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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湖北恩施州恩施市舞阳街道办事处阳雀坝村，一块100多亩的工业用地上，石头裸露，杂草丛生。
这里原计划要建一个钢材市场。2013年，恩施市经信局招商引进恩施州清江缘商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清江缘公司），按计划，该项目建成后每年配送各类钢材100万吨。
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了解到，规划中的钢材市场至今没能建成——从2013年立项至今，清江缘公司遭遇了各种难题：征地慢了29个月、部分招拍挂土地被人非法占用、项目无法通过规划审批，副局长、局长、副市长、市长当众承诺会解决仍未果。
2020年7月30日，恩施州举行2020年优化营商环境专场电视问政，时任恩施市市长苏勇说：“小问题拖成大问题，简单问题拖成复杂问题。作为市长，我自己也深感惭愧和自责。在这里也代表恩施市向州委、州政府，向相关企业表示深刻的检讨。”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政府回收土地。然而，收储土地又因价格卡了壳。
清江缘公司办公室主任张女士对上游新闻记者说：“兜兜转转8年了，精疲力竭，公司濒临倒闭，不知这个事何时能了。”
▲2017年，清江缘公司获得这宗土地使用权后，进行了“三通一平”，并建了一栋房屋（图中红圈处）。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征地慢了29个月，企业自称被“薅羊毛”
2013年，来自北京、湖北荆州以及恩施本地的多名商人，通过恩施市招商宣传，瞅准商机，成立了清江缘公司。
他们在项目论证报告上写到：恩施州没有较大规模的钢材加工企业，大量建筑用钢主要从外地购进，可在恩施建设一个大型钢材加工市场。
彼时的恩施招商工作如火如荼。
多份文件显示，恩施市经信局将“钢材市场项目”招到恩施。2013年5月，清江缘公司成立，项目选址在该市舞阳街道阳鹊坝村，项目建成后，计划每年配送各类钢材100万吨。
恩施市经信局描述该项目时，强调了两个作用：为推进该市建材产业发展起到积极作用，为产业集群的发展起到带动作用。
2013年11月1日，项目取得备案证后开始启动征地工作。清江缘公司办公室主任张女士介绍，2014年，该司借给恩施市城投公司2150万元用于土地征收，征地工作由政府负责。
2014年5月22日，恩施市国土资源局下发征地告知书；5月26日，恩施市征地事务办公室下发通知：请舞阳街道办事处征地事务办公室，在6个月之内完成项目征地任务。
然而，征地工作一直拖到了2017年4月。不仅慢，且暴露出重重问题。
恩施市征地事务办公室在成本估算单上指出：房屋评估中介机构资质不够；评估报告要件不全；其中3栋房屋全是土墙屋，未发现瓷砖、乳胶漆，但报告却显示有羊皮吊顶灯、不锈钢楼梯护手等一系列补偿清单。
恩施市征地办认为，造成问题的原因包括：农户补偿期望值高，要价高；项目单位用地急切，时间拖不起。
针对上述几个问题，时任恩施市副市长田贵周批示，请征迁办严格审查成本，请舞阳街道办事处高度重视，并将审查结果书面报市政府。
清江缘公司办公室张主任称，公司股东明知被人虚报了补偿内容“薅了羊毛”，但为了将项目顺利推进，此事就不了了之。
▲2013年，恩施清江缘商贸公司作为招商企业，计划在恩施建设钢材市场，招商单位为恩施市经信局。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国土局挂牌出让地，结果是一块“问题地”
令清江缘公司想不到的是，斥巨资摘牌得来的土地是一块“问题地”。
2017年5月27日，恩施市国土局发布项目用地挂牌出让公告。6月29日，清江缘公司交纳4454万元（包含上述2150万元征地款）土地款，取得阳鹊坝村185亩土地使用权。
清江缘公司办公室张主任称，2017年7月12日，恩施市国土局工作人员和第三方测量公司高源公司来到现场给清江缘公司交地，发现185亩地上有一块地已被恩施州易事通汽车运输公司占用，且建成了厂房和道路。经测量，易事通公司占了7亩多地。
此前恩施市国土局发布的申字（2014）年第3号文件显示，2012年12月，易事通公司未经有权机关批准，超范围占用农用地建有机肥加工及物流配送中心，已构成非法占用土地事实。恩施市国土局于2014年5月30日作出的“15日内自行拆除，恢复原貌”行政处罚决定。自觉履行期限已满，被处罚人既未提起行政诉讼又未履行处罚决定，特申请恩施市法院强制执行。
