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再次见到儿子佳佳，李静芝整整用了32年。

在这11168天里，今年60岁的李静芝穿越了大半个中国，四处张贴、邮寄寻人启事，向无数个陌生人核实，一遍遍重复讲述着儿子佳佳被拐的前后经历及长相。

李静芝记忆中，儿子佳佳的模样依旧停留在两岁零八个月。如今，儿子已经34岁。

▲5月18日，陕西西安认亲现场，李静芝拥抱儿子，泪如雨下。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慢慢寻子路曲折且漫长，但李静芝从未选择放弃。在此期间，她也结识了大量与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父母。

从寻找自己的儿子，到帮助别人一起寻找被拐的孩子们，李静芝成为“宝贝回家”志愿者，也成为了媒体眼中寻亲的“打拐妈妈”。

在5月18日以前，李静芝已经帮助29名被拐儿童找到了亲生父母。只是，她的儿子还没有找到。

2020年5月18日这天，李静芝的儿子佳佳也回家了。

▲李静芝和儿子。受访者供图

倒杯水的功夫，两岁儿子不见了

“我叫李静芝，我的儿子叫毛寅，小名佳佳，出生于1986年2月23日。1988年10月17日下午，他失踪了……”

关于儿子的失踪经过，李静芝记不清向人讲述过多少遍。每一次讲述，就像揭开一次内心伤疤，让她悲痛，也满怀希望。

1988年10月17日，那年李静芝28岁。两岁零八个月的佳佳，被丈夫从幼儿园接到西安西大街金陵酒店。酒店是丈夫与人共同承包的，地处西安闹市区。

酒店很小，大厅仅有20平方米左右。佳佳吵着要喝水，丈夫去倒水，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佳佳就不见了。饭店的工作人员开始寻找，直到深夜，也没找回佳佳。

当时，李静芝正在外地出差，丈夫没有立刻告诉她。

丈夫想着佳佳可能在附近，也可能被人捡到送往派出所或福利院，但这些可能都没有结果。三天后，他们报了警。

孩子丢失后的第三天，李静芝的单位给她发了电报：“家里有急事速回。”

李静芝记得，在回西安的火车上，她猜想过一切不好的事：家中被盗、母亲病了……但唯独没敢想佳佳丢了。

单位的大姐接站后，什么也没说，二人直接回了单位。在单位，李静芝感到同事们的表情有些异样：一个个看上去都想跟她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终于，单位领导问她，“你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你孩子丢了。”

李静芝懵了，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她不记得丈夫何时到了单位；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她只记得，那一刻，想哭又哭不出来。

与佳佳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出差前。那天下雨，早上爸爸要送佳佳去幼儿园，佳佳抱着她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她对佳佳说：“佳佳要勇敢，像解放军一样勇敢，不哭。”说完，还给佳佳头上戴了一顶解放军的大檐帽，佳佳不哭了。

李静芝目送着佳佳的背影离开，只是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佳佳。

▲32年来，李静芝一直拿着儿子童年的照片寻找着儿子。受访者供图

“如果我都疯了，就没办法继续找佳佳了”

警方排除了佳佳走失的可能，怀疑是被人抱走了。

回家后，看见地上儿子的鞋子、床上的衣服，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听不到叫“妈妈”，李静芝开始哭了，无法控制的哭泣。

李静芝说，从那天起，她的人生彻底被颠覆，没了过去的幸福，“人贩子偷走了我的佳佳，也把我的心偷走了。”

最开始找佳佳的日子里，李静芝和家人在广播电视上登了寻人启事，还发动亲戚、朋友和同学几十个人，分四个方向在陕西省几十个县市四处张贴寻人启事。

李静芝说，最初寻找孩子的半年间，反馈的信息有不少，每条新线索她似乎都能感到“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佳佳。”在核实线索前，她都会备好新玩具、好吃的或新衣服，希望这次去，能把佳佳接回来，但结果总是失望。

李静芝说，那时，新线索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给她带来希望，又怕核实后让一切转为失望。

