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向以诚信示人,但在残酷的国家、民族利益之争方面,尔虞我诈亦不弱于人。
早在2000多年前的春秋时代,吴国军事学家孙武便曾明言:“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而如何才能做到料敌于先呢?这位兵家鼻祖也毫不讳言地指出:“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而这些深知敌营虚实的人物,孙武子给了他们以一个颇具深意的称号:“间”。
“间”字的本意是“开门月入,门有缝而月光可入”。用以拟人,则指的自然是那些为己方打开空隙、透露胜利曙光的人。虽然后世多以间谍并用,但事实上“谍”与“间”并非一物。“谍”字从“枼”,本指记载家世的薄木片。因此“谍”字本意是秘不示人的文件。
所以“间谍”一词从来便没有贬义,只是从其字义来看,其本非个体,而是指代一个由专业从事情报收集、整理、解析的庞大系统。一如小说《暗算》之中那个神秘莫测的“701”。
《暗算》的缘起
作为一部谍战小说,《暗算》的剧情设置非常别致而有趣。那个虚构中“效仿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成立的“701所”,显然是共和国最为重要的情报部门之一。但是他们的对手却并非是具象化的个体,而是一个个无线电频道、一串串密码、甚至是每一个人最为本能的欲望和情绪。
在小说《暗算》的开头,作者麦家曾以半虚构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偶然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遇到的几位同乡,从而与共和国神秘的情报机构701所结缘。而随着701所进入解密周期,自己又有幸采访到了几位701所的前领导,从而了解并记录下了一些有关701所的奇闻逸事。
麦家将那些工作于701所中人,分为“听风者”“看风者”和“捕风者”,分别对应于701所的三个部门“监听局”“破译局”和“行动局”。
在“听风者”的故事中,麦家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20世纪60年代末,北方某邻国突然在52个小时内将数百个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联络的频率、时间、呼号等等,统统进行了变更。这直接导致了701所积攒起来的全部侦听资料、经验和手段、技术等等,一夜间被全部洗白了。
为尽快找到失踪的敌台,701所四方奔走,招贤纳才。最终找到了一个听力超乎常人的民间奇才——阿炳。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不懈的努力,目盲的阿炳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找出了107个敌方的无线电频道,为边境地区的军事对峙赢得了主动权。
同样是在20世纪60年代,面对波诡云谲的国际政治环境,701所接受了破译某超级大国外交通讯密码的任务。天才数学家黄依依和陈二湖先后领导701所的“破译局”取得了一个个令人惊叹的胜利。
这些看似天方夜谭的故事,真的只缘于小说家的想象吗?翻开麦家的个人简历,我们却发现事情可能远非那么简单。
1981年,来自浙江富阳的麦家,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录取。或许当时仍处于青春懵懂之中的他并不知道,这段不同寻常的大学生活,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2008年11月,在小说《暗算》斩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时,麦家发表了这样的答谢词:“二十八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座秘密的军营。我在那里有幸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是人中精灵,他们的智慧可以炼成金,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胆识本来可以让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
这似乎是麦家关于自己军校生活为数不多的表述中,最为动情的一次。虽然依旧语焉不详。但从这段话中我们仍然可以隐约感觉《暗算》中的故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无线电技术的军事运用
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今天,通过智能手机和社交网络可以轻松与大洋彼岸交流的我们,或许已然很难想象没有现代通讯技术的那个“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的遥远过去了。
事实上,早在18世纪,欧洲科学家便发现了电流可以远距离传输的特质。1753年,英国人摩尔逊开始利用静电感应的原理,通过分别代表26个字母的导线进行信息传输。接收的一方在各电线接上小纸条。当纸条因静电而升起时,便能把文本誊录。这也便是 “电报”的雏形。
