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红星新闻,今年9月,蚂蚁森林涉嫌“造假”一事将阿里卷入一场舆论风波。
有网友在阿拉善拍下的一张照片引发关注:苍茫的戈壁滩上,孤零零地竖着一块蚂蚁森林的标识牌,招牌虽有损毁,但依稀可辨是蚂蚁森林277号林,占地3334亩,种植梭梭15万株。
按蚂蚁森林的说法,277号林是在2019年春天完成栽种的。但在网友看来,两年过去了,满眼放去,这片土地“没有一株树木”,因此质疑其造假。蚂蚁森林此后解释称,鉴于当地实际条件,梭梭种植密度比较稀疏,而干旱的气候导致梭梭生长比较慢,从远处看只能看到种植树坑,走近看才能看到梭梭。蚂蚁森林还拍了些视频,以证实并未造假。
↑网友质疑蚂蚁森林造假。图源:微博
↑遭遇质疑后,蚂蚁森林实地探访拍摄的梭梭种植网格。图源:微博
作为一项倡导低碳生活的公益行动,很多网友在“蚂蚁森林”种下自己的树苗,单是阿拉善地区就有上百林地。如今大家种的树,到底怎样了?
红星新闻记者实地探访被网友指控涉嫌造假的277号林,试图寻找背后的真相。
①
内蒙古5大沙漠,阿拉善独占4个
飞抵宁夏银川后,红星新闻记者搭乘前往内蒙古阿拉善盟的班车。2个多小时后,车子在阿拉善盟行政公署驻地——阿拉善左旗巴彦浩特镇停下。
“你们南方人是习惯抬头看树,我们是习惯低头看树。”阿盟林业和草原局办公室一位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坦言。
阿盟林业草原研究所所长张斌武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按照国家林业局进入林木的树种,好多就是灌木、小灌木。
“有些灌木本身高度达不到1米,它的幼苗可能就20-30公分。”张斌武说,比如现在造的梭梭,梭梭合格苗木高度为40厘米,地径(粗细)就0.4厘米,不靠近树坑看还看不出有没有树。
巴彦浩特镇也是左旗政府驻地,位于左旗东部,贺兰山西麓。贺兰山脉则位于宁夏与内蒙古交界处,受贺兰山余脉自然生态影响,左旗拥有阿拉善盟最优的自然生态和气候条件,也因此成为左旗政府乃至阿拉善盟行政公署驻地办公的首选地。
↑阿拉善盟下辖三个旗,自东往西分别为阿拉善左旗、阿拉善右旗、额济纳旗。靠近贺兰山的左旗拥有全盟最优的自然生态和气候条件。图源:阿盟行政公署官网
即便这样,这里年降雨量最高也没能突破210毫米。阿拉善盟林业和草原局多位工作人员向红星新闻证实了这点。阿拉善盟行政公署官网在介绍阿拉善盟气候特征时也指出,阿盟(阿拉善盟简称)降水量由东南部向西北部递减,年降水量为32.8~208.1毫米。
年208.1毫米降雨量的峰值意味着什么?以深圳为例,据深圳市气象台介绍,今年7月,深圳全市平均雨量达287.7毫米。即这座南方城市一个月的降雨量超过阿盟一年降雨量的峰值。而据官方数据,郑州“7·20”特大暴雨当天,最大小时降雨量就达201.9毫米。
“阿拉善”意为“五彩斑斓之地”。但那是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们所赋予的美好愿望,事实上,这片占地2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长期以来,人们乃至植物都在和干旱、极端干旱和风沙作斗争。
↑当地人形容植树造林是“生命工程”。图源:红星新闻
“我们这里下雨就像下黄金一样。”9月中旬,阿拉善盟林业和草原局治沙造林科工作人员海莲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阿盟是内蒙古自治区沙漠最多、土地沙化最严重的地区。
据海莲向红星新闻提供的资料显示,内蒙古五大沙漠中就有四个分布在阿拉善盟,分别是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巴音温都尔沙漠,沙漠总面积为9.47万平方公里,占到全盟土地的35.11%。
据阿盟林业和草原局介绍,阿盟作为一个独特的自然地理单元,生态十分脆弱,沙漠、戈壁、荒漠草原各占到总面积的约1/3,植物种类稀少、结构简单,多为旱生、超旱生和盐生的灌木、半灌木,森林覆盖率仅为8.85%,适宜人类生产生活的面积仅占总面积的6%。
↑2002年6月的一张卫星监测地图显示,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已有三处“握手”。图源:新华社
也因此,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截至2020年11月1日,全盟常住人口为26万多人。这意味着,这里一平方公里居住不到一个人。
②
要验收成活情况,不达标的会补种
在当地官方和民众看来,“蚂蚁森林”造假的疑虑主要是各地,特别是南北在气候、土壤及认知上的差异造成的。
