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梅清楚记得杨骅牺牲前夜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话语
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以“忠”为名的县。2018年8月21日,当夏日的朝阳即将洒满忠县西北边那片千亩柑橘园时,死亡的阴影突然降临,8时20分,它轻率地带走了杨骅的生命。
成片柑橘开始由绿变黄,好似葱绿大地上点点繁星,忠县迎来一年最美的时节。
但这一天不同。
十几分钟前,柑橘园旁的一间办公室,杨骅和几位村干部正在商议贫困户危房改造,他突然脸色发白,大汗淋漓,紧接着心脏骤停、呼吸停止,生命永远定格在48岁。
对杨骅的亲人和杨骅帮助过的那些贫困户来说,8月21日的灿烂阳光怎么也驱不散深重的阴霾,燠热的天气再也赶不走心底的悲凉。
10月18日,我们来到忠县,探访杨骅的足迹。同事、村民和所有他帮助过的人,一提起杨骅就泣不成声。泪水是对杨骅最沉甸的记忆,也是对这位傅坝村第一书记、扶贫驻村工作队队长最庄严的告别。
杨骅善良朴实,乐于平凡,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明明赫赫,为何有如此多的人如此长久为他流泪?
已走进大学校园的张荣梅想起杨骅的好忍不住潸然泪下
1
全家痛哭:一生一世的情谊
杨骅办公桌上的药品和走家串户戴的草帽
杨骅出事之际,张启斌家欢声笑语。两个女儿剥着花生,中午油酥花生米,因为杨骅叔叔要来吃饭。
张启斌常年在外打工,他的运气就那样的不好:前年脚摔伤,去年摔残手,打工挣的一点钱都花在手脚医治上了。今年,大女儿小梅(张荣梅)考上大学,小女儿小琼(张琼)上初中,家里无经济来源,一下坠为贫困户。
临近中午,妹妹拿姐姐的手机给杨骅发信息,“杨骅叔叔,你中午来吃饭吗?”发了十几遍,都没有回。“杨骅叔叔是不是不理我了呀?”她问妈妈。
下午3点,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小梅一下哭了,边哭边问小琼:“妹,杨骅叔叔走了,你相信不?”小琼狠狠地摇了摇头,跟着姐姐大哭。张启斌和妻子郑京淑则在一旁默默流泪。
小梅一生难忘那一刻,“我们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杨骅叔叔好像还坐在饭桌边吃饭,他还在我们对面,还在给我们说那些话,还在村委会的楼上工作。”
柑橘园边立着一栋小楼房,外表漂亮,迥异四周,傅坝村委会所在地。杨骅的寝室在二楼,吃住于此,房间不大,一张简易床和办公桌占去大部分空间。躺在床上可以望见对面山坡上翠绿的柑橘树,可以看见楼前那面飘扬的五星红旗。红旗近在眼前,在大片大片葱绿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鲜艳。这景致对杨骅来说是温暖的。
办公桌上一顶旧草帽,夏天杨骅出门戴着它。草帽上有三个红艳艳的字——“好运来”。有村民说,杨骅的意思是期望傅坝村有好运,贫困村民有好运。
小梅怎么也想不通,杨骅给他们送来“好运”,自己却遭遇了“厄运”。
她记得,8月10日,杨骅戴着那顶草帽,第一次到她家,看到家徒四壁的惨淡光景,杨骅说不出更多的话。“他很谦和,没架子,说话和颜悦色。他说,今后有啥困难就告诉他。”
困难当晚就来,扶贫系统录错了小梅的名字,无法申请助学金,刚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喜悦瞬间冲散。小梅绝望了,寒窗十几年苦读难道这样付之流水?她告诉了杨骅。杨骅说,“你不急,我马上找人解决。”几天后,名字改好,小梅说不出的感动。
小梅的家在柑橘园坡下的沟底,像是被遮蔽的遗弃之地。由于屋两边和后面的树木竹林过于丛茂,感觉这里要黑得早一些。一排破旧房子,他们住里端,砖房,其余皆老式木瓦房,由于常年无人居住,屋顶一个巨大的洞。三家人早已搬走,留下几间空屋,丢下一种破败。屋前宽敞的地坝,长满杂草,张启斌一直想硬化了,可以晒晒谷子、花生,但没钱,或许常年在外,对此已淡漠。
杨骅记下了。
15日,杨骅第二次到张启斌家。他带来三个好消息:安排郑京淑到柑橘园上班,一月可挣一千多元;他筹钱硬化地坝;买些小鸡来喂(后来杨骅买了15只,黄鼠狼偷走3只,现在每只近一斤重)。那晚,聊得很欢畅,静寂的山沟传出笑声。杨骅讲他先后在忠县粮食局、县交委路政大队、县农机局、安监局工作,干了这么多份工作,只有扶贫让他“最有感觉”……但他说得最多的还是希望小梅小琼好好学习,不要因为家庭困难而放弃。“虽然我能力并没有那么大,但我会尽全力。”