然而,摩尔逊的发明由于需要的导线太多,设置庞杂,且静电传应的距离有限,并未得到了广泛的引用。此后虽然欧洲各国科学家均在摩尔逊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了“静电电报机”,但仍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需要多条导线、且传输距离过短的问题。
直至1837年美国人塞缪尔·摩尔斯创造性编组出了以电流的通、断、长、短,以不同的排列顺序表现英文字母、数字以及标点符号的“摩尔斯电码”,人类才得以成功步入了利用电流来传递信息的“电报时代”。
尽管,早期的电报仍需要通过地面上的电线和海底的电缆来传输,却已然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通讯习惯,甚至于因循守旧的清政府,也在1877年率先于台湾岛架设电报线路,李鸿章更在三年之后借用兵西北的契机,正式于天津建立了由盛宣怀任总办的“电报总局”。而就在有线电报方兴未艾之际,意大利人马可尼所进行的无线电波传播信号的实验,更进一步证明了无线电通信的广袤前景。
相较于有线电报,无线电通信的优势在于传播距离更远、且无须有形的传播介质。而在军事领域,同样采用编码方式进行信息传递的无线电报,甚至比电话更为精准。
有线电话的交流不畅加上基础设施的落后,使得当时的中国不得不将有限的精力和人力投注于无线电通讯领域。但无线电通讯是无法采用物理隔离的,发出去的信号理论上所有收发机都能听到,因此便需要专门的加密电台和专业的情报人员进行操控。而与之相对应的,截获和破译敌方的无线电通讯,也便成为在对抗博弈中掌握先机的不二法门。
人才、技术、设备方面的劣势,曾使得中国共产党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隐蔽战线上吃了不少亏。据统计,仅1933年这一年间,国民党设在上海、北平、广州、宜昌等地的侦讯台,就截获中共拍发的电报情报、年抄报各类情报达2.5万—3万份,密电译件2700多件。
但是决定情报战胜负的因素也并非只有技术和设备这两样“武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有一群共产党人始终无声无息地战斗在国民党情报机构的核心部门。其中国民党军统无线电系统中便曾经长期潜伏着我党张蔚林、张露萍等同志组成的“7人小组”。而这个著名的“军统电台案”,正是麦家所创作的长篇小说《暗算》中《刀尖上的步履》那则故事的原型。
麦家母校与真实的“听风者”
电影《听风者》剧照,“701 所”派出的张学宁(周迅饰)与拥有超凡听觉特能的何兵(梁朝伟饰)正在执行侦听任务。该片改编自麦加的小说《暗算》,小说中“701所”是效仿“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成立的重要情报部门之一。
以张露萍为原型的“鸽子”,便是麦家在《暗算》中所虚构的701所行动局中那些“捕风者”的前辈。在一切技术手段都失去作用的时候,便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以类似于古代死士的方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将那至关重要的情报传递而出。
“捕风者”们无疑是伟大的,但为了让牺牲更有意义,甚至避免让那些潜伏在敌人心脏地带的同志铤而走险,新中国自成立之初,便在不断强化着自己“听风”和“看风”的能力。而麦家的母校——某工程技术学院,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立的。
曹祥仁
1949年春天,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全面胜利,中央军委通令“拟即举办一所机要通信干部学校⋯⋯并附设高级研究机构”。周恩来、聂荣臻随即命令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副参谋长曹祥仁奔赴张家口,以1948年5月成立的华北电讯工程专科学校为基础,开始筹备“军委工程学校” (也称“中央军委机要通信干部学校”) 。
之所以将“军委工程学校”的选址定于张家口,主要是因为当时这座城市不仅是察哈尔省的省会,更是北京的战略大后方。而作为它的筹建者,曹祥仁本身便是我军历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无线电通信专家。
早在1932年8月,刚刚调任红一方面军总司令部谍报科 (侦察台) 科员仅3个月的他,便与曾希圣等同志一同首破敌军的无线电通讯密码。而在此后的历次反“围剿”和长征之中,曹祥仁和战友一同破译大量敌军密码。是以,他被毛泽东誉为红军长征的“灯笼”,是对革命有大功的人。
抗日战争时期,曹祥仁主要负责延安总部技术侦察和情报工作。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1941年,他还发表了集合自己的多年实践的理论著作《密码学总论》。1947年5月,曹祥仁调任东北民主联军情报处处长,在解放东北和华北的战斗中,他再度圆满完成了相关的技术侦察任务。
为了办好这所直属于中央军委、培养我党、我军机要通讯干部的军事院校,曹祥仁在张家口物色好了校舍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奔赴北京、天津、上海等地为学校招募教师。
