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屏新闻消息,2020年6月,湖南新晃县操场埋尸案,死者邓世平家属获得了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和丧葬补助金共计88万元,全家放弃民事赔偿,也放弃单独提起民事诉讼。笼罩着这家人17年的阴霾散去。邓世平的女儿邓铃决定走出17年父亲死亡在心里埋下的伤痛,让阳光照拂,给自己一个快乐充满希望的未来。
近17年的伤痛,邓家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开屏新闻记者专访了邓铃及其叔叔邓晃平。
施工
17年前的2003年1月22日清早,湖南省新晃县。邓世平从家里出了门,像以往一样,笑着跟邻居打了个招呼,就去学校上班了。家人哪里想得到,他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了踪迹。
2003年,非典。那年,人们都沉浸在一场肆虐的病毒带来的隔离与伤痛中。那年的冬天,对邓铃而言,是22岁人生中最冷的一天,这样的彻骨寒冷延续了近十七年。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父亲,直到去长沙读大学。”考上大学后,邓铃每次去上学,父亲都会送她到车站,她一直记得父亲对母亲说:“从我送她第一天出去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邓世平
2003年1月22日,快过春节了,天空阴沉,前几天刚下完雪,天越发冷了。大学环境艺术设计系刚刚毕业的邓铃,留在长沙当地一家进修学校工作。她准备这年冬天在长沙过。然而,暮色黄昏,她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很焦急,说我爸爸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我当时也觉得很反常,爸爸不会这样,心一下子乱了。”
第二天,买了火车票,邓铃登上了回新晃老家的火车。
23号,嫂子告诉邓晃平,他哥哥一夜未归。当天,他从怀化上了火车,心急火燎赶回家。哥哥比邓晃平年长6岁,那年,邓世平53岁。从小因为母亲身体不好,长子邓世平带着妹妹和弟弟邓晃平长大。一家人感情很好。
“我哥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离开家,就算离开也会跟我嫂子说一声。”邓晃平下火车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当年新晃一中哥哥一直工作的体育工地施工现场。
他一圈一圈来回在操场上走,前几天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因为下雨并没有施工。他希望碰到突然出现的哥哥,但是并没有。“后来我打听到,因为下雨,操场施工已经停工一个月了,但是在我哥失踪后23号一早,施工作业的车子在路面工作了两个小时”。
邓晃平家人都觉得奇怪,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会是一场预谋好的杀害。
邓铃和叔叔一样,24号到家,而那时的她,对于父亲的突然失踪是无法相信的。“回到家里觉得被乌云笼罩,爷爷奶奶叔叔和所有亲戚都在我家里,感觉笼罩着乌云,好长一段时间感觉空气都是黑的,很压抑。”
失踪
时间过去了17年,或者过去了50年,邓晃平依旧记得大哥邓世平的点滴。
7岁时,邓晃平刚刚上小学一年级,比自己大6岁的大哥从小照顾他和姐姐。因为很淘气,一次跑到后山,那个地方是个靶场,大哥知道后,便罚他站两个小时。“我动来动去,大哥就叫我站好,还上了闹钟,必须站够两小时,而且一分钟都不能差。”
50多年前的细节,直到今天依旧记得非常清晰,邓晃平记住了大哥讲原则,来不得半点含糊。
如同邓铃小时候,“他很疼爱我,但是对我要求非常严格。如果在学校被别人欺负了,父亲会到学校去找欺负我的男孩。如果学习上有问题,父亲会自己给我补课,如果我迟到,父亲会很严厉的批评我,样子很吓人。比如我和亲戚打招呼的姿势不对时,他都会纠正我。”
邓世平的教师资格证
