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在八月的上海书展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展台前一反常态,被不少小学生和初中生包围。吸引这些小读者们的,是一本名叫《考古入坑指南》的书。全书以狐狸“阿三”的漫画形象,将读者从满是猎奇、浪漫、神秘的想象中带到一个科学、真实但非常有趣的考古世界里。本书的作者李子一,笔名“阿三”,90后。本科就读于郑州大学考古系,硕士就读于英国南安普顿大学考古系,自称是一个地地道道在考古工地摸爬滚打过的“女汉子”。2014年,当她还在郑州大学官庄考古队时,就在微博上用漫画记录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却意外地收获了诸多的读者和粉丝。而这本书的内容,就取材于三年前的那些漫画。作为一名考古专业的学生,她是如何想到以漫画的形式来普及考古知识的?真实的考古工地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在英国学习考古,与国内相比又有哪些不同?带着这些问题,澎湃新闻专访了李子一。
“起初我就是喜欢画画”
澎湃新闻:三年前的时候,我的同事就采访过你,那会儿你还在读大四,但你的漫画在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上连载,已经很火了,我知道那时就有不少出版社想联系你出书。但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你才出版这本书?能不能也请你介绍一下你这三年来的学习和生活?
李子一:先说说我的近况吧。去年年底我刚从英国硕士毕业归来,现在在申请博士。我在英国读的是“骨骼考古学”,说直白点,就是研究死人和死动物的骨骼。三年前的时候我大四,那会儿实在太忙了,又要准备毕业的事情,又要申请出国读书,所以就没顾上出版的事儿。这半年我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在专心申请博士,正好这个时候,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联系到我,说想出版这本书,我就答应了,而且这一阵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书的内容进行重新的校订和修改。
澎湃新闻:老实说拿到书的时候我很惊讶,古籍社的风格一般都很端正严肃,但这一本却很活泼,初看甚至像是本卡通漫画书,一点都不像古籍社的风格,所以我很好奇古籍社是如何找到你要出版这本书的?
李子一:古籍社下面有历史编辑室、文学编辑室、哲学编辑室和考古编辑室等等。这本书是考古编辑室出的,编辑室的几个编辑都是学考古出身。虽然这本书在形式上比较新颖特别,但讲解的是考古知识,所以还是需要懂考古的编辑来做。
书中插图
起初我觉得对这本书感兴趣的,最少要对考古有一个大致的印象,起码是高中生大学生吧。但是编辑说,书展的时候,很多小朋友看这本书,把它当作童书看,可能不光是内容,他们可能是被绘画、图片所吸引了吧。编辑说卖了一整天的书,大半天都在哄小孩子。
另外比较打动我的是古籍出版社对这本书的重视。考古编辑室的老师们说看到这本书以后,特别它能在市场上有一个比较好的反响,能向公众普及,考古是什么样;能由考古人来解释考古,而不是让大众被像《盗墓笔记》这样虚构的作品来影响大众对考古的认知。所以出版社在内容、装帧设计以及宣传上都下了很多工夫。
澎湃新闻: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什么想到画这些漫画呢?
李子一:很多人以为我是为了弘扬考古,传播考古知识什么的。其实完全不是,起初我就是喜欢画画,考古只是我绘画的一个载体。在考古实习之后,我就是觉得这个经历很难得,想用画画的方法记录一下。画完我就发到微博里,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喜欢。
中英两国的考古学教育有何不同?
澎湃新闻:在的你书里,我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提到你们班上的同学全部来自河南和陕西两省,这是为什么呢?国内的考古学教育是有地域限制吗?
李子一:是的,考古确实有一定的地域性。比如你让一个海南人,来河南学考古。很可能他学了四年,回到海南,发现在河南学的东西,在海南的一些考古遗址上——比如说沉船打捞这些——完全都用不上。以他在河南接受的教育,在老家可能根本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像我们郑州大学考古系的老师,大多是做华北地区的考古,地域性很强。所以郑大考古系过去都是定向招生的,但到我们是最后一届。随着考古学的发展这种地域性正逐渐被打破,我下一届还真有两个来自海南的学妹。
之前我们还有性别限制,男生女生有一定的比例安排,因为田野考古很辛苦,我们在工地,二十天洗一次澡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很多都是重体力活,所以原则上要尽可能地多招男生。一般我们专业是院系招生,但我们这一届是由学校招生,最后居然⅔以上都是女生。
澎湃新闻:你硕士是在英国读的,博士还是打算申请英国的学校么?对比国内和国外的考古教学,你觉得有什么区别吗?