经过努力,曹祥仁共聘请到了教师59人,其中正、副教授15人,日籍、苏籍教师4人。然而,仅靠这些老师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最终曹祥仁想到了大连工学院电机系和电信系系主任毕德显。
毕德显,中国雷达工程专业主要创始人
与4岁丧母、9岁亡父、自学成才的曹祥仁不同,毕德显出生于山东平阴县的名门望族,1934年燕京大学物理系研究生毕业之后,便留校任教。1939年,经好友孟昭英的介绍,毕德显抵达昆明,在财盛巷的清华大学无线电研究所内工作,主要研究保密电话和利用中波广播电台导航飞机的相关课题。
就是这样一位走在世界无线电通讯科技前沿的学者。却在1948年冬拒绝了国民党政府重金邀请他前往台湾的要求。1949年初,毕德显在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之下,与其他爱国人士一同经上海、香港并取道朝鲜,终于辗转来到东北解放区。
1952年2月29日,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的相关命令,毕德显又带领大连工学院电讯系的全体师生奔赴军委工程学校。滚滚前行的军列将大连工学院电讯系的24名教师、187名学生以及仪器设备等全部家当搬到了张家口。人们的身份也从教授、学生变成光荣的革命军人。
真作假时假亦真
作为一部2003年首次出版的长篇小说,《暗算》无疑是幸运的。2002年《誓言无声》播出后所引发的收视热潮,令《暗算》很快便被导演柳云龙相中。不过在和作者麦家洽谈合作的过程中,柳云龙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由麦家亲自操刀担任编剧。而这一点对于在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担任专职编剧的麦家而言,可谓驾轻就熟。
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工程学校,简称“军委工校”,亦称“中央军委机要通信干部学校”,是培养通信、外语和机要工程人才的学校。1949年以华北军区电讯工程专科学校为基础扩建于张家口市,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培养了许多技术人才和技术管理干部
2005年10月24日,电视剧版《暗算》在山东影视频道首播,并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而自嘲被“烤的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的麦家,却静下心来着手重新修订《暗算》小说中的不足,并着力将其中《有问题的天使》一节进行翻天覆地的重写。
不过由于此时《暗算》荣获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麦家修订后的版本只能另行出版。是以,一时间市场上出现了两个版本的《暗算》“各自为政、各行其是”的局面。甚至连麦家本人也自嘲说“有时我自己都搞不清爽谁是谁。呜呼哀哉矣!”
两个版本的《暗算》,单纯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修订版自然强于第一版。然而,对于《暗算》这样一个充满着悬疑色彩的半虚构故事而言,那些增添的细节却犹如泼墨山水中后补的工笔细描,虽以其精巧而显现功力,却不免给人以画蛇添足之感。
有人说,小说《暗算》是一部另辟蹊径的英雄史诗,其通过讲述具有特殊禀赋的传奇人物的命运遭际,实现了对新时代英雄观的重塑,也重新阐释了崇高。所以,无论是听力卓绝的瞎子阿炳还是数学奇才黄依依,都是麦家式的“英雄”,他们身上既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却又有着在情感上无从弥补的迷失。
这样的说法固然并非全无道理,但《暗算》中所出场的诸多人物,与其说是作者麦家凭一己之力虚构而成,不如说是千百万个活跃在隐蔽战场上的共和国卫士的化身。
最后,用麦家自己的一段话,来总结他的《暗算》,那是一段他离开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之后的内心独白。他默默隐忍了28年之后,才在《暗算》大获成功之际,将其公之于众。
或许,那也是一种释怀吧!
事实证明,我普通的智商和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本不配做他们的战友。我被淘汰了!所以,事隔不久,悄悄地我走了,正如当初我悄悄地去。然而他们却再也没有走出我的心间。他们像你年少时代的一场单相思的恋爱,因为神秘而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时代在转眼间变得喧嚣,越是喧嚣,他们在我心间的形象越是变得鲜明而亮丽。我知道,时代确实变了,但我相信他们没有变。他们不会变。他们不能变。他们依然是从前,依然是无名无利,却无私无畏。我为他们感动,也为他们心酸。就这样,我以魔术的方式再现了他们,这也是我们惟一能了解他们的方式——因为他们的真实,是不能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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