回家当天,邓晃平找到了校长黄炳松询问,“他说要过春节了,老师们要聚餐,邓世平怎么就突然不见了,还发动老师去农贸市场等地方寻找,可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无奈,他又跑到操场上转悠,杜少平和黄炳松便在操场外等着他,请他去吃饭。心绪烦乱的邓晃平婉言谢绝了。
一个讲原则的人,在工作上是什么样子?邓晃平说,大哥在学校负责总务工作,杂事繁多,他处理事情都很认真,不能有疏漏。几十年养成了习惯。
邓铃和母亲以及亲戚朋友在之后的一周,开始疯狂的寻找邓世平。他们在各个街巷张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打广告寻人,每天晚上回家,全家便分析父亲的去向,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我那时候很希望这样:我们还在问他究竟去了哪里时,爸爸就突然进门了”。
而在当年的施工中,邓世平是与施工方的对接人,“他那么讲原则,工作上的一点疏漏,他是不可能错过的”。邓晃平在学校问过好几个老师,最后他确认哥哥最后接触的人是施工方负责人杜少平。
日子在疯狂寻找邓世平的过程中一天天过去,当时全家人经常在一起思考邓世平的去向,就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音讯。即使这样,邓晃平依旧不相信大哥已经死了,而是去了哪里。“一周以后,我们觉得希望不大了,大哥可能不在这世上了。”
疑点
16年前,在一次次寻找中,邓家人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他们开始冷静分析当年打听到的以及出现的种种情况。
邓世平是一个讲原则的人,邓晃平当时打听到在学校操场施工的过程中,邓世平与杜少平出现过矛盾,邓世平坚决不签字,两人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听说当年杜少平还威胁过我哥,叫他注意点,而最后和大哥在一起的人是杜少平”,但是,当年邓晃平完全没有想到是杜少平杀害了大哥,他并没有询问过杜,全家最后认为可能是杜少平时,邓晃平已经找不到此人。
邓晃平依稀记得,当年大哥失踪时,怀化市教育局还接到一封匿名信,反映新晃一中操场修建中的经济问题,这封信转到了新晃县教育局。杜少平怀疑这封信是邓世平所写,所以对邓世平更加嫉恨。
而哥哥在失踪时,身上只有200元钱,“当年校方曾肯定地跟我们说,邓世平是离家出走了,我哥刚发了工资,他把钱交给了我嫂子,如果离家出走,他身上没钱怎么可能?一家四口都靠他的工资吃饭,根据他的性格根本没有出走的理由。”邓晃平认为校方是转移目标和视听,让别人相信邓世平出走了。
新晃一中的操场
当年也出现了一些反常的现象:因为下雨施工停了一个月,邓世平失踪后的第二天,为什么推土机又开始在施工操场上运行?一家人越发觉得情况不对,最后决定报警。
2003年1月25日,邓世平妻子到新晃县公安局报了案。“我们提交了我们家人认为的疑点,希望警方能够给到相应答案。” 但是,虽疑点重重,最终警方出的答复却是该案属于失踪案。
也就是这样,邓家人失去希望,等待了近17年。
父亲的突然不辞而别让邓铃伤心至极,但这并不影响她对父亲的寻找。过了一年,“爸爸没有从学校出来,学校后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厕所,突然就封了,很值得怀疑,我想爸爸就算离开人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我决定去山上找找。就觉得爸爸被埋在后山的某个地方,想去碰碰运气。”
邓铃那时候很害怕,便带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上上了山。怕碰到坏人,又怕被赶出来,壮着胆出去了,但是进入后山的门被锁了,只能打道回府。“后来觉得自己很幼稚,杀了一个人怎么会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肯定是藏的很深。”
一家之主的丈夫失踪不见,邓铃的母亲几近崩溃,她连续哭了两年。奶奶思念儿子,在她的床头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是反映邓世平失踪的材料,老人天天看,看一次哭一次,而那些被老人摸过无数次的纸张早已看不出字迹。
邓家人在邓世平离世后的两三年,写了申诉材料,但都石沉大海。
失望和绝望交织,爸爸、丈夫、儿子、哥哥究竟去了哪里?