李子一:没错,博士还是打算申请英国的学校。我觉得国内和国外,起码是和英国对比,主要有这两个差别吧。第一是国内的老师对学生要求很高。比如满分是10,老师对你的要求一般都在8。比如你写到6,国内的老师会说你写得一塌糊涂,但可能到最后会给你一个7的成绩。我觉得国内的老师,严厉多过褒奖,比较严苛。一直鞭策、鞭策,但其实只要经过鞭策,基本都能到老师要求的成绩。在英国情况不大一样,老师同样希望你到8,但你只写到6,甚至只能写到3,老师都会说excellent,fantastic,然后到最后给你的分数是不及格。这个完全不一样的。
像英国和美国也不一样,美国是百分制,一般给的分也还是比较高,总归有个85分以上,如果达不到这个分数,他们一开始就会跟你说你别来了。但是英国的论文及格分数,按照百分制是50分,优秀是60分,特别优秀是70分。英国是典型的宽进严出。我最高一次也就写到66分,哪怕你是英国人,你写的文章最后也就是75、76。但是呢,平时上课给你的压力又很小,让你觉得你很优秀,学起来很轻松,直到最后拿到成绩才真相大白。
第二是国外上课,完全是放养,让你自己思考自己学习。举个例子,我当时刚去的时候,选的一门课是“人类的起源”,那门课只有三个人上,我,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个英国人。上课的时候完全听不懂,也接不上话。后来我实在没办法,跟授课老师说,我真的听不懂,你要让我写论文,我完全没法写。老师听完抽出几本书,跟我说,这一页、这一页还有那一页,你回去给我读完,读完你就知道写啥了。但是说实话,在英国,这样的老师不是太多。
我觉得中国和英国的老师——起码在考古这个学科——在培养学生的理念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说在国内,一门课最后要交论文,你去问老师,老师我写这个题目行不行、对不对。老师一般都会觉得这学生挺好、挺勤奋的,知道自己去思考,还知道来问我。但英国不是,英国的老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帮你,你自己决定。他只会告诉你,对你的要求是什么,最后你要达到的那个标准在哪里,但是怎么实现、怎么达到,他完全不会跟你说。
澎湃新闻:在英国学习考古,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课程或者是经历吗?
李子一:随便说一个,我们那个系人很少,考试的时候,就是考鉴定各种骨骼。给你十块骨头,每块,先给你30秒,让你分辨是什么物种的骨骼,是人?是牛?是猪?然后再写,左腿还是右腿?再之后,是让你推断有没有什么伤痕?老师还故意把巧克力碎片还有碎瓷片之类的混进去。大多数人都是错的惨不忍睹。但是很好玩。
实验室的各种骨骼
又比如我当时选了一门古埃及考古的课,教那门课的老师之一,是酷玩乐队(Coldplay)鼓手的爸爸。那门课期末作业的内容是:设计一个文创产品,让小朋友能够了解埃及考古。因为那门课是公选课,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本科生热情都很高,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伟大的事情,特别有热情。我们研究生的热情相对就没那么高,而且本来就被各种论文啊考试啊压得喘不过气来。最后我们研究生那一组交了一个很比较简单的卡牌,卡牌上面画了不同法老王的相貌,配上文字说明,这是谁,干了啥,生卒年月。但是本科孩子把我吓到了。比如有一组,拿了一大堆甜品上来。老师问,这是啥?他们说他们查了古埃及壁画上记载的食谱,通过这些食谱,我们把他们吃的东西给还原了。
澎湃新闻:插一句,你们吃了么?好吃吗?
李子一:英国人东西,特别甜……嗯,味道,你懂的。
埃及食谱及食材
第二组做了一个网页,介绍埃及神庙。
第三组拿上来一个纸糊的金字塔,看上去是金字塔,打开来是飞行棋。
第四组写代码、编程序,做了一个游戏的APP,游戏有好几关,第一关是给神庙做拼图,第二关是让你指挥埃及人和赫梯人打仗,第三关是教你制作木乃伊。因为制作木乃伊不是要把人的器官拿出来,装进四个罐子里嘛。那个程序就要你操作解剖,把器官拿出来装进对应的罐子里。最后这个APP还真的上架了,现在还卖钱呢。而且英国非常注重对公众的考古教育,像我们南安普顿大学,每个月有两个开放日一个考古主题日。到了考古日,考古专业的博士生就来做很多科普。比如有做高科技考古的,拿了他们的3D打印机,最后打印出来一个人脑壳;还有的做旧石器考古的,就来教大家怎么打制石器,甚至是怎么射箭、怎么捕鱼,就是告诉大家原始人怎么生活。每个月的这几天,实验室也全部开放,校内校外的人员都可以来参观。考古系的博士生还到小学去上相关的兴趣课程。
3D打印出的人脑壳
当爱好变成职业
澎湃新闻:其实你说到读博我还挺意外,我看书里你说你喜欢的是画画,我一开始以为你会把考古当作你绘画的素材,那现在两者之间的定位会不会有变化?
