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30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王树江在该省十三届人大四次会议上披露了2020年十几起典型案件，其中“水电站威胁五小叶槭生存案”被称为全国首例预防性公益诉讼案，引发公众关注。
“这不仅仅是保护几棵五小叶槭的问题，而是要保护现存也是仅存的、野外野生的最大的五小叶槭种群，以及其原始生境。” 2月2日，中国生物多样性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宣传负责人王静向上游新闻记者（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表示。
历经长达5年审理，2020年12月底，甘孜州中院对“水电站威胁五小叶槭生存案”作出一审判决：被告雅砻江流域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称雅砻江水电公司）应当将五小叶槭的生存作为牙根水电站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的重要内容，环境影响评价报告经主管部门审批通过后才能继续开展下一步工作。
目前，该判决已经发生法律效力。
2月2日，绿发会法律顾问王朝勇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他认为，甘孜中院审结的这起“水电站威胁五小叶槭”案，是自公益诉讼制度实施以来，专门为保护珍稀濒危植物提起预防性公益诉讼的第一个案件，在环境公益诉讼制度领域具有开创性和代表性。
▲五小叶槭因其独特的叶型和绚丽的色彩，被誉为世界上最具观赏价值的两种槭树之一，在西方园艺界与著名观赏树种中国鸽子树——珙桐齐名。图片来源/绿发会
雅砻江边“极度濒危”的五小叶槭
据《中国植物志》介绍，五小叶槭为落叶乔木，高达10米。树皮呈现深褐色或灰褐色，常裂成不规则的薄片脱落，分布于四川西部，生长于海拔2300-2900米的疏林中。四川省林业科学研究院研究显示，五小叶槭因其独特的叶型和绚丽的色彩，被誉为世界上最具观赏价值的两种槭树之一，在西方园艺界与著名观赏树种中国鸽子树——珙桐齐名。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国内外学者普遍认为，五小叶槭已经在原产地灭绝。直到1982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在进行横断山植物考察时，在位于四川贡嘎山西坡九龙县雅砻江支流九龙河边，意外采集到一份五小叶槭标本。
这一消失了近半个世纪的珍贵物种重新出现，立刻引起了国内外植物学界和园艺学界的关注。
2006年，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印开蒲，在四川雅江县麻郎错乡沃洛希村附近的雅砻江边，再次发现了一个五小叶槭种群。截止目前，已知五小叶槭仅残存分布在四川的九龙县、康定县、雅江县和木里县4县的雅砻江河谷地带。
2013年9月2日，《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发布，将五小叶槭评定为“极危”植物。2016年2月9日，五小叶槭列入《四川省重点保护植物名录》。2018年8月10日，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在其红色名录中将五小叶槭评估为“极度濒危”。
▲牙根水电站位置示意图。图片来源/四川省水利厅
水电站被指“直接威胁”五小叶槭种群生存
四川甘孜州雅江县麻郎措乡沃洛希村，是案件涉及的五小叶槭生长地，甘孜当地林业部门已在就近的通乡公路堡坎上设立保护牌。绿发会官网介绍，位于雅砻江畔的这一五小叶槭野生种群，可能是目前已知的五小叶槭最大种群，初步统计约有180株。
“但是这一野生种群目前正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一座电站大坝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中；等到蓄水之时，大部分五小叶槭将淹没于水库之中。”
2015年9月，绿发会以即将兴建的牙根水电站可能对极危野生植物五小叶槭的生存构成威胁为由，向牙根水电站所在的甘孜州中院提起环境公益诉讼。
历经长达5年的审理，此案在2020年12月底宣判。1月20日，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开了这起被四川高院写进法院工作报告的“预防性公益诉讼第一案”判决书。
