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到“驾鹤西去”的词,往往包含着生者对离去之人的寄托,希望身故之人只是“羽化登仙”,乘鹤去了仙界。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那么,为什么是鹤呢?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仙气的,成了”仙鹤“?神仙的专属坐骑一直都是鹤吗?
从骑鸟说起
对先民而言,鹤并不是仙界的唯一交通工具。在目前发现的汉代壁画、画像砖中,可以发现由天界派来接引灵魂升仙的“工具神兽”有龙、鱼(鲤鱼)、鹿、龟、鸟等等。这些交通工具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等级界限,究竟乘坐哪一种似乎全凭主人的喜好。如洛阳西汉卜千秋壁画墓中,女主人是骑坐三头鸟升天的;在徐州铜山洪楼祠堂的画像砖中,男主人和妻子乘坐的则是鹿车。
乘坐三头鸟的卜夫人。来源/纪录片《国宝档案》截图
徐州铜山洪楼祠堂方式引导升仙画像砖。来源/《徐州汉画像石》
但是,作为诸多神兽中唯一真切可见能够抵达天穹的生物,鸟类的存在感还是略高于其他同行。它们不仅有接引灵魂升仙的任务,还有受西王母之命向人间传递仙丹、站在人们的房顶监视言行等一系列工作。在微山县文化馆藏的一块亭、人物、乐舞画像砖中,屋内的主人正在与宾客宴饮,面前还有婀娜的舞姬、杂耍人和乐师进行表演,一派歌舞升平的享乐景象。而在主人的房顶上,便一左一右站着两只凤鸟,凤鸟的面前分别站着一个小童,正在伸手讨要仙丹。与其他神兽相比,鸟类似乎参与人世更多,也与人间更有亲近感。虽然这时候出现的仙鸟还是神化传说中的凤鸟,但鸟类与仙界的联系,正在人们的观念中逐渐地搭建起来。
亭、人物、乐舞画像砖。来源/《中国画像石全集》
鸟中君子
如今的我们已经不能得知,先民笔下熠熠生辉的凤鸟,究竟是一种想象,还是确有其物、但已然消弭。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凤鸟确有其物,也是极为罕见,值得为之期盼一生的。这种朴素的喜爱与向往,总需要一样东西聊以寄托。鹤,便这样进入了古人的视线。
与其他鸟类相比,鹤的优势确实明显。首先,它的寿命在鸟类中遥遥领先。最受人们喜爱的丹顶鹤,寿命可达50-60年,为最长寿的鸟类之一。在先人的想象中,鹤的寿命甚至可达千岁。《古今注·鸟兽》便云:“鹤千岁则变苍,又二千岁则变黑,所谓元鹤也。”其次,它的形态也足够美丽优雅。通体雪白,缘以黑羽,凌波踏雪,飘摇御风。虽然没有凤鸟的绚烂多彩,亦不失一种传统的纯洁、神圣的审美。最后,它的叫声也高亢洪亮,有直达天际的辽阔渺远。《诗经·小雅·鹤鸣》中,便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诗句。鹤之鸣,达于九霄;王者之命,达于四野。
为了表达对鹤鸣的喜爱,我们甚至为其专门设定了一个汉字,为“唳”。虎啸于谷,龙吟于渊,鹤唳于天,便是先民对大自然声音的朴素惊叹。先人对鹤唳的喜爱,早已不限于诗文的歌颂。我国最早的乐器出土自河南的舞阳贾湖遗址,是一支由鹤骨制成的骨笛。利用这支骨笛,先民们模仿着鹤的鸣叫声,将这种会随着四季往来迁徙的动物长久地留存在了生命里。
贾湖骨笛。来源/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截图
渺远的凤鸟遥不可及,那便看看鹤吧。在汉人收集整理的《列仙传》中,周灵帝的幼子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遨游于嵩山,却并没有乘凤鸟出行,而是“乘白鹤驻山头”。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上。三十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见,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亦立祠于缑氏山下,及嵩高首焉。妙哉王子,神游气爽。笙歌伊洛,拟音凤响。浮丘感应,接手俱上。挥策青崖,假翰独往。”
王子乔所注解的经书,曾令孔子掷笔慨叹“惜夫,杀吾君也”;据《新唐书》记载的王氏来源,周灵王执政时,王子乔曾切谏灵王治水之策,非但未被采纳,还因触怒灵王而被剥夺了王子身份,故后代以“王”为氏。在那个礼崩乐坏、黑云压城的时代里,王子乔好似一阵清风,穿透夹杂着腐糜和血腥的空气。有匪君子,乘鹤而立,这是何等的仙姿俊逸!大约连先人也觉得,只有鹤这样卓尔不群的鸟类,才衬得上君子的品格,洁身自好,遗世独立吧。
来接王子乔归于尘世的家人终究没有接来他们的王子,只接到了一个乘鹤伫立,举手以谢天下的身影。但鹤却一步步走进了人世,走进了千年的文化里。
道教钦定坐骑
让鹤真正与仙人坐骑挂上钩,还要归功于道教。
道教对鹤的喜爱,几乎到了专宠的地步。在道教典籍《法海遗珠》中,鹤作为仙人们的指定坐骑,甚至专设了官职来进行管理,名为“掌鹤仙官”。
“蓬莱山掌鹤灵官七员名号:第一灵官名辉霞……第七灵官名秀实。右掌鹤灵官七员,每月初一日为始,轮流用之,惟晦望二日灵官名朱湖,不隶所治,则召之不应。须作九幽黄箓罗天大醮,召之立至。平昔漫浪戏谑,召之则不验也。”
由此可见,道教中不仅给鹤设了专职养育员,还一口气设了八位。这七位专职养育员有明确的分班和轮值。如果在晦望二日需要调用仙鹤工作,还需要祭拜专门的灵官。倘若平日里不注意行善积德,便不能召来这位名叫“朱湖”的灵官,自然也不能请仙鹤接引了。
明代顾绣屏风上骑鹤的南极仙翁。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道教的仙人们不仅乘鹤出行,还经常以鹤形入世,扶危济困。在道教经典《云笈七签》“洞仙传”一篇中,曾记载丁令威化为鹤形归乡,劝乡人与自己同向仙道的故事:
丁令威者,辽东人也。少随师学得仙道,分身任意所欲。尝蹔归,化为白鹤,集郡城门华表柱头,言曰:“我是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旧人民非,何不学仙离冢累?”