整个夜晚,小梅小琼一直欣喜地望着杨骅。他们知道杨骅心里装着她们一家,他是依靠,是希望,“他来了,好运也来了。”
临走前,杨骅说,“我们拍个照嘛。”小梅用杨骅的手机拍下了那张珍贵的照片,四人其乐融融,小琼笑得特别灿烂。这是他们第一次与杨骅合影,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8月20日傍晚,杨骅第三次到张启斌家。小梅炒了几个菜。他说头晕,不想沾油,只吃了炒南瓜片。他给张启斌带来膏药,还说要为小梅筹1000元学费。他对张启斌说,你要打起精神来,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现在两个孩子长大了,又这么乖。
快开学了,“你一个人到学校怕不怕,你要我送你去学校吗?”杨骅问小梅。
“不怕。”
“记到把学校地址发给我,我到重庆来看你。”杨骅叮嘱:“好好学习,不要跟坏人裹在一起。”
当晚21时42分,杨骅回到宿舍,无人能预卜,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他告诉小梅“今天忘了拍照”,又说,他头疼,在喝冲剂,“你到大学要好好读书,用优异的成绩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要回报社会。”一会儿,他再发微信:“要认真学习,别去歌城、舞厅、洗脚城,千万别去,会毁掉你一生。”最后突然来一句,“不知道你今后还记得我不。”他当时在想什么?无人能知。22时59分,聊天永远停在这一刻。
短短10天交往结下一生一世情谊,带给张家不尽的思念。
2
姐妹同哭:那个像父亲的人走了
母女仨翻看手机上有关杨骅的报道
8月23日,忠县举行杨骅追悼会,小梅小琼一直泪水不断。
杨骅的父亲杨志刚说,当天,她俩哭得死去活来。
小琼提起那天还是哭,“我和姐姐在现场眼泪都流了一盆呀,看着杨叔叔在棺材里躺着的时候,我的心都碎完了,我的心像刀割一样。”
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对她们来说,像父亲一样的人走了。
她们视杨骅为亲人,杨骅也如此待她们一家。杨骅告诉两姊妹:你们就把我当作你们的朋友或爸爸。
关怀最暖人。杨骅常问小梅需要啥;小梅牙痛,杨骅反反复复问,严重不,哪里的医生看的,医术怎么样,怎么去的;杨骅几次提出要来帮他们收割谷子;周末回县城,杨骅会问,你们要什么菜,我给你们买回来……
小琼说,杨骅叔叔比“亲人还亲”,“他给我说,以后带我们出去耍。因为,家庭经济不好,我很少出去耍。假如说,我去我爸爸那里一趟再回来,路费都够我爸爸一个月挑黄沙用肩膀挣来的钱。血汗钱。所以,我一直不出去,我不想出去,也不忍出去。”
8月19日,杨骅告诉爸妈,小梅小琼是很好的孩子,我一定要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郑京淑了解到,杨骅是个工作狂,没时间煮饭,常常吃方便面,就说“杨骅,你啷个吃方便面,你把我两个女儿看作女儿,我们也把你看着家人。你愿意的话,就来我们家吃饭”
小梅慢慢打听到,杨骅非常节俭,一碗牛肉面都舍不得吃,长期一碗素面或一碗白米饭,菜呢,时常是两根海椒或半碗泡菜;有时他也会煮碗汤——醋汤,白开水里面倒点儿醋,他说过,“一菜一汤,生活充满阳光”。整个夏天,杨骅就是两件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短袖衬衫轮换着穿,“杨骅叔叔,你不换衣服吗?”她曾好奇地问。
杨骅用省下来的钱干了什么?小梅事后得知,他不但对他们家好心,对贫困户唐安禄也好心(给他买猪崽),对贫困户刘兴国好心(帮他改造危房),对贫困户蒋道华好心(帮他卖土豆),对村民陈迋学好心(8月18日,杨骅到忠县人民医院看望住院的他,当场捐200元)……“他的心太好了”,很少空着一双手到贫困户家,或带点药,或提桶油,或拿点牛奶……
让郑京淑特别意外的是,杨骅是副县长的儿子,“他一直笑呵呵的,哪儿像嘛,他也从没说过这些。只是说,放假了,带我两个闺女到他家去耍。”
其实,村干部也不知道。蜂水村支书彭涛与杨骅共事一年多,她说,杨骅出事后,才知道他是杨县长的儿子。杨骅不善修饰,不刻意而为,不着清谈高论,不论碰到哪个村民,他都可以坐下来摆摆龙门阵。