审理中，绿发会认为，建设牙根水电站以及配套的公路建设，将直接威胁到五小叶槭这种珍贵濒危野生植物的生存，对社会公共利益构成直接威胁。
绿发会称，五小叶槭为我国四川省特有物种，该植物由于独特的叶形和绚丽的色彩，是世界上最具观赏价值的槭树种类之一。按照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等级标准，该物种已属极危物种。雅江县麻郎措乡沃洛希村附近的五小叶槭种群，是当今世界上残存的最大的五小叶槭种群。该种群分布区海拔范围介于2520米～3000米之间，是唯一还有自然繁衍能力的种群。
根据《四川省雅砻江两河口-牙根段水电开发方案研究报告》，该段梯级电站中两座电站建成后，两河口电站正常蓄水位是2860米，牙根一级电站正常蓄水位是2602米，牙根二级电站正常蓄水位是2560米。
根据五小叶槭雅江种群的分布区海拔高度和水电站水位高度对比数值，电站水库正常蓄水后，将淹没雅江县五小叶槭的绝大部分分布区，对五小叶槭的生存构成严重威胁，急需进行抢救性保护。为建水电站而修建的道路，即雅砻江牙根二级水电站准备工程“对外交通专用公路”，位于雅江县境内，起点高程2535.53米，经过五小叶槭的生长区域，也会对五小叶槭种群的生存构成严重影响。
为此，绿发会提出诉讼请求：首先，要求雅砻江水电公司立即采取适当措施，确保不因雅砻江水电梯级开发计划的实施而破坏五小叶槭的生存。其次，在雅砻江水电公司采取的措施不足以消除对五小叶槭的生存威胁之前，暂停牙根水电站及其辅助设施（含配套道路）的一切建设工程。
绿发会在庭审中表示，提起案件诉讼的目的，不仅仅是保护几棵五小叶槭，而是要保护现存的、也是仅存的野外野生的最大的一个五小叶槭种群以及其原生境，“即使五小叶槭在人为繁殖的情形下可以大量存活，也不能因此忽略原生境的保护。”
▲野生的五小叶槭。图片来源/绿发会
水电公司：现场寸土未动，没什么损害需预防
根据《四川省雅砻江两河口-牙根段水电开发方案研究报告》显示，雅砻江水电公司将在雅江县雅砻江上修建两座水电站。上游新闻记者查询工商注册资料获悉，雅砻江水电公司成立于1995年，注册资本323亿元，属于在四川的央企。
司法文书证实，2006年6月，中国水电顾问集团成都勘测设计研究院（以下简称成勘院）完成了《四川省雅砻江中游（两河口至卡拉河段）水电规划报告》，报告中将牙根梯级电站列入规划。该规划报告于2006年8月通过了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会同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组织的审查。2008年12月，四川省人民政府以川府函[2008]368号文批复同意该规划。
2010年3月，成勘院根据牙根梯级水库淹没区最新情况，将原规划的牙根梯级调整为牙根一级（正常蓄水位2602米）、牙根二级（正常蓄水位2560米）两级开发，形成《四川省雅砻江两河口-牙根河段水电开发方案研究报告》，该报告于2010年8月，经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会同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审查通过。2013年1月6日、4月13日，国家发改委办公厅批文，同意牙根二级水电站、牙根一级水电站开展前期工作，由雅砻江水电公司负责建设和管理。按照项目核准的有关规定，组织开展电站的各项前期工作。
庭审中，雅砻江水电公司辩称，牙根水电站目前仅系研究、论证阶段，尚未批准建设，牙根水电站建设是否可行、是否报批、相关政府部门（包括环保部门）是否审批通过都不确定。绿发会针对雅砻江水电公司的内部论证行为提起诉讼，缺乏诉讼的前提和基础，也不符合民事公益诉讼司法解释的相应规定。
雅砻江水电公司称，水电站工程前期设计及审批核准手续需较长时间，牙根水电站工程短期内不会开工建设，目前现场寸土未动，雅砻江公司无任何违法行为，也没有破坏生态环境。“不存在暂停，也没有什么损害需要预防。”
雅砻江水电公司称，水电站即使开始建设，该公司所有建设程序也将在符合国家法律法规要求，并取得国家一切许可下进行，特别是在建设中，该公司将继续坚持“生态雅砻江”、“开发与保护并重”的理念，相关工作也将按法律要求进行。
雅砻江水电公司认为，绿发会的起诉在基本证据、诉讼请求方面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应当依法驳回起诉。
▲甘孜州中院工作人员现场调研五小叶槭生存情况。图片来源/甘孜中院
甘孜中院：应将五小叶槭的生存作为水电站环评重要内容