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交替中，李静芝经历最多的，是假消息以及一些想骗点钱的“坏人”。

最煎熬的一次，来自四川。听说有个孩子是从陕西过去的，名字也叫佳佳，爸爸卖书，妈妈上班，孩子长得白净……基本情况跟佳佳一样。

李静芝和家人辗转四川多个地方，直到佳佳的爸爸见到那个孩子，结果还不是。

这次寻找，让李静芝开始有了幻听。

不管在哪儿，李静芝都能听见佳佳在哭，在喊妈妈，她像丢了魂一样。有时，她躺在床上，突然起身下床，朝门口跑去，就想看看佳佳在不在。有时，她嘴里不停喊着：“佳佳在叫妈妈，佳佳在叫妈妈。”

朋友将她送去医院。医生说，她再这样下去可能会休克。医生还说，解开心结，还要靠她自己。

李静芝的母亲也在一旁担忧。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人把她和哥哥姐姐三人拉扯大。母亲已经没了外孙，不想再失去女儿。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在家人和同学的陪伴下，李静芝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悲伤、埋怨没有用，要想找回佳佳，她自己必须坚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如果我都疯了，就没办法继续找佳佳了。”李静芝说。

▲多年来，李静芝频繁出现在多地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真人秀”节目中，一次次地向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以期找到儿子的线索。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遍访大半个中国寻找儿子

李静芝制定了寻子计划。她计划用5年时间找到佳佳，希望儿子至少能补上小学教育。但5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她有了十年计划……找寻的时间越久，她对找到佳佳的期望也越低。

在李静芝看来，她只有一个儿子，找儿子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个支柱，一个目标。对于儿子，她已经没有太多想法，只想知道：他生活过得好不好？在哪儿？是否还活着？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李静芝的寻子之路已经穿越了大半个中国，陕西、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浙江等20多个省份的大街小巷、村村落落……在寻找佳佳的过程中，她印制了几十万份寻人启示，先后去看了300多个疑似佳佳的孩子。

▲多年来，李静芝频繁出现在全国电视台各种寻亲节目中，期望找到儿子的线索。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每次出门前，李静芝都会带着佳佳的旧照片，她还曾托人用电脑绘制了佳佳十几岁以后的可能模样。

她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向人讲述佳佳的特征：头正中间有一个漩，靠左侧，不是一个漩转一圈，只是转了一半；右脑右耳朵后面有个胎记，胎记比其他的头皮高出一毫米，也有头发，脖子上像我一样有一个痣……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李静芝的青春就在这样的寻找中度过。她渐渐地意识到，周围的环境都在变，当年儿子失踪的地方金陵酒店已不复存在。李静芝夫妇俩的感情也淡了，两人分手。2000年，李静芝原单位也破产了。

唯一没变的是，李静芝还是在找佳佳。

之后，有人劝李静芝再婚。有人曾问她，佳佳丢了，为何没想过再要一个孩子。

李静芝都一一拒绝了。她说，她只想找到佳佳，怕再要个孩子淡化了找佳佳的念头，这对佳佳不公平。

这么多年，家人从没说过让她放弃找佳佳。

▲32年来，李静芝及其团队帮助29名孩子找到了家人。图片来源/宝贝回家

发动其他家长一起找孩子

2000年以后，经人建议，李静芝去了天津。为了继续找儿子，李静芝一直在工作。她知道，有经济基础才能让她独立，有了收入才能继续找儿子。

在找佳佳期间，李静芝认识了一群与她有着相同经历的父母。

从佳佳丢失后的第二年即1989年，李静芝每寻访一处，便从报纸、电视、电线杆的寻人启事上，看到一些与她相似的父母，他们也在找自己的孩子。

李静芝默默记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并找到这些家庭。之后，李静芝逐渐将陕西各市县丢孩子的家长联系在一起，取名“陕西寻找爱子联合会”。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一起找孩子信息多、力量大。

