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上海疫情下,一辆穿梭于城市中的120急救车会遇到什么?
病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上海市卫生健康委曾发布一组数据,本轮疫情以来,“120”单日电话呼入量是去年同期的12倍。
跟访上海市医疗急救中心西区分中心长征分站的急救车,澎湃新闻记者发现,庞大的急救压力分散在每一辆救护车上,人跟着车连轴转。
也不只遇到病人。疫情改变了约定俗成的存在,原本120与病人之间简单的“关系”,在居委与医院深度参与后,增添了更多的手续、更复杂的流程,也让“压床”现象展现在公共视野。
“但没有人不是以救人为目的的”,一名急救医生告诉记者,这段日子,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
上海急救。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拍摄
“急救车不能停下”
嘈杂与寂寥同时侵袭马天成。
这个年轻的急救医生,此刻坐在急救车座椅上,警报声穿过车顶钻进头颅,他捂住右耳,想让左耳的求助声更大些。电话里,家属正慌忙地向他描述病人的症状。一分钟前,他接到命令单,病人家中昏厥,情况“危重”。
急诊医生马天成在为病人进行身体检查。
“开快一些”,挂断电话,马天成对司机倪浩良说。车辆加速了,座位右上方的通风口传来咧咧的风声,马天成捋平放在腿上的单子,左手压着一角,开始往上填写病人信息。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马天成低着头,身子随着车偶尔颠晃,记者问他在想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不去想才能稍微松弛片刻”。
马天成
已经是第30天了。浦西封控以后,马天成就住进单位安排的酒店,每天醒来就出车接病人,一班忙完就回酒店休息。特殊时期,急救系统实施延班制,三天之内,一个急救小组需要值一个12小时的白班,一个12小时的晚班,再加上两个4-5小时的备勤班。
疫情让许多事物发生改变。以前的120重在救急,患者有紧急需要才拨打120,四月前期,在疫情形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许多居委实施“收紧”政策,病人想外出看病,如何出小区、如何到医院都是难题。120一度成为居民外出就诊的唯一渠道,那段时间的120呼救量也达到巅峰。
上海市卫生健康委也曾表示,本轮疫情以来,上海院前急救面临诸多困难,市民日常急救业务、阳性感染者转运、方舱医院和定点医院急救保障等急救服务需求叠加,“120”单日电话呼入量是去年同期的12倍。
“病人太多了,人是在连轴转的”。作为急救系统的一员,马天成别无他法,只能干。
窗外一片漆黑,大约一刻钟后,车速慢了下来,警报声停止,马天成知道,现在应该是到达居民区了。又拐了几个弯,120停在一栋居民楼下,70岁的刘女士在儿子的搀扶下下楼,随后躺在急救担架上,十分虚弱。两小时前刘女士有抽搐症状,昏厥近3分钟。
“怎么现在才打120?”马天成向刘女士儿子直问道。
“她(母亲)恢复意识后症状就不明显了,听说最近120比较难叫,我们就想着可以缓一缓。后来还是放心不下……”对方回答。
马天成轻微点头后继续问:“转诊单有吗?”封控之后,120接病人、医院收治病人需居委开具的转诊单,此前有病人不知道流程,导致120出车效率降低,延误收治。
好在刘女士儿子已经开好转诊单。随后,众人将担架床抬上车,院前急救在车上进行。急救车上带有心电监护仪、除颤仪、氧气袋以及其它一些急救设备,诊断显示刘女士心脏无异常,刘女士自述呼吸不畅、胸口闷,马天成为她插上了氧气管。
院前急救工作在车内展开。
“开车去医院吧,初步观察患者无大碍,具体情况需要到医院进一步检查。”听到马天成的判断,刘女士儿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救护车于20:50到达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急诊门口,马天成将病人情况信息表和转诊单交付医院后,刘女士被医院收治。
马天成将病人交接给医院急诊。
至此,一单完成,用时50分钟,急救小组报告总机后结束任务。马天成说,即使比较范围扩展到此前一个月,这次急救都称得上顺利,家属、居委、医院都很配合。
“救护车是不能停下的,”现在,他们先向长征分站方向驶去,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在途中接到下一份命令单。
“压床”困住急救车
现实是,急救车有时会被迫“暂停”。
4月30日,晚上10点15分,马天成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发热门诊门口来回踱步,自接到病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但病人仍被困在急救车的担架床上。
担架床被病人占着,急救车无床可用就无法继续接单,“压床”由此产生。
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发热门诊。
具体而言,整个院前急救过程由病人、居委、120、医院共同参与,他们一环套着一环,形成固定的锁链,一方出现问题,锁链便岌岌可危,最终都会导致“压床”,进而降低急救系统整体的周转效率。
以此次的病人王老伯为例,一个小时前,家属拨通120急救电话,王老伯今年91岁,起高烧到39.1℃,已持续五个小时,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前列腺炎、慢性支气管炎等多种基础疾病。王老伯所在小区属于封控区,发热属特殊情况,需要去发热门诊。
马天成为病人检查。