对于这起“预防性诉讼案”，甘孜州中院审理后认为，五小叶槭在《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中等级非常高，案涉牙根梯级水电站建成后，可能存在对案涉地五小叶槭原生存环境造成破坏，影响其生存的潜在风险，从而可能损害社会公共利益。
根据我国水电项目核准流程的规定，水电项目分为项目规划、项目预可研、项目可研、项目核准四个阶段，考虑到案涉牙根梯级水电站现处在项目预可研阶段，因此责令被告在项目可研阶段，加强对案涉五小叶槭的环境影响评价并履行法定审批手续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尽可能避免出现危及野生五小叶槭生存的风险，是必要和合理的。”
甘孜州中院表示，绿发会作为符合条件的社会组织，在牙根梯级电站建设可能存在损害环境公共利益重大风险的情况下，提出“依法判令被告立即采取适当措施，确保不因雅砻江水电梯级开发计划的实施而破坏珍贵濒危野生植物五小叶槭的生存”的诉讼请求应予以支持。但目前牙根水电站尚未开工建设，绿发会提出“暂停牙根水电站及其辅助设施的一切建设工程”的诉讼请求，无事实基础不予支持。
甘孜州中院一审判决：雅砻江水电公司应当将五小叶槭的生存作为牙根水电站环境评价工作的重要内容，环境影响报告书经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审批通过后，才能继续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甘孜中院一审判决，雅砻江公司应当将五小叶槭的生存作为牙根水电站环境评价工作的重要内容。图片来源/中国裁判文书网
开创了预防性公益诉讼先河
2016年2月9日，五小叶槭被列入《四川省重点保护植物名录》。环保专业人士普遍认为，绿发会提起的这起环境公益诉讼，直接推动了对五小叶槭的保护。
2月2日，绿发会法律顾问王朝勇律师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该起案件是自公益诉讼制度实施以来，专门为保护珍稀濒危植物提起“预防性公益诉讼”首个案件，在环境公益诉讼制度领域是具有开创性和代表性的实践。
“2015年起诉时，五小叶槭既不是国家级保护植物，也不是省级保护植物，当时是根据相关野生植物保护条例，还有我国参加濒危保护野生植物的国际公约等，推测出五小叶槭是应该重点保护的植物。后来随着案件的进展，五小叶槭被四川省列为省级保护植物。”王朝勇表示，该案直接推动了对五小叶槭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
王朝勇称，自2015年起诉到2020年底宣判，该案经历了长达5年多的漫长诉讼，“但是，很感谢甘孜中院这个判决，对我们的诉讼请求作出了回应，并且认定这种预防性公益诉讼是可以成立的，开创了预防性公益诉讼的先河。”
对于雅砻江边五小叶槭种群的未来，王朝勇还是流露出了些许担忧：“法院判决雅砻江水电公司的环境影响报告书，经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审批通过后，可以继续开展下一步工作。”王朝勇认为，这是将司法保护功能排在行政审批之后，“行政机关的批准是水电站建设的一个前置条件，可是仅仅有这个前提条件还不够。因为既然是保护濒危植物案件，就应该以保护濒危植物为最终目的。”
四川当地媒体在对此案报道中称，之前引发舆论关注的云南绿孔雀案等公益诉讼案件，都是“已经有污染或破坏行为等既定事实已发生”的情况。甘孜州中院此次受理的诉讼，针对的是存在潜在风险、以及可能发生的破坏，即损害行为还没有发生，属预防性公益诉讼，为全国首例预防性公益诉讼案件。
绿发会宣传部负责人王静表示，“这个案件从2015年提交诉讼材料，到开庭审理，再到判决，经历了很长时间，从中我们也发现了预防性公益诉讼在实践过程中所存在的一些困难和问题。比如民事责任承担方式、传统侵权责任有限性、重大损害风险认定困难、预防与事后救济的顺序、法律与预防性的行政监管措施衔接不到位等。”
针对这些问题，绿发会已经继续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推进解决，“我们还将不断通过其他方式，比如通过代表委员递交两会建议的方式，向有关部门致建议函等方式，不断完善环境公益诉讼制度。”
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实习生 陈芷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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