这意味着，2012年12月易事通公司非法占地，2014年恩施市国土局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法院并未强制执行，恩施市国土局又将这块“问题地”挂牌出让。
恩施市国土局为何会犯这种错误？
2021年8月6日，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魏顺军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他2019年到该单位履职，此事虽有所了解，但该局聘请的杨律师更适合接受采访。
杨律师称，这事说明恩施市国土局工作有瑕疵。
易事通公司非法占地是否另有隐情？杨律师表示，易事通公司也交了土地款，想先上车后补票，后来因不符合政策，票没补上。
易事通公司非法占地之初，恩施市国土资源局是否持“默许”态度？该局相关负责人并未回答。
▲2017年11月至2018年4月，清江缘公司施工时被阻。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项目施工被阻，副局长电视问政承诺马上解决
“问题地”伊始，清江缘公司相信相关部门能设法解决，于是启动了“三通一平”工作。
清江缘公司施工时，有妇女坐在铲土机铲斗前，有男子拄着锄头站在钩机前，施工被迫停下。
2018年4月20日，清江缘公司的招商引荐单位恩施市经信局向恩施市政府请示：清江缘公司部分土地被易事通公司非法占用，目前两家现场施工人员多次发生冲突，并多次报警；为维护企业合法权益，恳请市政府组织相关部门解决此事。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易事通公司阻止施工的原因是：清江缘公司占了他们的地。经相关部门介入协调后阻工停下，但新问题又来了——因这块“问题地”，厂房报批手续一直无法通过。
随后，恩施市多个政府部门来到清江缘公司，试图推进“恩施最大钢材市场”的建设：2018年8月，恩施市政协一名副主席带领专班召开协调会；2018年10月，恩施市招商小组驻进清江缘公司，但土地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2018年12月10日，清江缘公司股东心灰意冷，决定退出招商项目，交还土地，要求政府赔偿损失。
2018年12月24日，恩施州电视问政节目曝光了这起“问题地”：该项目是重点招商项目，因为土地征迁问题一年半还没有得到解决，投资人伤心，准备撤资。恩施市国土局副局长孙光学在电视上承诺马上办理。
清江缘公司似乎看到了转机，2019年，该公司进行二期厂房项目报规。2019年7月11日，规划部门下达意见通知书显示，红线内有重叠建筑物，厂房规划无法获批。
清江缘公司张女士称，未通过规划审批的原因是红线内有重叠建筑物，即“问题地”上盖有厂房，不符合规划政策。
张女士说，清江缘公司全体股东至此心灰意冷：拆迁慢了29个月，花大价钱买来“问题地”，厂房规划过不了，“真的疲倦了，心累了，不想搞了，只想交还土地。”
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聘请的杨律师并不认同清江缘公司办公室张主任的说法。他说，问题正在解决中，清江缘公司不建钢材市场，说明该公司不打算建，“他们想建驾校，没通过。”
▲2020年7月30日，时任恩施市市长苏勇在电视问政上就清江缘公司“问题地”做深刻检讨。图片来源/恩施州广播电视台
市长电视问政上作检讨，专家痛批“灯下黑”
清江缘公司遭遇“问题地”，不止一次上了电视问政。
2020年7月30日，恩施州2020年优化营商环境专场电视问政“麻辣”开问，时任州委书记柯俊到场。
主持人问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魏顺军：“非法占地逼走合法经营，你作何感想?”魏顺军答：“暴露出我们工作中的很多短板和不足。”
主持人又问：“非法占地7年之久，而且2018年电视问政时是承诺马上办理，但为什么没有做到，你们有没有把这个事当做事来做？”魏顺军答：“多年协商一直没有达到共同愿望，所以一直搁置至今。”
主持人问时任恩施市副市长田贵周：“您认为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最大的难点在哪里？因为非法占地，可以合法执行。”