在同书记载的裴沈的故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裴沈因帮助老人救助了一只病鹤,感获仙机,寿至九十。由此可见,在道教的世界观里,不但仙界的鹤地位高贵,连现实中的鹤也应当慎重对待。说不定你随手救起的一只鹤,便是哪一位仙人化形,因而成就一段富贵荣禄的功德。道教在对鹤的爱护上,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明 刘骏《四仙戏鹤图》局部。来源/印第安纳波斯艺术博物馆
道教对鹤的喜爱,随着中国传统宗教文化的发展融合,逐渐向其他宗教渗透。唐代文学家李翱曾写诗赠与药山禅师惟俨,这首诗在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颇受信奉道教的嘉靖皇帝喜爱:
“练得身形如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然而这首诗的礼主药山禅师是一位佛教僧人,并不是一位道士。这首诗中最具禅机的“云在青霄水在瓶”,也是一句佛家偈子。作为曹洞宗的始祖之一,药山禅师在佛教历史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不过对于“练得身形似鹤形”的评价,药山禅师似乎也并未感到不快。可见对于鹤的喜爱,早已不局限于道教一门,而是普遍受到各个文化圈层的喜爱了。
骑鹤上扬州
《渊鉴类函·鸟·鹤三》引南朝梁殷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南朝时期,扬州为都城建康所在,扬州刺史自为权贵之至。而“骑鹤上升”,则毫无疑问是成仙的隐喻。这短短的一句志向,既包含了世俗的富贵,又寓意了来世成仙的愿景。在这个愿望里,乘鹤已经堂而皇之地成为升仙的代指。后世在不断述及这个愿望时,也在不断地强化鹤作为“升仙指定坐骑”的印象。
这个愿望产生的最初,应当是名利禄俱全的。然而,随着南北朝的统一,政治中心不再久居于江左,南方的经济却愈加蓬勃地发展起来。“扬州刺史”的功禄意味逐渐淡去,代以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繁华意象。尤其至宋朝,朝廷偏安,“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功业已成一场幻梦,“骑鹤上扬州”也多成了文人诗客笔下的黄粱一梦,作为一句麻痹神经的良药,在诗词里反复出现。
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东游。——刘过《六州歌头》
老矣应无骑鹤日,但春衫、点点当时泪。——刘克庄《贺新郎》
屈指人间得意,问谁是、骑鹤扬州。——辛弃疾《满庭芳·和章泉赵昌父》
诗人们在骑鹤扬州的麻醉中走向人生的终点,伴随着一个王朝的落幕。但总有些人仍抱有清醒的渴望,比如岳飞: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首《满江红》为岳飞登黄鹤楼时所作。末句中“骑黄鹤”,化自唐代崔颢的名作《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清 关槐《黄鹤楼图》局部。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崔颢在诗中慨叹的骑鹤者,也是一位羽化登仙之人。据研究,唐代所传此作中,首句为“昔人已乘白云去”,至宋本方有“黄鹤去”。可知在宋人眼中,骑鹤已是升仙的象征。岳飞却没有被缥缈的登天成仙之梦所诱,依旧坚持着“请缨提锐旅”的理想。可惜他切实而迫切的理想,竟说不上和“骑鹤扬州”相比谁更渺茫一些。他本人也终究在风波亭下魂消魄散,来接引他的不是黄鹤,而是秦桧。
冯虚御风,羽化登仙,终不过是先人的十年一觉扬州梦。鹤是凡间鸟,也终究不是凤,渡不了尘世人。可在生死的既定法则中,做梦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的力量?当我们为逝者写下“驾鹤西去”的祝福时,或许真的会有仙人驾鹤,来开启生命的又一次接续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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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盛大林.崔颢《黄鹤楼》异文考辨及当代论说指谬[J].湖北工程学院学报,2020,40(04):3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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