蚂蚁森林277号林的招牌显示,这片梭梭林由中国绿化基金会种植并养护。造林核查工作则落实到当地的林业部门。
“种是肯定种了!”9月18日,张斌武告诉红星新闻,蚂蚁森林在那边的造林核查工作由他们来做,“按照我们验收和成活的情况看,蚂蚁森林绝大多数还是达到造林技术规程要求,当然,肯定也有因气候等各方面原因带来部分不达标,不达标的我们验收不合格,他们要补足、补种,这些树在三年完成管护期后,基本上还是可以达标的。”
↑陷入“风波”的蚂蚁森林277号林。图源:红星新闻
为何277号林种了梭梭,也进行相应管护,但还是引发争议?张斌武说,从全国来看,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因土壤、气候环境条件不一样,其植物也是不一样的。“在南方,你可能看见一棵灌木,认为它就是草。”张斌武说,但梭梭苗其实就像一根草一样,40厘米高,没筷子粗,当年种植下去后,生长也比较慢。
如果管护得当,梭梭当年可能会长到30-40公分,这样就算比较好了,有些就长10多公分,能看见一点点绿色,但远远看,甚至连绿色都看不到,“靠近才发现就一丛小草,就像没造林一样。”
此外,受水位、土壤条件等因素影响,阿盟在单位面积上的植株也比较少。蚂蚁森林在13日的回应中即提到,按照生态承载能力等要求,在当地种植梭梭需按3米*5米的网格状规划,每亩数量约为45棵,种植密度会比较稀疏。
↑蚂蚁森林对相关质疑的解释。图源:微博
张斌武告诉记者,在当地,植被达到15%以上的话,一般就不用去造林了。“因为有这个覆盖度,通过自然就能恢复起来,如果在此基础上还去造林,对它反而是破坏。因为绿地条件就只适合长这么多,如果密度再大,通过竞争反而会把原有生态破坏。”张斌武解释说,就像人一样,就这点资源,人口多了,就吃不饱了。
“按照国家造林技术规程,我们造林成活到最后,一亩地成活30株就算合格了。”张斌武说,这样算来,每株占地20多平米,远远看去,幼苗看不到,别人看到的也都是荒滩,看不到树木,也以为没有种植。
红星新闻来到蚂蚁森林277号林实地探访也证实了阿盟林业和草原局工作人员的说法。
↑土坑内不起眼的植物即为梭梭树,边缘绿色植物为沙蒿。图源:红星新闻
↑记者注意到,从表面看,有梭梭树枝干已干枯。图源:红星新闻
277号林距左旗政府驻地约100公里,按照导航驱车到此,记者发现,在一个个树穴里,确实长有些梭梭树,但一些树穴被风沙掩盖,梭梭树长势普遍矮小,有的从表面看,枝干也已枯死。但记者来到的前两天,这里下了一场雨,一些枯死的枝干下方又悄悄冒尖、返青了。
据张斌武介绍,当地选择植树,一般都选择本土树种,比如梭梭树等本土树种就因具有抗旱、抗寒、抗风沙以及耐盐碱等特性而备受青睐,因为当地土壤基本上都是含盐碱的,其他树种在当地不好成活。
不过,即便是梭梭树,在土壤、灌溉较好的地方,十年八年后,长势也可达到2米左右。“有的地方其梭梭树长得比我还高,我1.7米。”海莲告诉记者。
↑胡开竟的梭梭林。图源:红星新闻
9月18日,在左旗诺尔公苏木苏海图嘎查胡开竟的梭梭林里,红星新闻看到,他的沙地里,一些梭梭树经十年生长后已高达2米,且树冠很大。
载着记者前往277号林的是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在277号林里,他一边捏着的泥土,一边摇头:“土壤不行,这是胶泥,如果是沙土长势就会好些。”
↑从远处看,不容易注意到土坑中的梭梭树。图源:红星新闻
这名司机名叫王海英,左旗吉兰泰镇人,他说:“越捏粘性越强,这就是胶泥,胶泥的密度太大了,不好透水,树根无法很好吸收,加上阿盟今年本就很干旱,梭梭树长势确实也不好。”
但从277号林林地内的车辙看,王海英认为,这是“六驱车”——当地用于浇灌树苗的车子,“说明人家还是有浇水了的。”
③
覆盖率达二到三成 绿色已能成片
认知差异不仅体现在南北区域上,也在北方,甚至在广袤的内蒙古自治区也会有认知的落差。
今年暑假,中国地质大学学生来到阿盟调研,林业人员指着树苗给他们介绍情况时,一些学生瞪大眼睛说:“这?这真是树苗吗?这不就是一根葱吗?”海莲笑着向红星新闻记者回忆。
海莲有一些亲戚在内蒙古呼伦贝尔,有时她给那边的亲戚打电话,亲戚第一反映是:“你们晚上不睡觉吗?”海莲说:“我们这里太阳还没落下去呢。”
对南北文化和认知上的差异,张斌武说,作为林业人,他希望向更多人普及相关知识。作为老林业人,他向记者讲述阿拉善这些年的变与不变。
张斌武今年51岁,毕业至今,在阿盟林业系统工作已有32年。在担任阿盟林业草原研究所所长前,他是盟林木种苗站的站长。
“南方一些人过来,可能觉得我们这边绿化还不够,但南北土壤、降雨和环境等差异,不能从表面去比较。”他认为,这些年,阿盟的变化还是非常大,对此,他有切身感受。
↑资料图。1993年5月5日,我国西北地区出现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大范围强沙尘暴天气,席卷了新疆、甘肃、宁夏、内蒙古的部分地区。