“我一回家我妈妈就抱着我痛哭,很绝望,我也哭,可是哭了两年以后我觉得这样不行了,我必须要独立,必须出去闯,我必须站起来,如果一直活在悲伤里,我的时间就浪费了,我必须把时间用在发展自己的工作事业上面。”
后来,邓铃继续一个人在外工作,当年15岁的弟弟也长大了,母亲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好了一些。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邓铃一家好像一泓表面平静的湖水,但她知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压抑着,他们怀念父亲,也希望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了。“我们谁都不说,也不敢再提起父亲。”
直到2019年的3月的一天,在长沙工作的邓铃接到了新晃县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里,警察说,他们要帮我找到我爸爸。”
转机
16年后,邓铃一家各自在生活中摸爬滚打,他们学会了平静面对,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揭开的伤疤,只要一揭开就会“流血”。邓铃在2018年时想过,如果一直找不到爸爸,就拿爸爸的衣服做个衣冠冢,至少有个祭拜的地方。
邓晃平怀疑的嫌疑人之一——杜少平,开起了酒吧等娱乐场所,一天好似一天,而沉默也只属于邓家人。
16年后,真相浮出水面:2001年,新晃县下岗职工杜少平采取不正当手段,违规承建了新晃一中操场土建工程,并聘请罗光忠等人管理。在施工过程中,杜少平对代表校方监督工程质量和安全的邓世平产生不满,怀恨在心,于2003年1月22日伙同罗光忠将邓世平杀害,将尸体掩埋于新晃一中操场一土坑内。
“新晃县公安局让我配合,他们说想帮我破案,希望我提供一些证据材料。我从没想过,感觉好像是老天爷的恩赐一样。”邓铃在2019年3月接到电话后,心里又惊又喜,她觉得在做梦,她给叔叔和家里所有的亲戚打了电话,请他们把各家留着的材料全部拿出来,汇集到新晃,“当年我们写的材料怕遗失,便一一放在了各家亲戚那里。”她决定立即回老家。
收集了所有的材料,装满一个20寸的行李箱,邓铃把行李箱拖回了长沙,三天的时间,她看了所有的材料,总结成了一篇5000字的材料,交给新晃县公安局,还给公安局提供了几个证人。
似乎一切都可以做个了断了。
“我想很快会有结果,我希望真相快点到来。”但她还是得等待。当年4月17日,邓铃看到了一个关于杜少平的逮捕令:新晃县晃州镇杜少平等人涉黑涉恶犯罪团伙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聚众斗殴等犯罪被抓。这个消息,让她稍加安慰,“如果当年就是他害了我爸爸,那这次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我们当时最想的就是找到爸爸在哪里,他当年是怎么死的。”
三个月的时间,邓家人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焦灼与等待,邓铃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这些年自己调整心态,一直积极的工作,想以自己的努力获得强大的力量,以获得更多的人脉找到父亲,现在新晃警方要破案了,她真是非常期盼。
挖掘现场
邓铃是在等待三个月后,从一位老乡那里知道了警方要挖操场的事,此事在新晃县被传得沸沸扬扬,而传言最多的是她的父亲邓世平就在操场下面。2019年6月17日,新晃县公安局要在新晃一中挖操场。6月18日,邓铃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回了家。“那时操场已经在挖了,我很平静的上完了一天的班,下班后飞奔到火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车,一路站着回家,这些年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爸爸,躲在被子里哭,然后用最大的努力平复情绪”。
挖掘
18号一天都没有任何消息。19号下午两点多,邓铃去操场看,公安局民警也让她进了警戒线。“我当时在心里念着:爸爸我来接你出来,如果我不在你可能不出来,我来了,你舍不得我在外面等着,你就会很快出来的。”
3点、4点、5点,时间过去了3个小时,“警察问我如果今天找不到你明天还来不来?我说如果今天找不到,明天我还要来。我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离的太远,我害怕,我不敢看爸爸的遗骸,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是一堆白骨。”
经过了四个小时的漫长等待,6点多,突然一阵喧哗,警察找出了邓世平的遗骸,16年的冤屈总算得以在阳光下彰显。“当时一个民警说这个地方土不对,后来挖机调了个头开始挖,挖到几块巨石,挖机都擦出了火花,后来把石块挪开之后就挖到了我父亲的头骨,现场一片惊呼,有人联系法医,有人打灯,有人买雨鞋,因为水管漏了。”
