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日报—南风窗消息,“此次回家吉凶难测,如有万一,请家人在铁盒里寻找遗书。”1月7日,阚迎春写下了这段文字,第二天,她从武汉返回黄石阳新县,不幸的是,她的“万一”预感就在这天应验了。
她的生命,被丈夫终结在了36岁。
1月8日下午临近4点,丈夫余晓斌在家门口的电梯拦住了阚迎春,一趟电梯29层往返的时间,砍杀了妻子,用一柄铁斧。
送医时,医生诊断为全身多处刀砍伤,颅内多处开放性骨折并颅内出血。1月11日晚9时40分,阚迎春经抢救无效死亡。
阚迎春不是没想过逃脱,2014年结婚以来,6年的时间,家暴从2016年、小女儿出生后开始,去年2月,又一次家暴过后,她报了警,并提出了离婚,但余晓斌不肯离。
之后,她以家暴和不支付抚养费为由,向阳新县法院起诉离婚,7月28日,庭审现场,法院出面调解,没判离。直到1月8日,阚迎春遇害时,婚还没离成。
家门口的谋杀
1月8日下午3点,是阚迎春和阳新县法院工作人员约定的离婚财产分割、评估房产的时间,阚迎春和姐姐惜春一起来到小区,她让姐姐在小区外面等,自己先上楼,“怕我遭遇不测。”惜春说。
姐妹俩的忐忑源于一周前。工厂元旦放假,迎春从武汉悄悄回到这里,想要取点东西,进门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把铁斧头,斧刃长十几厘米。迎春联想到丈夫“离婚就杀了你”的恐吓,其丈夫的杀意,清晰可怖。
放在进门抽屉里的斧头
怕牵连到姐姐,迎春独自上楼,但姐妹俩通着电话。迎春让姐姐不要说话,万一进门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好给她报警。
3点左右,姐姐从电话里听到了敲门声,没有人开门,余晓斌不在家,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迎春发来信息:把电话挂了。
没多久,法院做房产评估的人也到了,但门锁已经更换,进不去门,法院通知余晓斌,却得到对方“不来,随便你怎么弄”的回复。半小时左右,开锁师傅把门打了开。
大约10分钟后,房产评估完成,法院的人先行离开,迎春和开锁师傅更换了锁芯,稍后走到电梯口,准备下楼。
电梯门里,余晓斌带着头盔、背着包出现了,他把刚准备进电梯下楼的迎春拉出来,开锁师傅见状,把男人扯开,突然,男人又从背包里拿出斧头。开锁师傅被吓到了,进了电梯,想把保安叫上楼。
29层电梯往返的时间里,孤立无援的迎春经历着世界上最深的黑暗。
开锁师傅和保安赶到时,只看到迎春倒在电梯口的血泊中,男人已经不在现场。开锁师傅能做的,是拨打110、120。
微信再没回、电话没人接,等在小区外的惜春担心妹妹出了事,正要上楼,现场已经封锁。她再次看到迎春时,是被抬着出来的,人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模样。
“这是从哪里抬下来的?”惜春一遍遍问。没人搭理,一个小孩子说:“29楼下来的。”惜春的脑子一片空白。
顾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惜春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
临床诊断书上:全身多处刀砍伤、颅内多处开放性骨折并颅内出血、失血性休克。家人看不明白,院长告诉惜春,迎春的头骨碎裂,很难救活,就算活下来,也是植物人。
迎春的临床诊断书
县里边做不了手术,只能给她缝针。缝针进行了5个多小时,同时输氧输血,到了夜里2点多,医生说,库里已经没血了。迎春被转送市医院,继续抢救。
但接下来的72小时,奇迹没有出现,1月11日晚9时40分,36岁的迎春离开了人世。杀害她的丈夫余晓斌投案自首后,被警方刑事拘留。
家暴漩涡
2014年,迎春30岁,家里催婚得紧。一次相亲,迎春认识了余晓斌,这个身高一米七的男人来自阳新县上余村,初见面时,家人对他的印象是,还算老实。
结婚前,两个人中间究竟有没有爱,无从得知,只是当时的迎春“并不是很愿意”,但认识两个多月之后,迎春还是嫁给了余晓斌。
婚礼操办得很简单,婚房都还是男方家没有装修过的毛坯房,之后余晓斌外出打工,迎春用自己的嫁妆把房子做了简单装修,也跟着丈夫出去打工。
余晓斌
婚后,两个女儿两年内先后出生,而家暴就从2016年,小女儿出生之后开始。
余晓斌是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观念而迁怒迎春,惜春印象中,他没有表达过这类想法。但她记得,余晓斌的嫂子曾在迎春的小女儿出生不久,专门打电话给惜春,让她给迎春做思想工作:“没有男孩子怎么行呢?”