杨骅生活很简朴,使用的枕头套子已经烂了。
3
妹妹长哭:一场撕心裂肺的痛
同事说杨骅生活很简单,经常是一碗面就打发一顿。
去张启斌家。
当地人说,要认识杨骅,一定得去。
10月19日的忠县秋雨绵绵,傅坝村笼罩在薄薄雨雾中。
张启斌打工去了,小梅在校,小琼和妈妈在门口招呼。妈妈瘦弱,头发有点蓬乱,热情和善。小琼,乖巧,刘海齐眉,嘴唇紧闭,眼神一丝焦虑。
一提到杨骅,小琼神情凝重,突然接过妈妈的话——
“杨骅叔叔,好,真的是说不出的好,他跟我爸爸一样,真的是跟我爸爸一样,可是我爸爸不是常在家,我感受到的父爱真是很少很少,自杨骅叔叔来了,我那段时间都是笑脸。杨骅叔叔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当成我女儿一样。我蛮感动呀……杨骅叔叔来的时候,我坐在那儿不敢出来。他说,你不要把我当坏人,你莫怕,真的莫怕。”
说到这里,小琼开始哭。
“(8月15日那晚)杨叔叔说:我想筹钱给你们砍地坝。我们都把他望到。我特别的感动,突然觉得,世界上啷个有这么好的人哟,说的好人长命百岁,现在,我都好难相信这点,每天早上一起来,都感觉杨叔叔就在旁边一样。我或许真的会感受到那种感觉,一个亲人真的离开你们的那一天,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撕心裂肺地哭,小琼的伤心难以言状。哭声攥住我们,撕扯我们,所有人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紧紧望着她。她一味地哭,旁若无人,接着哭姐姐、妈妈、爸爸和她所受的苦以及一家的穷,这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一种被自卑和爱的渴望不断碾压的痛。
“我三年级的时候,偷偷想爸爸,我问我妈,妈总说快了快了,一年又一年,爸爸都没有回来。因为小,不懂事,我就等。我扳起指拇算,这么久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当时我妈都哭了。她说,你爸爸回来的车费就是他几个月赚的钱。然后,我心蛮痛呀。杨骅叔叔说,你爸爸妈妈都不容易的……”
“我很少跟陌生人说话,都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我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不敢和她们交往,怕别人歧视我们。你们或许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我还经常跟我妈抱怨,别人家都是富人的崽崽,我呢?杨骅叔叔说,妹,你不要这么想,有杨叔叔在,杨叔叔会帮你们的。杨叔叔说,你如果是我的崽崽或许也不一定幸福。我问为什么呢?他说富人有富人的不好呀。他就给我讲这些道理。其实,我现在比过去爱说话多了,就是因为杨叔叔那段时间的交往。杨骅叔叔和我相处十天,我终于知道父爱是啷个来理解的……”
足足40分钟,小琼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哭出来的,爆发出来的,像火红的岩浆从大地突然喷发而起。这是爱的喷发。因为爱,更因为爱的丧失。
小琼在屋里哭,同行的几位站在院坝边悄悄哭泣。夜幕降临,山沟一片寂静,我仿佛听到泪水掉落在院坝草尖上的声音。
4
姐姐悲哭:他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杨骅留下了多本笔记,从这些笔记中可以看出他对工作认真负责。
返回县城的途中,小琼的哭声让我难以平静。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六,带她和妈妈去重庆见一见姐姐。
10月20日清晨,她们已站在屋后的公路边等待。小琼很兴奋,一身新衣,郑京淑比前一天精神,她其实不清楚女儿在重庆哪个地方上学,只晓得在重庆。
她们不是一般的晕车,我们准备的两种晕车药无济于事,才走两三公里,就说不舒服了。但她们非常坚强,13时38分,我们顺利到达重庆工程学院东门。小梅已等在路边。她穿件粉色的套头衫,长发及腰,刘海遮住了眉毛,方框眼镜,大一新生的青涩模样。
母女三人围成一团。长途奔波,妈妈的头发有点乱,小梅忙给她理了理。母亲一会儿拉拉她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拍拍她的衣服,妹妹惊喜地望着姐姐……