挖掘现场
那日,邓铃一直记得,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不远处戴着斗笠的警察们汗流浃背,他们在小声议论,“我一直哭,哭到没力气,就躺在操场上”。
深夜11点多,法医打开了一块白布,开始拼接遗骸。之后,采血样、做DNA鉴定。在等待结果的那几天,邓铃不吃不喝,她在家里躺着,所有亲戚都在等消息。DNA鉴定出来,确认就是16年前清晨离家去上班再也没有回来的邓世平。
邓铃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因为白纸黑字的确定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看那张纸,看一次心痛一次”。
2020年3月底,邓世平下葬。“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可以安息了。”下葬时,邓铃跟父亲说。
他们一家都没有申请民事赔偿,阴霾笼罩在这个家庭17年了,邓铃和家人都觉得实在太累,不想折腾了,而关于这桩案件的涉案人员一一被处以刑罚,这是唯一能够宽慰邓家人的事情。
“我哥17年前就走了,17年后我们家人安葬了他,但是我总想,他是为了工作被害的,他算不算是一个英雄?”邓晃平觉得如果政府能给邓世平一个应得的名分就好了。
尾声
17年后,一个失踪了的人入土为安。邓铃在2019年6月19日与分别17年的父亲再次见面时,已是生死相隔。
十七年前的那些场景一直留在邓铃的记忆里:小时候就是爸爸呵护着长大,他上班就带着她坐在单车前面,风里来雨里去很有安全感,学校的学生碰到父亲会跟他打招呼,他会咧着嘴笑。
年幼的邓铃与父亲邓世平
假如,人生没有痛苦
那么,用什么动力鞭策成长?
假如,人生没有无尽深渊
那么,用什么证明你还可以站起来?
假如,人生没有六月
那么,用什么体会烈日骄阳下的心?
又见六月
重启的人生
少年们
还是最初那张脸
面前再多艰险也不退却……
六月 你好
邓铃在她的朋友圈内写下了这句话。她永远不会忘记碾压过她和弟弟整个青春的十七年。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见到邓铃时,她面带微笑,波澜不惊,她的内心真正归于平静。
父亲离开的两年里,她在家总是哭,两年之后离开家就很少回去了,回去自己也伤心。大概五六年前,她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老人还是会一遍遍去翻那些材料,虽然很多事情再也不记得,唯一记得自己的大儿子邓世平。
或许遗忘对老人来说更好吧。
十七年的时间里,她深埋心里的隐痛,在公司做过文职人员,学校教过书,做过设计师,到韩国半工半读留学。她开过公司,成功了又失败,周而复始几次。
17年前,邓铃与父亲在学校操场聊天,她说,大学毕业了想当老师,这是她从小的梦想,她只想找一个安安稳稳的工作,陪着父母度过一生。
她偶尔梦到父亲,她尽力不去想父亲在哪里。“我跟弟弟的想法就是,我们还是要去找爸爸,弟弟就想长大了去请私家侦探破这个案。而我的想法就是,好好做生意,积累人脉,让自己变得强大,我觉得创业能够给我带来希望,创业也能锻炼我的能力,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就是找到我父亲。”她每次上班上的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时候,有人拉她创业,她就选择辞职,跟着他们去创业。她也常觉得很崩溃,自己在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有。但是,每每想及父亲,就咬咬牙,又过来了。
“找爸爸的那几年是比较痛的,但每次遇到困难,我就想这么困难的事情都被我遇到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父亲的离世,教会她坚强、坚韧、百折不挠。
而在这些年,总有知道她家事的人鼎力帮她。
邓铃2014年去韩国之前在长沙的一所形象培训学校教书,后面陆陆续续的又出来自己创业,创业失败了以后,她又回学校教书,“这所学校的大门就好像是我家一样,随时为我敞开。吕校长对我说学校需要你教书,你想出去闯我就放你走,闯得累了就随时回来。”
吕校长在默默看着她成长。
放下心里那块石头,她希望自己平静几个月,再次把自己喜欢的事业做起来,创业也好,去打工也好,她的世界已经平静如一泓湖水,内里生机勃勃,她觉得无限风光。尽管,她现在的生活一直不安定,她也习惯了这样的闯荡。
一个坚强的女子,在经历了人生从未有过的痛苦与磨难后,她说:“我要重启人生,我对我今后生活的定义就是,余生,活成我爱的样子。我想去做很多自己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说到处去旅游看一看,然后拍照,写写小文字啊。告慰泉下有知的父亲。”
原标题:专访湖南操场埋尸案死者家属:曾经痛过17年,而今重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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