因为每次发出的寻人启事反馈信息很少，这些家长便将寻人启事发往全国各地乡镇，并总结了一套方法。

一个地方发五封信，分别发给妇联、公安局、教育局、计划生育办和民政局；每封信里有10到20个孩子的信息，希望能有反馈、有线索。

有了线索，家长们便开始逐步核实信息，最好能拍回孩子的照片。他们定期还会开会研讨，分享各个路线中寻找孩子过程中遇到的不同情况，并加以分析。

李静芝也发现，在那个年代，陕西的被拐的多是男孩，年龄多在1岁半至7岁之间。

在李静芝接触的家长中，没有父母会主动放弃寻找孩子，只是有些人因身体或精力等原因，没能力再继续下去。

2007年12月，李静芝去了杭州，参加了“宝贝回家”公益组织举办的一次万人寻亲大会。她记得，那天雨特别大，几千名寻子家长在雨里举着海报讲述着各自的经历。那天，没人打伞，任由雨水淋湿身体，像在经历一场洗礼。广场上的人都在哭，已经无法分辨他们的脸上挂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李静芝看着眼前的一切，很心痛，她想起了佳佳。她说，最后一次见佳佳那天，也下着雨。

之后，李静芝加入“宝贝回家”公益组织，成为志愿者。她开始意识到，凭借寻人启事的方式，范围和影响都太小了，她可以借助网络做更多的事。

▲32年来，李静芝及其团队帮助29名孩子找到家人，这是李静芝与其中一家人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她帮29个孩子找到家人

2009年，公安部已经建立了全国打拐DNA信息库，丢了孩子的父母可以把血样采集检测入库，费用由公安机关承担。一旦发现来历不明疑似被拐的儿童，只要采集他的血样输入库里，通过亲缘关系的三联体比对，便能确认孩子的真实身份。

在李静芝看来，这个政策帮助了很多被拐家庭。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发微博，开始频繁出现在多地电视台的新闻栏目、各类“真人秀”节目中，一次次向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于是，李静芝成了《超级演说家》选手、《我心唱响》、《等着我》、《半边天》的嘉宾。主持人鲁豫为她的经历落泪，明星林志颖主动为她发布寻亲微博，帮助其寻子。

林志颖说，“我是相信奇迹的人，我愿意尽我绵薄之力，把你宝宝的照片发在微博上，动用我粉丝的力量，一起忙你寻找他。”

在找佳佳的过程中，李静芝发现，除了父母找孩子，也有一些孩子在找父母。

2007年，一个叫张鹏的男孩联系上李静芝。他怀疑自己是被人拐走的。张鹏记得，在他6岁时，在家乡的一家网吧门前，他吃了一个男人递来的苹果后便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已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

很长时间内，张鹏天天哭喊“找妈妈”，但每次换来的都是一顿暴打。邻居们跑来劝他求饶，但他意识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2007年，张鹏来到西安上学后开始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听说了李静芝，李静芝也听说了他。二人相见，发现彼此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张鹏有些失望，但李静芝决心帮他找亲人。

到2009年，李静芝带着张鹏见过很多疑似他父母的人，但结果总是失望。一次，李静芝从陕西电视台一名记者处得知，有个人可能是张鹏的父亲，李静芝约上张鹏去看。

在一个农家小院，那里的场景与张鹏描述的极为相似。通过DNA鉴定，张鹏终于找到了家人，亲人终于聚首，一家人哭成一团。李静芝也是泣不成声。

“如果没有李阿姨，我不可能找到爸爸妈妈。”5月18日，张鹏告诉上游新闻记者。

与张鹏的经历相似，在李静芝和她的团队努力下，截止2020年，李静芝已经帮29个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

她的儿子没找到，却成为了这些找到家的孩子的“妈妈”。

▲2015年5月，中国文明网刊发称，李静芝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的伟大在于她有坚定的信念，有面对命运多舛的勇气”。中国文明网截图

