麻将馆,放了6张麻将桌。麻将馆一般会在每天下午迎来一两桌客人,每桌每天收取10元。
他们的房屋修建在山坡上,门口就是210国道。房子的大门面向坡顶,阳台面向坡底。一条山溪顺着山坡流下,穿过210国道的涵洞,流向坡底。每次暴雨后,山溪的水变得浑浊湍急。
洪水冲进罗玉学家时,他和老伴正趴在阳台上,看着水逐渐漫过河沟,淹没河沟边的蔬菜。往日下雨时,这是老两口打发时间的方式。
谁也没有想到水突然改变了方向,漫过210国道,往地势低的家门猛冲。仅仅几秒钟,水已经漫到阳台上。
罗玉学只穿了一条内裤,拐进房间,想穿衣服。老伴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逃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顺着水流往阳台冲,她转而跑向水势较低的麻将馆,夺门而出。洪水冲碎麻将馆的3扇玻璃门。玻璃碴在水流里乱转,割伤了唐德容的手臂和小腿。
老两口的儿子和儿媳、孙女住在楼上。洪水来时,只有儿媳金傅琴醒着。她在洗头,刚刚往头顶倒上洗发水,揉开泡沫,听到咣当一声,有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她跑到楼下,才发现洪水,赶紧叫醒仍在睡梦中的亲人,顶着满是泡沫的头发,跑出家门。
罗玉学的儿子跟在她背后。他是三江街道的社区巡逻队员,曾经参加过一些抢险救灾的行动。他本来准备穿上雨衣,抢救家电,却发现家里值钱的电器都被淹了。
最后一个跑下楼的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孙女。她误以为家里只有小面积积水,拿着一个塑料盆,想下楼帮忙舀水。
他们跑出家门时,扭头看到盘腿坐在麻将桌上的罗玉学。由于水流太急,罗玉学来不及穿衣服,不愿意光着身子出家门,就找了一个自认为最安全的位置,想等待洪水退去。家人劝他,逃命要紧。一家五口跑到马路对面地势较高的地方。
他们记不清在暴雨下站了多久,也忘记大声呼救,请求其他村民的帮助。罗玉学的孙女回忆,逃生后,一家人谁也没有开口,就傻傻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洪水灌入已经住了23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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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没有发现,同样站在马路对面的还有他们的邻居。
51岁的罗洪利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妻子开杂货铺,他们家就挨着罗玉学家的麻将馆。早晨,两口子正在吃面条,看到洪水从门前涌入。罗洪利本能地往外跑,妻子跟在身后,顺手抓了一把现金,逃出门外。
在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家庭中,罗小琴最后一个到达现场。她的丈夫外出打工。她每天早晨7点前出门,在210国道的岔路口上,向司机售卖香烟和冰镇饮料。洪水冲进他们家时,家中没人,罗小琴从村民的嘴里得知了消息,才匆忙收摊赶回家。
6月30日,重庆市气象局已经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但那时,没有一个家庭意识这场暴雨和自己家能产生关联。
罗玉学回忆,山洪暴发前的一个夜晚,下了一整夜雨。从6月中旬开始,綦江连续多天下雨,一家人习惯听着雨声睡觉。
三个家庭都是在1997年搬到这一排房屋里。包括1998年特大洪水在内,近几年的洪水均没有让他们受到太大损失。罗洪利回忆,即使1998年雨下得最大的那天,洪水也只淹了客厅不到5厘米。
在他们心里,洪水是距离自己特别遥远的事。在黄荆村土生土长的罗玉学回忆,黄荆村几十年来都没有暴发过山洪。这次受灾的三户人家,房屋没有修建在河流两岸,山洪来临前,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预警或者要求撤离的通知。
罗洪利回忆,1997年搬进这个房子时,客厅与约4米外的210国道在同一水平面上。但多次修路后,国道的路面渐渐增高,如今,罗洪利的客厅低于国道路面接近1米。临近公路的三个家庭为避免雨水流入,在门外修了三级台阶。
