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旬的中德混血老人汉娜，写了一本叫做《汉娜的重庆》的自传，讲述上世纪30年代-50年代，一个中德混血女孩眼中重庆的风土人情、旧物轶事。但作者未曾想到，少女时代眼中的重庆旧地、跃然纸上的童年故事被重庆籍译者翻译成中文后，打动了一位在观音桥阅读此书的重庆小伙。于是，为了地球另一端毫不相关的老人，他们开启了一段寻亲接力。
汉娜近照（海娆提供）
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分离，寻亲谈何容易！但世事就是如此神奇，单纯的坚持与简单的文字传播，竟真的找到了老人整整多年未曾找到的亲人。
这件事，就发生2022年新年到来的前一个月。距离汉娜离开重庆，已经过去了整整70年！
一段重庆“往事”
汉娜与重庆的故事，并不复杂。
从《汉娜的重庆》译者海娆那里，记者得知了汉娜的故事梗概。1937年，她生于重庆，德文名Johanna，简称汉娜（中文名也叫傅安娜，我们以书名为准）。汉娜的父亲傅德利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到了东方，最初几年在西藏探险。为学汉语，他到了成都，不料却爱上自己的汉语老师彭廷文——一位中国传统的大家闺秀，并为了爱情留了下来。不久后，随国民政府迁入重庆的德国大使馆寻找会中文的工作人员，傅德利便成了一名驻重庆的外交官。
1937年，汉娜出生，1952年与父母一起离开重庆远赴德国。15年的少年时代，她经历的是一个重庆妹儿的典型生活，也是她一生难以忘记，并撰写成书的过去。
海娆原本并没有答应充当此书的翻译。在友人的推荐下，她“瞟”了一眼这本回忆录，看见的是一张黑白老照片：陡峭的临江石坡上，简陋的吊脚楼旁，一个西装革履的西方男子左手公文包，右手文明杖，正在爬坡……图片说明是：“1937年，我父亲正在爬坡进入重庆城。这是我八十一年前的故乡，一座远去的重庆城，一个属于我父母的时代。”
1952年离开重庆前，汉娜和母亲、弟弟及表哥周基鉴合影
海娆被这张图片触动，这才回头关注起了作者。碰巧，海娆是土生土长的重庆江北人。作者书中描述的家，是寨子坪的彭家院子，经她了解，应当在现在江北往机场方向的马路旁。算起来，她们是隔代的乡邻。
记者向重庆的文史专家肖能铸和地名专家李正权求证了具体的位置，综合两人的意见，“彭家院子”在当时属于较为常见的地名，重庆因为历史原因，有过大量外来人口的进入，一个姓氏的族群占据一个区域的情况很常见。所以，重庆有很多“院子”地名。而寨子坪属于以前的“江北县”，所辖范围很大，大致可以认为在现在机场快速路沿线的附近。
但作者笔下的“彭家院子”所在重庆乡村，是梯田层层，稻花飘香的。海娆很快被文字吸引，再也停不下来，想看看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故乡，一个混血小姑娘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最后，海娆食言了，一门心思扑进了这本图书的翻译工作中。
海娆后来在媒体专栏中发布了两人见面的场景。她描述说，2018年秋天，她在德国北部一个偏僻的村子见到81岁高龄的汉娜。她身材高挑，容光焕发，说一口不太流利的重庆话，以重庆人的热情好客，招待了她这个老乡。
汉娜亲手做了麻婆豆腐、青椒肉丝、红烧鱼，还有德国卷心菜腌制成盐菜而做出的烧白，得意地宣称：“我是重庆人，当然会做这些菜。我从小喜欢吃麻辣，最爱吃重庆火锅和小面。”
虽然1952年离开重庆后，她再没回去，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仍然称自己是重庆人。重庆也是她一直深爱的故乡。这样的情感，在书中的点点滴滴描述中，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也许汉娜对重庆的感情，很多来自于她的母亲。老年时，彭廷文十分渴望回到中国，落叶归根，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84岁那年，她亲手为自己设计了墓碑，用中文写上自己的名字，四周画上一圈稻花。寓意：家乡房屋被稻田围绕。
跨越时空的寻亲
海娆介绍说，随着《汉娜的重庆》中文版问世，有机构准备邀请汉娜回重庆，看看故乡的新面貌。遗憾的是由于健康原因，她无法长途飞行。
但她思念故乡，思念亲友。在自己的少女时代，这些重庆的亲友们给予了她无数的欢愉瞬间，也给予了她很多的温暖与帮助。她把这些思念写进书里。她有一个小小的寄望，也许当年的亲友会读到这本书，那样他们就能找到对方，即使不能见面，至少可以通通电话，听听彼此的声音。
她想念一起玩耍的小表妹“巧妹”，汉娜的弟弟出生时，小孃（母亲的妹妹）带着四个孩子从成都到重庆，照顾母亲坐月子，巧妹是其中之一。后来，巧妹单独留在重庆，和汉娜一起在重庆上学，同吃同住了两年，甚至差一点巧妹就被汉娜家收养，成了她真正的妹妹。
她想念“武林高手”黄丽敏，汉娜在江北大庙小学（观音桥小学前身）读书时，白皮肤高鼻梁的她一度成为男生欺负的对象。黄丽敏的父亲是当地武术教练，她也自然会一些“功夫”。放学路上，男生一路追着汉娜，叫她“高鼻子洋人”、“外国鬼子”，黄丽敏挺身而出，从书包里抽出一节能伸缩的小棍子，帮她吓跑了那些男生。从那以后，黄丽敏总是跟汉娜一起放学回家，保护她。
她想念闵晓玲（也许叫李晓玲、李晓林），这是她在南开中学的同班同学，家里在城里开诊所行医。俩人一起参加学校的舞蹈队，一起逛街，吃小吃，看电影。假期里，她们又到彼此的家里作客。这是她人生第一个闺蜜，当时最好的朋友。
