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相微信公众号消息,2019年3月30日18时许,一场在海拔3800米的山坡处燃起、由80年树龄的云南松引燃的雷击火,惊动了长江支流雅砻江边宁静的木里县立尔村。689名四川省凉山州的消防指战员和立尔村村民及当地的民兵消防员,迅即行动,上山灭火。
与大火缠斗一天后,3月31日下午,30名扑火人员在山林中失联的消息传来。
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了——经过一天的搜救,截至4月1日下午18时30分,30名扑火失联队员(27名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消防指战员与3名干部群众)的遗体被全部找到。4月4日15时15分,第31名遇难的扑火人员王慧蓉(系四川木里县林业局干部)的遗体也在山中被发现。
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让舆论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这场火灾——
在扑火人员遇难的山中,为什么没有铺设在森林火灾中常用的隔离带?
为什么当地政府没有启用直升机进行高空洒水作业,有效灭火?
事故发生是否也和消防员不熟悉当地地形地势有关?
此次火灾一共派去了700多人,是否有必要派这么多扑火人员以身犯险呢?
与此同时,在遇难的31名扑火人员中,年纪最小的消防员王佛军年仅19岁,而95后的消防员则多达20人。
这些过分年轻的面庞,让人们又提起了那个老话题——
年纪尚小的消防员,由于缺乏实战经验,是否应该被派去扑灭如此凶险的山火?
中国消防员是否应该向欧美地区的消防员看齐,进一步职业化,形成一支实战经验丰富、消防专业素养充足的专业化队伍?
关于这些问题,来自救火一线的消防指战员和从事消防领域研究的学者,向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阐述了他们的看法。
爆燃:几十米高的火墙
从国家应急管理部和四川省林业消防部门发布的官方通报和木里大火中幸存的扑火人员口中,可以大略得知遇难者当时遭遇的险情。
对于造成此次火灾的原因,官方解释是“受风力风向突变影响,突发林火爆燃”。
在大火中幸而逃生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二班副班长赵茂亦告诉记者,当时,他们在山上清理烟点,预备转场,在转移过程中听到了不远处“劈里啪啦”的炸响和小竹子燃烧的声音,山下断崖冒出了滚滚浓烟。
预感到事态不妙的扑火队员们迅即向前方跑去,却被一根巨大的倒木拦住了去路。
“树干斜在那里,有一米多高,已经齐胸了。”西昌大队四中队政治指导员胡显禄回忆道,“我跑到那里已经很疲惫,差点翻不过去。”
赵茂亦在背后推了指导员一把,才让胡显禄成功翻过了倒木。
正在此时,“爆燃”突然发生了——山上松树众多,树木自带的松脂成为了最好的助燃剂。
“火是从地表开始燃烧的,突然蹿到了树上,形成了树冠火,火墙有几十米高,伴有爆炸声。”胡显禄说道,“我扭头冲着战友们喊,‘快跑,快跑,大火来了’,当时火墙可能离我只有一二十米。”
但和胡显禄、赵茂亦一队的8名消防员中,只有两名和他们一起逃了出去,其余6人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火海之中。
发表在《世界林业研究》期刊上的《森林火灾中的树冠火研究》一文,曾对树冠火的定义和特点有明确介绍:
文中提到,树冠火只有在特定的可燃物条件、地形条件和气象条件下才会发生,比较少见,而“梯状可燃物的存在是树冠火发生的必要条件”。
木里森林中山陡坡险,极大的山势落差,加上排列在陡坡之上的松林及其松脂,再遇上当时的强风,为树冠火迅速蔓延提供了极好的条件,以至于产生了“爆燃”的现象。
中国科技大学火灾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副主任刘乃安介绍了由树冠火引发的“爆燃”:
这种火情的凶险程度,也在幸存消防员胡显禄口中得到了证实:
“大火燃烧的速度很快,它把整座山烧完,也就几分钟。从山底烧到山顶,整座山都烧完了。
隔离带、直升机和“人海战术”
当树冠火的爆燃发生之时,扑火人员难以靠双腿逃出大火的包围,但据此就定论此次事故纯为天灾,恐怕为时尚早。
当木里火灾的遇难者人数公布之后,惨重的伤亡曾在社交媒体上引发质疑。
“为什么不对当地的地形地貌进行事先的评估并铺设隔离带?隔离带可以有效杜绝树冠火。”在关于木里火灾的相关新闻下,网友们作出类似的评论。