惜春告诉南风窗记者,余晓斌在各地打零工,一个工作多做2、3个月就换了,下份工作还没着落的时候就回家。
但在家里,不管是抚养孩子,还是家务活,余晓斌都不帮忙分担,家里的生活开销也不掏钱,因几句话就会发脾气、争吵起来。“(他)工资也不低,但是不给钱,经济方面都是分开的。”惜春说。
余晓斌在家的日子,就是迎春的噩梦。一听见她被家暴时的哭喊声,邻居们就知道,“那个男人回来了”。
迎春从未隐瞒自己被家暴,也向外求助过。她的朋友、家人、邻居,以及小区物业、社区、妇联,也都知情。但最近的邻居也只能听到她哭喊时,帮她报警,而大门一关,门里的疯狂与残暴,却只有迎春独自承受。
每一次家人、社区找上门,余晓斌总是一副“我知道错了”的认错态度,有时还跪在家人面前,而除了劝说、指责、安慰之外,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但所有“下次再也不会了”的承诺,无一兑现,事后劝说都会转换成下一次变本加厉、落在迎春身上的暴力。
妹妹婚前照片
一开始,迎春的哥哥说为了孩子让她坚持,能过下去就过下去。惜春记得,妹妹当时这样回应:“如果再这样过下去,我就会死在他手里。”父母也不是不支持她离婚,只是说“如果还能过,还是继续过下去。”
去年2月,正是疫情焦灼的时候,居家隔离的日子对迎春,是更甚的、“往死里打”的暴力。即便最严重的一次,所有人只在事后看到,她头发被扯落了一大片,头和脸都留下青紫色的肿胀伤痕,迎春还为此拍了脑CT。
这一次,迎春报了警,但她后来告诉姐姐,警方没有出警,给出的回复是:“疫情期间大家都出不去,最好不走动。”
也是在这一次家暴之后,迎春下定决心要离婚,但余晓斌不同意,她一次次提,得到的是一次次死亡威胁,“你别想摆脱我,你想离婚那是不可能的”“我会让你死”。
迎春挺住了威胁,鼓起勇气,以家暴和不支付孩子抚养费为由,向阳新县法院起诉离婚。
7月28日,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余晓斌仍然摆出一副“诚心”认错的态度,尽管有家暴的事实,但法院告诉迎春一家,第一次开庭不会判离,而是庭下调解。
迎春和朋友的聊天记录
惜春对南风窗记者表示,尽管不愿意接受调解,却还是按照法院调解流程来走。当时,法院让余晓斌签了一个协议,如果再有家暴,就把属于两人的房产单独过户给迎春。几天后,司法局对这一协议进行公证时,余晓斌又反悔了,说如果离婚,让迎春净身出户,把孩子带走,房子留下,当作赔偿。
在争抢材料证件时,就在司法局门口,余晓斌对迎春和惜春拳打脚踢。惜春喊了救命,并喊人报警,余晓斌随即跑了。
派出所还是没出警,惜春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跑到城东派出所质问,得到的回复是“人手不够”。
离婚诉讼仍在进行,迎春继续逃离,她把孩子送到了公婆家,到距离阳新县一小时车程的黄石市打工,很快就发现,余晓斌四处打听自己的下落。
大约9月份,她离开黄石,去了180公里开外的武汉打工,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让她逃脱余晓斌的杀害,致命危机早早在那个藏着斧头的抽屉里埋下了伏笔。
2封遗书
头七已过,面目全非的迎春还没下葬,停留在殡仪馆。除了在公安局督促下,余晓斌家支付了一万多块钱医药费之外(总医药费超过6万),余晓斌的家人再没有和迎春一家接触。“凶手还没有判决,男方那边这样子,我们不会轻易下葬。”惜春说。
在母亲家的铁盒里,家人找到了迎春一封写于5月22日的遗书,那时她已经提出了离婚。可以想象,当时伴随着迎春的,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恐惧。
迎春写于5月的遗书
“人生祸福难料,故立遗书如下”,遗书开头这样写道。她把财产留给了母亲,包括一半房产权,事故抚慰金、个人帐户内财产。她交代,后事从简,但她特别说明,希望葬于老家的水库山顶,还详细注明“从左侧石级上去”,强调“越高越深越好”。落款处,留下红色的指纹印记。
姐姐惜春说,那里尽是树林,是一处清静的地方。
而在不幸遭难前一天的那封遗书里,迎春补充道,如果不能如愿安葬,就把骨灰撒在家乡的富河之上,“逐水而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她尤其强调“千万不要把我葬在上余”,那里正是杀死她的丈夫的老家,她说:“我不想死后还不得安宁。”
无法想象,写下这些文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怎样的意志支撑着迎春,让她独自回到那个噩梦一般的家,独自面对凶手时,她又是怎样的绝望。
写于遇难前一天的遗书
对于那个夺走她所有幸福的男人,遗书里,她只留下了一句话:不想原谅凶手,不要宽恕他!
迎春一度寄希望于结束这段充满暴力的婚姻,开启新的人生。生前,迎春曾和姐姐说过,离了婚,以后要带着孩子,不结婚了,挣点钱,买个便宜一点的房子,守着房子和孩子,一生就这样过了,也挺好的。
但现实没给迎春接近这份向往的机会。
婚前,迎春开过淘宝店、做过销售,结婚生子后,她当过工厂里的质检员,送过快递,当过代课老师。曾从迎春手里接收过快递的人说,“个子矮矮的,做事很负责任的。”
在迎春高中好友告诉南风窗记者,迎春虽然家境贫寒,但好学努力,原本考上了大学,却在填报志愿时出错落选了。在她看来,迎春重情重义,朋友多,尤其让她感动的是,即便毕业多年,迎春仍记得她的生日。
迎春和她的孩子
遇害第二天,本该是迎春参加专科学校期末考试的时间,她学习的专业是小学教育,成为一名正式的小学老师是她生前的心愿,而她曾经一边带孩子,一边做着代课老师,就是工资太低,每个月不到两千元。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准备考教师证,只是一切现已戛然而止了。
在成为妻子和母亲之外,迎春,其实还有自己的梦想。
原标题:家暴多年,斧头杀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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