于是，李静芝成为媒体眼中的“选秀妈妈”、“寻亲妈妈”和著名“打拐妈妈”；2015年，李静芝分别荣登“中国好人榜”和“天津好人榜”。

2015年，中国文明网刊发的一篇评价李静芝文章说，“至人无己”，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无我。李静芝就是一个“无我”的人。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为人之母一样，视孩子为自己的生命。丢失孩子的痛将会折磨纠缠她一生。她的伟大在于她有坚定的信念，有面对命运多舛的勇气。在过去的二十六年寻子路上，她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家庭破碎，一次次希望之后的绝望……她早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了出来，为了冥冥之中不知身处何方的孩子而存在。为了寻找孩子，她一遍遍在各种场合倾诉，心力交瘁；为了寻找孩子，她踏遍城市村落，颠沛流离，甚至在不惑之年参加电视节目，为的是得到更多的信息。寻子、无我、向恶势力宣战、与命运抗争——这就是她的无我人生。

▲5月18日，陕西西安认亲现场，李静芝爱抚着儿子的脸庞，泪如雨下。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母亲节那天儿子在四川被找到

2019年，李静芝的母亲已经94岁了，她总是对李静芝说：“30年了，佳佳该回来了。”

上游新闻记者（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获悉，2009年，佳佳失踪案被列为公安部督办案件。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对该案提级侦办，成立专案组，并坚持案件不破专案组不撤，先后组织民警辗转13个省市核查相关线索，查找被拐人员。

5月18日，西安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肖西亮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今年4月底，西安警方获取一名四川绵阳人多年前曾花6000元收养一个西安儿童的线索后，立即对疑似对象进行筛选摸排，发现四川男子顾某宁与李静芝的儿子高度相似。

5月8日，专案组人员赶到四川见到顾某宁，并对其进行了采血。5月9日，血样进行了比对确认，顾某宁就是李静芝被拐的儿子佳佳。

警方透露，此案采用了AI人像技术比对，通过佳佳当年一张照片比对，缩小了寻找范围。

5月10日，李静芝得到警方通知，她的儿子找到了。这一天，是母亲节。

得知儿子找到后，李静芝几天几夜未睡。尽管知道儿子即将回家，李静芝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个好运，我也能遇见吗？”

5月18日，李静芝特意穿了一件红色衣服，还买了气球和礼花，她希望儿子回家时，能得到喜悦和庆贺。但见儿子之前，李静芝已经泪如雨下。

李静芝夫妇虽然分开了，但多年来，佳佳的父亲也始终惦记着孩子，得知儿子找到，他专门赶来迎接儿子。

▲5月18日，陕西西安认亲现场，李静芝一家人见面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32年再相见家人泣不成声

5月18日，西安市公安局打拐办负责人宣布，经过DNA比对，李静芝夫妇符合顾某宁的“生物学父亲和母亲”。

下午3时35分，在陕西省公安厅会议室内，阔别32年后，大门打开，佳佳冲了出来，大喊了一声“妈”，李静芝夫妇俩冲上前与儿子相拥而泣。

李静芝夫妇拼命抱紧儿子，泣不成声，他们将头扎在儿子怀中，用力亲吻儿子的脸颊和额头。李静芝抚摸着儿子的脸，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他们将儿子引向亲戚们，一家人也已泣不成声。

李静芝的哥哥数着指头，表示着32年。

儿子抱着李静芝和父亲，泪流满面。

李静芝拿出了一本相册，向儿子讲述他的幼年，似乎想把这32年的所有过往一次性告诉给儿子。

儿子在很早的时候，已经给李静芝夫妇俩准备了礼物。他给李静芝送了一个手镯，送给父亲一个戒指。

据了解，顾某宁一直在四川成都生活。其养父母仅有顾某宁一个孩子，他们供了他读大学，如今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顾某宁说，以前，他在网上看到有关李静芝的视频和讲述，也曾衷心祝福李静芝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就是李静芝的儿子。

李静芝希望警方要找到抱走她儿子的人和拐卖儿子的人，严惩涉案人员。

目前，专案组仍在四川、天津、山西等地进行调查，进一步深挖此案相关线索，全力侦办该案。 

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发自陕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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