在家中对王老伯初步检查后,送去哪家医院成为摆在眼前的第一道难题。“需要先确定哪些医院发热门诊开着,哪家医院有床位,否则可能会白跑一趟。”司机倪浩良说道。
当时已到晚上10点,倪浩良询问总机调度员得知,区级定点医院发热门诊因无床位或在消杀而无法接诊患者。而附近的三甲医院当中,只有中山医院、华东医院、六院开放发热门诊,但中山、华东均无床位,尚不能确定六院有无床位。
老人已在车上,救护车不能待在原地,倪浩良与家属商定:先去六院。
一路疾行,救护车在10分钟后到达六医发热门诊。但与医院交接病人时,意外出现了,家属因与老人不在同一小区,也不知就医流程,所以未事先向居委开具转诊单。无转诊单医院暂时不能接收非急重症病人。
压床从此刻便开始了。
交待家属驱车回居委开转诊单后,倪浩良告诉记者,“这种意外疫情以来并不少见,120接送的主要是老人,很多老人不了解就医流程,会延误送医时间。”
事实上,六院发热门诊此时也已无床位,即使拿到转诊单,压床情况仍会持续。记者多方了解到,疫情关系,多家医院的急诊、发热门诊都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床位、走廊、座椅,到处都是病人,一床难求。
急救小组把病人送到发热门诊预检区。
为应对压床,提高急救周转效率,急救中心安排了流动送床车给急救车送可替换的担架床,但这并不能彻底解决压床难题,“送床车的担架床也是定量的,很多滞留在医院腾不出来”。
在向总机申请替换担架床30多分钟后,送床车到达,急救小组随即将王老伯转到替换担架床上,并由医务人员推进发热门诊。
这一单完成,时间已经来到当晚11时许,共耗时近两小时,其中压床时间超1小时。“这个不算久,”马天成告诉记者,他遇到最长的压床时间超过3个小时,那一次,送床车的担架也用完了,他和病人能做的只有“等”。
“需要指出的是,压床并不是疫情中特有的现象,疫情前就有,只是疫情让它更加突显了。”马天成补充道,现在的送医交接流程更复杂了,每个医院的规章制度、需要的材料多多少少有不一样,特别是车组平常去的比较少的医院,沟通起来很不顺畅,这在四月早期尤为突出。
“医院系统缺少成体系的方案,各医院执行标准和实际操作不统一,给院前急救带来一定困难。”马天成说。
6小时与一秒钟
6小时,是马天成反复提到的时间。
四月初的时候,他遇到过病人打电话后排队6小时才等到急救车上门。虽然当时病人体征平稳,但在一些重大疾病面前,6小时是最低期限。
比如脑血管类疾病,医学中,患者发生脑梗死后需要及时溶栓,否则脑组织会因缺血而坏死。3小时是抢救黄金期,若超过6小时再溶栓,很可能出现“半身不遂”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遇到紧急情况,车组会“加速”。
出过最快的一车,倪浩良记得是位59岁脑溢血病人。打开房门,人瘫在卫生间,老婆孩子在一边慌了神,没了主张。那一次,倪浩良把车开得很快,去离小区最近的同仁医院,三公里的路程,从发车到停在医院,用了不到三分钟。
这个病人马天成也有印象,在车上的这三分钟,他持续观察病人状态,并提前报备了医院,所以在下车的同一时刻,医护也到了,病人被紧急推进急诊抢救室。
急救小组在病人家中展开急救工作。
然而也有一些“不顺心”的时候。有一次早上八点,刚到岗位,车组就接到18公里以外的急救订单,地点在徐汇。当下急救车数量有限,就近派单的原则也不得不“打破”,忙的时候,他们闵行、松江等都去过,一天行驶里程超过200公里。
徐汇的这一单,马天成感觉到“慢了”。病人意识不清、呼吸困难,120到场的时候已经进入浅昏迷状态,巴氏征检测阳性,有脑血管疾病意外的风险,病情危重。在马天成看来,脑血管类疾病,早一秒钟治疗,就意味着患者愈后少一分后遗症的风险。但因为在急诊预检时测出病人开始发热,急诊的缓冲病房也用完了,病人被要求送到发热门诊。
转运要耗费时间,发热门诊的检查也要耗时间,且急救设备有限,那一次,马天成真的着急了。他想着,要是急诊有更多的缓冲病房就好了。后来病人还是被送到了发热门诊,马天成反复跟主诊医师沟通,希望能额外增加脑部CT,好在医生同意了他的请求,病人也得到及时检查。
纵然听到了不少关于疫情中的负面消息,但马天成感觉自己遇到的同事、居委、医院都很好,“都当病人为先,没有推诿。”
前不久,马天成接到过一位危重的老人,当时老人的血压只有40-50,监测仪几乎测不出数据,病人被紧急送到六院急诊抢救,病人没有近期核酸报告,还有发热症状,但救人的时候大家没有一丝犹豫。
“用疫情前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一些患者治疗的延误确实出现了,但都在逐步改善。”马天成说,没有人不是以救人为目的的。大约在4月20号以后,马天成能清晰地感受到向好的趋势,“速度快了”。
据上海市卫生健康委消息,通过紧急招募志愿者等形式,上海大幅增加受理调度和一线当班车辆。4月26日,来自天津、河南两省的国家紧急救援队100辆急救车、298名队员紧急驰援上海,这也让院前急救的压力得到有力的缓解。
急救医生马天成、司机倪浩良、急救员丁浩俊三人急救小组把病人抬到救护车上。
排除压床等一些意外情况,急救医生马天成、司机倪浩良、急救员丁浩俊急救小组平均下来每天需要急救大约11个病人,30多天下来,遇到的各种病人超过300个,他们中以老人为主,也有孩子和年轻人。大多数情况下,病人被他们送到医院后,是否顺利救治,什么时候痊愈等等,车组不会知道。
但院前的急救,他们会用尽全力。
一秒钟的延误,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未可知,但马天成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病人身上少耽误一秒,下个病人就能多一分希望。“我永远无法知道下一个病人状态是什么样子。”
原标题:上海急救车“不能停下”:压床,与争夺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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