《森林火灾中的树冠火研究》一文中也明确指出,树冠火燃烧温度高、火强度大、蔓延速度快,不能强扑,应该间接扑火。“应该在火头前方根据树冠高度及火场风速开设足够宽的隔离带,待树冠火降至地面后再进行扑救。”
当地村民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当时,隔离带是一边灭火一边挖的。
“但是铺设隔离带难度相当的大,因为山实在是太陡了。”
木里县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副指挥长、县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呷龙告诉纵相新闻记者,“起火的时间又是快入夜了,看不清,弄隔离带非常困难。”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王宏伟在接受纵相新闻记者采访时,也提及了现实中的操作难度:
“森林火灾非常凶险,扑救的专业性非常之高,不可预测性也很强。”王宏伟说道,“那里山势非常的陡峭,大概是60度角的样子,很难开隔离带。”
另外,也有言论指出,在山坡中发生风向突变的情况十分常见,出事的地方又有极易燃的松柏松脂,即便当时已经没有明火,仍然属于危险地带,不应该派消防员前去处理冒烟点。
对此,王宏伟表示,由于凉山州处于西南地区重要的林区之中,当地的民众和消防队员灭火经验应该十分之丰富,不会冒冒失失地以身犯险。
“当地的非职业消防队,比如民兵或者村民,对山区应该是十分熟悉,他们会和消防员合作和沟通,传授他们当地的灭火经验。”
然而,一位曾参与过多次森林救火行动且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林业工程师,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消防员经验不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救火指挥上存在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我们在过去的救火行动中,碰到这种危险的地段,无条件退避到安全地带。”
这位工程师告诉纵相新闻记者,“即便是下达命令的指挥中心,坚持的也是这个原则。木里那边山高林密,消防员就这样孤身闯入深山老林里,可能真的是没有经验,也可能是指挥上的失误。”
但同时,他也承认,在他几十年的扑火生涯中,没有遇见过爆燃的情况,也没有目睹过这种瞬时冒起的“几十米火墙”。
“但是,即便没有爆燃,因为大风导致突然起火的情况,我也遇到过很多次,更何况是在地表有很多可燃物的木里森林了。我还是认为,消防员不应该进入到那里。”
“我希望调查组能调查清楚事故发生的原因。”该位工程师诚恳地对记者说道,“这也是对烈士们有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纵相新闻记者留意到,在木里火灾事发两周前,四川省森林草原火灾案件调查复核工作组曾来到木里,对木里县森林草原防火工作提出九条整改意见和建议,提出了包括“专(半专)业扑火队伍力量不足”、“森林火灾风险排查机制不完善”等问题。
另外,曾在海南省森林防火办主任一职上工作达17年的刘福堂,在接受纵相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应对木里这种发生在山高林密、坡陡涧深地带的森林火灾,人力扑救非常困难,应该启动直升机高空洒水或投放水弹,进行灭火。
呷龙向纵相新闻记者透露,直升机是在4月1日开过来的。“(木里)县里哪有直升机啊,直升机都是从凉山州那儿派过来的。
王宏伟在采访中,也提到了派遣直升机的难度。
“我们国家消防直升机的保有量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它受到了军队对低空域的管控和限制。而且最近山西沁源也发生了火灾,我们也是调了直升机的,所以存在直升机调度方不方便的问题。”
王宏伟随即补充道:“火场上空有巨大的烟雾,能见度很低,还有巨大的气旋,如果操作不专业的话,直升机可能会机毁人亡的。”
而对于网络上对此次灭火“启用扑火力量太多(700多名),采用人海战术灭火”的质疑,呷龙表示,当地的山区非常大,森林茂密,森林灭火又是十分凶险和无法预料的,动用这么多的消防力量是必要的。
但刘福堂对此表达了疑问,他告诉纵相新闻记者,消防员灭火经验的丰富比救火人数要更为重要。“真的需要用700多人吗?”刘福堂说道,“像这种人力难以解决的森林大火,先进的灭火设备和有经验的指挥和部署更加重要。”
中国最后的消防兵们