田贵周答道，这块地在供地时没有做到净地出让。易事通公司占地虽违法，但收储土地时人家也是出了钱的。对易事通公司而言，拆除违建也属于“破坏营商环境”。正基于此，也不希望强拆发生。他一直在两家企业之间协调，但难度非常大。
时任恩施市市长苏勇表态发言说：“既暴露出我们在当初供地时的行为不规范，也暴露出我们在依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上决心不大，措施不力，小问题拖成了大问题，简单问题拖成了复杂问题。作为市长，我自己也深感惭愧和自责。在这里代表恩施市向州委、州政府，向相关企业表示深刻的检讨。”
恩施州职业技术学院陈烨教授当场点评说，恩施市委市政府及其监督机关“灯下黑”，执法不严、违法不究、久拖不决，可谓一直在应付媒体监督，结果“劣币驱逐良币，违法逼退合法”，导致花大力气招商引资的企业打水漂，营商环境遭重创。
▲2021年1月29日，恩施市召开会议决定聘请第三方机构，收储清江缘公司获得使用权的土地。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回收土地方案没谈拢，自规局称评估价过高
2020年7月30日的电视问政后，恩施市政府召开了专题会议。
会议决定，腾空易事通公司的违章建筑，为拆除做好准备；将违法占用的土地从清江缘公司土地证上减去，做好使用权变更登记；将土地交付给清江缘公司后，若清江缘公司仍然要求市政府收回该宗土地，再谈收储方案。
清江缘公司办公室张主任说，此决定至少来晚了3年。3年间，公司所有股东精疲力竭，心累了，没想坚持了。有人撤了资，也有人因此项目债台高筑，清江缘公司已不具备推进该项目的能力。股东铁下心，让政府收储。收储费用主要涵盖三项内容：已付款4454万元，“三通一平”所耗资金，建好的一栋办公楼。
文件显示，这块地被认定为闲置土地后不久，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单独聘请的评估机构核算后认定收储价格为1.1亿元。清江缘公司认为价格过低。
几经周折后，2021年1月29日时任市长苏勇主持召开常委会，其中提到：聘请第三方机构对清江缘公司产生的费用和依法认可的利息进行评估认定。
双方于2021年2月9日签订了收回国有土地使用权补偿协议书，共同抽签选定具有A级资质三家的评估机构：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聘请一家，清江缘公司聘请一家，双方共同聘请一家。
2021年6月，三家评估机构出具了评估报告，价格依次为1.88亿元、2.07亿元、1.90亿元。
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认为，其自聘机构核算出来的1.88亿元过高，并提出了异议，但对方并未修改。
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聘请的杨律师称，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了解到，清江缘公司因土石方结算与施工方产生债务纠纷，法院认定土石方价格为700多万元，但三家评估公司评出的土石方价格高出近10倍。
杨律师说：“法院判决摆在那儿，评估出来却多了那么多钱，谁敢承担这个责任？想复议，找了多个部门，说复议不了。”
张女士说，做土石方工程时，是找的熟人，清江缘公司也出了原材料，所以价格才会很低。
张女士说，评估机构评估时，秉持公平原则没人能干扰。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连自聘机构评出来的价格都不认，这让她哭笑不得。
2013年到2021年的8年间，清江缘公司债台高筑，濒临倒闭。因国土部门未做到净地出让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至今悬而未决。
此事何时解决，又如何解决？8月6日，恩施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法规科一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电视问政上播的，就是取标题，博眼球。”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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