小琼想吃火锅。红锅,还是鸳鸯?小梅毫不迟疑地说“鸳鸯,我妈晕车,吃不得辣的”。微辣,还是中辣?“微辣,我妹妹不敢吃太辣。”小梅吃得不多,不断站起来给妈妈妹妹夹菜。
饭后,小梅带妈妈和妹妹去看学校和寝室。约20分钟后,她们返回,小琼蹦蹦跳跳,高兴得很,因为她穿了一件更漂亮的新衣服。姐姐买的。
一说起杨骅,快乐瞬间消散,气氛顿时凝重。小梅说,杨骅叔叔很亲切,很有心,很有情,“真的是一个十足的好人。他每次都走进我们,融入我们,感染我们,我们像一家人。”
说到这里,她哭得很伤心。
她的哭声很轻,不是喊出来的哭。低着头,一味地哭,好像全身都在哭,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说,爸爸不会打电话,只会挂电话。“杨骅叔叔对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感觉到父爱。我觉得在我的人生中,他是最好的一个人。”
入学前,小梅去见杨骅的妻子,可惜不在家。国庆长假,她独自到忠县三汇镇中寨村杨骅的墓前,献花,祭拜。
她说,杨骅过去帮了她,现在还在帮她。“他告诉我,在大学要大胆一点,广交朋友。我现在就按照他的话在做。”
下午4点半,准备返回。母亲紧紧抱住女儿,说不出话来,妹妹望着姐姐,泪眼婆娑。
返回途中,小梅发来一段长长的微信,她说:“每当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总会在睡觉的时候偷偷哭泣,脑海不自觉的浮现出杨叔叔的身影,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杨叔叔的谆谆教诲……不管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我都会带着最初的梦想走下去,带着杨叔叔的期望走下去,他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让他知道我从未忘记他!”
小琼倒在妈妈怀里。和来时一样,一路车窗大开,她们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沉沉睡了。进入忠县马灌镇,她们醒来,离家只有十几分钟,高兴极了。我问小琼:“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她说:“姐姐在说,我不说。”
终于到家了,她们慢慢向坡下走去,突然从下面传来一声“谢谢您”。这是小琼清脆的声音,它顿时刺破了这夜晚山村的岑寂,向前方的柑橘园飘去,飘向很远的地方。
来去400多公里,这是距离,是距离的消弭。像小琼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多可能早已到过北京上海香港,甚至漂洋过海到美国英国。而对她来说,忠县县城也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相信她今后会到很多地方,会走过十个400公里、百个400公里、千个400公里……但我相信这是她人生最难忘的400公里,最长情的400公里,最珍贵的400公里。因为,这是她对杨骅的一次深深的回忆,一次沉沉的道别。她本该是有爱的孩子,然而贫困带给她羞愧,慢慢内化为自卑,她把自己裹藏在一个狭小的世界中。因为杨骅,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亮,甚至可以走出这个世界。
我突然明白,杨骅带给贫困家庭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最饥饿时的那块热乎乎的馍;他说的不是豪言壮语,而是亲人般的唠叨;他做的不是轰动一方的大事,而是温暖心扉的小事。小爱聚成大爱,大爱铸成永恒,而杨骅悄然地来,悄然地去。
调转车头,我们再次路过傅坝村委会,只见那栋漂亮的小楼影影绰绰,唯有那面红旗依旧飘扬,它和杨骅朝夕相处40天,它也许清楚杨骅的精神秘密。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刘涛 钟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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