阶挡住了雨水,却没能挡住冲力更大的洪水。
重庆市綦江区三江街道黄荆村村主任罗德云分析, 7月1日早上,由于暴雨,山溪水速加快,将山上20多块超过100斤的石块冲下来,堵住日常排水的两个涵洞。洪水漫到国道上,依着地势,流入了靠近国道的三个家庭。
“我们运气不好。”罗玉学总结,涵洞堵塞是这次山洪的主要原因。
多个村民回忆,这条山溪接近源头的地方原先至少有3个涵洞,通往多条支流。修建渝黔高速路后,其他支流被拦截,罗玉学家附近的这条支流汇集了更大水量。
而这条流经210国道的支流,原先有3个约1米高,70厘米宽的涵洞。罗德云发现,其中一个涵洞因沙土沉积常年淤堵,洞口填满了砂石和树枝。由于另外两个被碎石堵住的涵洞能顺利排水,没有人发现这个堵塞已久的涵洞,也没有人负责日常维护。
罗德云认为,搬离碎石后,下一步应该清理这个常年淤堵的涵洞,恢复排水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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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木柜因山洪受损。受访者供图
7月1日下午,三户人家里的水开始消退。
罗小琴家的杂物被冲到阳台门,把门堵上,只留下一条门缝排水;罗洪利家没有排水的孔,洪水在他们家绕了一圈,又倒灌回到国道上。
水退后,人们踩着淹没脚背的洪水,回家寻找最看重的东西。
罗玉学第一时间到卧室里寻找手机和钱包,“那是钱啊,很贵”;他的儿媳妇惦记孙女考取的教师资格证,因为孙女即将面临小学教师的招聘考试;罗小琴用山上的井水冲洗上千瓶密封饮料的塑料瓶,把裹在瓶子上的泥土冲洗干净,这关系她未来的生计。
罗玉学的儿子第一个抢修的物品是灶台。他们把灶台支起来,“人总要吃饭”。
罗洪利家的客厅多了几尾在水里扑腾乱跳的活鱼,却少了一沓现金和一条金项链。他们家没有在银行储蓄的习惯,如今的所有费用,只能依靠媳妇逃跑时,随手抓的7000元支撑。
但罗洪利依然乐观,“人穷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害怕穷了”。
他唯一担心的是27岁尚未成家的儿子。他害怕家里突然遇到这种事,会影响儿子的婚事。
如今,三户人家都正忙着清理淤泥,晾干家具。洪水退去,他们的考验还在继续。罗小琴家的两头猪因为长时间泡水,不愿进食。她囤在家里几麻袋的水稻、菜籽都发了白色的尖尖的芽。她的女儿特意花1000多元网购了的新冰柜寄到家里,因为母亲售卖的冰镇饮料,离不开冰柜。
▲罗小琴孙女的玩具车,两旁的把手被大水卷走。魏晞/摄
罗小琴尝试向别人开口借钱,被拒绝,“环境不好,别人赚钱也难”。
自来水管接通后,罗玉学的儿媳第一时间请工人在阳台重筑一面水泥防护墙。回收旧货的货车停在家门口,拉走了6台麻将桌,却不愿意回收洗衣机,因为损坏程度严重。
这个原价四位数的全自动洗衣机是儿媳最宝贝的电器。后来她才知道,她洗头发时听到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是洗衣机被洪水冲到地面的声音。
7月5日,麻将馆和杂货铺同时开放。当天下午,有三桌客人围着三台崭新的麻将桌,切磋技艺。杂货铺老板娘扔掉一批被洪水浸湿的货品,在货柜上添置了新饮料和纸巾。
两家人一边清洗家当,一边照顾生意。由于淤泥干透后难以清除,他们在淤泥表面上洒水。
罗玉学房间的电视机坏了,儿子把楼上的电视机搬下来,因为罗玉学依然想保持每天收看新闻的习惯。他们迫切希望修复网络,因为孙女准备的教师招聘,需要观看教学视频。
电饭锅是最早添置的电器。儿子儿媳临时修好的灶台边,有山洪留在白色墙壁上浅黄色海浪状的痕迹,最高高达两米。蚊子比以前多了,绕着饭菜飞来飞去。罗玉学的老伴看了几眼苍蝇,把白粥一饮而尽,放下碗筷,离开饭桌。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胃口。
他们唯一的愿望,是堵塞的涵洞能早日疏通。他们害怕洪水再来一次。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魏晞
原标题:大水冲进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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