李子一:当然,会有变。我其实兴趣爱好很多,考古只是其中一个,但是现在我选择把考古当作事业来做。
澎湃新闻:兴趣变成事业以后,往往很痛苦,你有么?
李子一:当然有,大一大二的考古理论课就像别的所有专业的理论课一样,基本就是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记,考试就是一直背背背。当时我很郁闷,想着什么时候能去挖啊,天天都是背书。等真的到了考古工地,我就更崩溃了。因为缺少发掘经验,很多活干不好,各种被老师批评还被民工大婶们笑话。还有就是真的特别累,卫生状况也比不是特别好,十几二十天才能洗一次澡。
澎湃新闻:我插一句,国外,比如在英国,发现了一个遗址,除了老师、考古队,带着学生以外,在那边会雇佣我们国内的民工这样帮助发掘么?
李子一:不会,那边就是老师带着学生,人力成本太高了,一个很小的遗址都能挖好多好多年,效率确实比不上国内。
后来吧,我也想通了,其实所有事情都是一样的,干久了都会厌烦。即使我不做考古做别的,早晚也有疲倦厌烦的一天,所以不如接着做考古呢。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像你一开始特别迷吴彦祖,真的嫁给他了,天天相处,也许会觉得他也有各种问题。这时候咋办呢,难道转身去找金城武么,大概也好不到哪去。还不如一直跟着吴彦祖呢。
澎湃新闻:我原来也采访过不少考古工作者,比如我之前采访海昏侯的考古团队,他们都表示后半辈子都要和海昏侯墓打交道了。从我们这些外行人的角度来看,觉得一辈子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打交道,未免太枯燥了吧。不知道你怎么看?
李子一:我拿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来举例子吧。我的论文写的是英国一个盎格鲁萨克逊时期,就相当于我们的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一个平民的墓。那个墓是1953年发掘的,这批东西已经在市面上被研究了60年了,但还在被人们不断地研究。比如说当年发现了一个人脑壳,1953年的时候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判断,比如这个人是男是女,就只能知道这么多。但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到了八十年代,能测DNA了,我们知道这个人的家谱,血脉从哪里来。到了九十年代,我们能测算出这个人生前爱吃什么。再往后,我们还能知道他有没有得过什么病,受过什么伤。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一个材料永远都用不完,永远有新的信息被提取和解读出来。
澎湃新闻:从个体层面是这样,那我们是不是也能说,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通过单一个体,能获得更多的更大层面的信息,比如这个人所属的社会的自然环境、组织方式、生产力情况这些?
李子一:是的,从考古学的视野,我们就是要通过个体,对古代社会进行还原。
另外需要说的是,你们可能觉得,我们一辈子就在做一件事。但是,除了科技的进步以外,还有发掘本身的进展。比如说一个大遗址的发掘,像河南殷墟,从1928年李济先生主持发掘以来,都挖了快一个世纪了,现在还在挖呢。一个大遗址,今年挖1000平米,明年挖2000平米,一个大遗址可能有方圆几十公里。前前后后要挖上几十年,才能把一个遗址内的布局、结构、人口这些情况搞清楚。今年可能研究的是墓葬,明年可能研究的是这个城的布局,后年研究这个地方的环境、植被。每年挖的不一样,研究的也不一样。几十年下来你可能才能得到一个整体的印象,最后集结出版出一个考古发掘报告。一个大遗址的发掘,往往是好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但说真的,我觉得做这一行,一定还是要你对它有热爱。从零下十度到零上四十度,我们都要在工地里挖,而且几十天洗不了澡。你如果不是真的热爱,无论如何坚持不下来的。
说实话,工地生活虽然很苦,但也是我最怀念的,因为特别简单。在工地上,其他的很多信息是被隔绝的,没有各种烦心事。也正是这种简单的快乐,使我们绝大多数考古专业的学生,最终还都选择了从事考古相关的工作。比如我们原来本科班上,一共23个人,除了一两个做了别的工作以外,其他要么在接着读书,要么还都忙碌在各个考古工地上。
原标题:真实的考古什么样?这位九零后考古“女汉子”用漫画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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