在此次木里火灾中,舆论关注的另一个焦点,放在了年纪轻轻的95后、甚至00后的消防员身上。
“这些孩子有的刚刚成年,一半都是20出头的,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积累足够的灭火经验,到那么危险的森林里去救火呢?中国消防员该和欧美地区一样,培养一批非常职业化、经验丰富的消防中坚力量了。”一位网友在微博上如是评论道。
近些年来,关于“中国消防员职业化”的讨论日趋激烈,美国、英国等国家,主力消防员也集中在30-40岁的年龄段,他们有多年的一线消防经验,可以熟练操作各种各样的消防设备,也能拥有较高的薪资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
在中国,从1965年5月到2018年10月,一直实行的是消防兵制度——消防员们隶属于武警部队,都属于现役军人。他们接到的灭火任务都属于“军令”,7*24小时全天候待命,高频次高强度出警十分正常,救火任务非常艰巨。
而从1998年12月29日新颁布的兵役法,将义务兵役制的现役期限一律改成2年,对于“消防兵服役时间太短,职业化程度不足”的讨论也浮出水面。
30年前曾在辽宁抚顺某消防支队当过5年消防兵、负责城市消防工作的孙先生,表达了类似的质疑。
“我当时的兵役期限是5年,时间长,积累的经验多,效果是很明显的。”孙先生向纵相新闻记者描述道,“比如我有一次灭火,经验不足,铺设了2条水带,结果根本不起作用,还延误了战友的救火时机,特别懊悔,下一次碰到类似的火情,就记住了,铺设5条水带。每一次出火场,我们都会开会总结,积累经验。”
“我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两年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成为经验丰富的消防员。”孙先生向纵相新闻记者强调道,“中国消防员的职业化是非常有必要的。”
其他接受纵相新闻采访的专家和消防指战员,也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中国消防队伍职业化的赞同。
2018年10月9日,中国迈出了将消防员职业化的第一步——17万人的公安消防部队和2.5万人的武警森林部队全部退出现役,转为行政编制,并组建国家综合性救援消防队伍,交由应急管理部管理。同时,中国专门为这批消防队伍新设立了消防救援衔。
应急管理部消防局副局长魏捍东表示,改革后,消防单位将根据任务分工,以及各种特殊灾害,打造出若干个特勤队、攻坚组、专业队,成为应对特殊灾害救援的主力军,消防员不再会被要求是“多面手”,而是“专业队”。
熟悉消防队伍改革情况的王宏伟告诉纵相新闻,这次“军转民”的改革有三年的过渡期,具体政策和方案还在商榷中。
王宏伟透露,目前,国家对这支消防队伍仍然是按照以前纪律部队的标准去约束的,今后应该不会出现退出现役后消防员执行力或战斗力变差的情况,薪资待遇也和以前一样,没有分别。
“像现在对外招募新的消防员,服役期是五年,如果五年之内你因为艰苦或贪生怕死,中途放弃了消防事业,这种经历可能是会被计入个人诚信档案的。”王宏伟说道。
目前仍然在云南某一线消防支队工作的消防指战员向纵相新闻记者证实,在经历去年10月的改制后,自己的生活“一切照旧,坚持本职工作”,和以往并没有多大区别。
然而,他也向纵相新闻记者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消防员的薪资待遇本来就不是很高,在退出了现役后,薪资不上调,对其专业素养要求又很高,在招募上可能会存在一定的困难。
对此,王宏伟呼吁全社会都去“尊崇消防员这种职业”,这样才能消除消防员自己的职业倦怠感。
“比如说消防员的薪资、医疗养老、子女入学、购房买车等等方面,都可以给予他们好的待遇。”王宏伟说道,“因为他们承担了额外的风险。”
他向纵相新闻记者举例称,在德国,如果企业招聘了退役的消防员,是可以免税的。
“在香港,姑娘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要想生活好,嫁个消防佬’,美国的家庭里,只要有一个消防员,全家终身都能享受到免费的医疗保险。”
王宏伟告诉记者,中国消防员的职业化,需要形成自己独特的救援伦理和管理机制,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原标题:木里之殇 和它背后的中国消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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