张斌武亲历过1993年5月5日的沙尘暴。当时,他和同事正在腾格里沙漠东部造林。那是单位的一个造林基地,位于巴彦浩特镇20多公里外。当时,他们亲眼看见沙尘暴滚滚而来。一开始,他以为是云,后来以为是雨,再后来一看竟是大风席卷着沙子迎面而来,他赶紧跑到工地的工棚里躲起来,跑得不快的同事就躲到工棚外的树下。“瞬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张斌武告诉红星新闻,当时,沙尘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按照定义,挟带大量沙尘的风暴,发生时空气混浊,天色昏黄,水平能见度小于1000米——就属于沙尘暴了。
“按低于1000米的能见度定性,上世纪90年代,能见度低于1000米的,阿盟一年大约有10多次。”张斌武说,但2000年以后,阿盟发生沙尘暴的频率就越来越低了。
此外,植被的变化也让张斌武印象深刻,他说,1999年从事荒漠化建设时,他很少能见到绿色。“到现在,生态恢复后,可以看到一些绿色了,有的地方是成片的绿色,覆盖率达20-30%。”张斌武说,但20年前,阿盟多数覆盖率都在10%以下。
↑当地造林建设见成效。图源:阿拉善盟林草局
然而,即便到了现在,阿盟额济纳旗、右旗等地的复绿工作依旧面临沙漠和戈壁带来的重大挑战。
“我们种一棵乔木,得不停地浇水,否则就得换土。”额济纳旗林草局副局长石多仁说。阿盟党委宣传部外宣办一名工作人员也告诉红星新闻,有些地方为种一棵树,挖树坑深达2米,换土后才插入一根筷子那么粗细的小树苗。
据阿盟林业和草原局介绍,上世纪,由于过度放牧、乱砍滥伐和受恶劣自然条件的影响,阿盟荒漠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致使本来就脆弱的生态环境陷入恶性循环。彼时,贯穿全盟境内的乌兰布和、巴丹吉林、腾格里三大沙漠已呈“握手”之势,生态困局曾一度制约着阿盟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阿盟造林就是在与干旱和风沙作斗争。图源:阿拉善盟林草局
“我们额济纳旗年均降雨量就30毫米,但年均蒸发量在3000毫米以上,蒸发量是降雨量的100倍。”石多仁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今年至今,额济纳旗几乎没有有效的降水。
所谓有效降水,在石多仁看来,降雨量要下渗至地面20公分处。“如果只下一点,来不及下渗就蒸发,那不属于有效降雨。”石多仁说,天阴了,他们就会很高兴,下雨的时候,如果感觉雨有点大,就拿着铁锹去挖开泥土看看雨水到底下渗多少公分。
“自然环境恶劣,气温高,水量少,造林难度非常大,在额济纳旗种一棵树非常不容易。”石多仁告诉红星新闻,造林,他们干的不是“林业工程”,而是“生命工程”。
④
接续前行 复绿步伐不停
左旗是额济纳旗和右旗人们向往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左旗非常宜居。”石多仁说,在左旗办完公事返回600多公里外的额济纳旗,他对沿线植被的变化感受特别明显:刚开始绿油油的,之后稀疏一点,快到额济纳旗就成了戈壁和荒漠了,看不到绿色。
但恶劣的环境没能阻止阿盟人复绿的决心和步伐,一代代林业人接续前行。在林业系统工作的32年里,张斌武下乡核查和造林所使用的交通工具先后经历了:四轮拖拉机、农用三轮车、北京212吉普车、猎豹汽车……
↑当地飞播造林的情形。图源:阿拉善盟林草局
“距离单位20-30公里的地方,我们甚至骑过自行车。”张斌武说,90年代5人座的吉普车,通常挤进6-9个人不等。
交通不便,使林业人下乡时,经常就在地里解决伙食和住宿等问题。
“当时下林地,通常一去就是3-5天,多的甚至十天半个月。”张斌武说,30年前没有通讯,有人从地里回去的时候,就让捎话报平安。
食住通常在林地搭工棚解决,弄吃的时候,不能煮硬饭,只能煮汤面。“不能吃干饭,只好煮一大锅汤面,吃完后,碗底留下一大堆沙子”张斌武说,如果吃干的,沙子吹进来,咽都咽不下,没法嚼。
一代代林业人的付出,也换来一些可喜的变化。据阿盟林业和草原局给红星新闻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末,全盟累计完成荒漠化治理任务8670.13万亩。全盟草原和森林资源总面积分别达到28005.67万亩和3580.42万亩,森林覆盖率由建盟初的2.96%增加到8.85%,草原植被覆盖度由不足15%达到23.18%。
原标题:“蚂蚁森林”被疑造假背后:在阿拉善,下雨就像下黄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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