她也想念表哥周基鉴，汉娜全家准备离开重庆时，他告诉汉娜愿意供她上学，担心她在德国会不适应，请求她留在重庆。
……
再见见他们，是她此生最后的愿望。可惜，一时之间并无头绪。
“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今年12月，一位身在重庆的年轻人小刘（应对方要求隐去姓名）无意间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文章所述，正是汉娜著书怀念童年的事。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背景，甚至是不一样的重庆，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共鸣。
小刘整理的人物关系
小刘说，他自2006年入渝求学、毕业、工作，至今已15年。远离故土，情愫与日俱增。他与故乡湖北不过千里之路，但汉娜与她的重庆，却有着时间空间的双重阻隔。他既有同情心，也有同理心，想帮助老太太。于是，他跑到观音桥，买了一本纸质的《汉娜的重庆》读了起来。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越是好奇——汉娜老太太笔下那些活泼可爱的亲友们，今天是否还健在？他们是否知道年少时的好友汉娜心底里依然记得他们？他们是否也像汉娜一样，记得当年的小玩笑和少年懵懂的小情愫？如果他们能再见，将是怎样的温情有趣？
小刘将公号文章转发在自己的朋友圈，恰好一位朋友正好在热心人为汉娜老太太建立的寻亲群里。朋友随即介绍他与海娆建立了联系。海娆也曾帮汉娜找寻川渝（尤其是重庆）的亲友。她曾在回重庆时多次努力找寻，始终没有结果。
得知背景，小刘没有放弃，他从书中整理了汉娜亲友的相关信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掌握的线索，写在了自己私人公号“枕边往事”中，希望有知情人能够提供蛛丝马迹。
两条平行的线索
“我会帮助你的，供你读到高中毕业。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继续上大学。德国太远了，你又不懂德语！”这是汉娜书中，1952年她即将离开重庆时，基坚（《汉娜的重庆》中文版原文）表哥劝她留下时对她的承诺，有一份亲人的关爱，也有一份少年人的情愫。
表哥的名字，准确说应该是周基鉴，在他们曾通信的信封上留的地址是“守备街5号”。记者向肖能铸求证了其所在的位置，“守备街”在现储奇门原重庆日报报社附近，守备街与花街子、后慈街相连。海娆回国后曾去寻访过，但房子拆了，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时间久远无从查起。
但海娆掌握了两条线索。其一，重庆大学电气工程学院陈民铀老师在1987年的硕士论文指导老师是“周基鉴”，那么他可能之前在重庆大学任教。
其二，海娆还找到一份图片资料，来源于《岳池县志1911-1985》，里面列举的岳池县的名人，有“周基鉴”，“重庆市政设计研究院高级工程师，沥青路面设计，1978年获云南省先进设计二等奖”，显示“周基鉴”工作地在重庆市市政设计研究院。
两个矛盾的线索，都需要验证。12月16日，小刘联系重庆大学，又在网上搜索到陈民铀老师的电子邮箱，当即给陈老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请求帮忙联系“周基鉴”。
12月17日上午，他给重庆市市政设计研究院陈德玖副院长发去短信，讲清原委请求陈副院长帮忙。不久后陈德玖副院长给他发来短信，找到了“周基鉴”的侄女周丹，“周基鉴”是周丹的二伯。
周丹提供的周基鉴年轻时的照片
小刘很快电话联系到周丹，并立即确定了周丹二伯有德国亲戚的事实。小刘还恳请能和周丹见一面，了解一下她二伯“周基鉴”这些年的生活，也当面确认下是否找对人。
小刘花了78元买了一本没拆封的《汉娜的重庆》，在观音桥步行街世纪新都超市门口花坛边见到了周丹。
周丹说，她以前听她父亲和二伯“周基鉴”说过，家里确实有个德国亲戚，但很久没有联系了。“周基鉴”曾有过三段婚姻，抱养过哥哥的女儿周丹和周丹的哥哥，把二人带去昆明，对二人爱护有加。后来又因种种原因，年少的周丹重新回到重庆父母身边，她哥哥继续留在昆明。
有一段时间，“周基鉴”的确住在重庆市政设计研究院分的房子中，也就是汉娜信封上的“守备街5号”。之后，他随着亲生女儿去昆明养老，在云南过世。在他过世后几个月，周丹才知道消息。
周丹回忆，她在昆明时，德国曾邮寄来一块手表。当时是她哥哥前去领取，但按照当时的规定要交关税。哥哥认为税额比手表本身价值还高，便放弃了取件。“要是早几年联系，说不定还能联系到我二伯。”周丹说，不管怎么样，二伯周基鉴已经远去，她希望，小刘能够转告汉娜，二伯这些年来过得很幸福。
周丹提供的周基鉴多年后的照片
周丹把那本《汉娜的重庆》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里。告别时，她再次希望小刘转告汉娜奶奶在德国注意身体。回到家后，她发来“周基鉴”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从昆明回重庆后，中年周基鉴的照片。
正在此时，小刘拿到了重庆大学“周其鉴”老师的外孙吴先生的电话。吴先生说，他外公在重庆大学做过几十年教授，从没住在渝中区守备街。此条线索排除。
意外收获“巧妹”现身
“巧妹是我大姨，现在在广安。”
12月21日，一位叫“菜菜”的读者，关注了小刘的个人微信公众号“枕边往事”，并在后台留言。这个消息让小刘有些兴奋，迅速和对方取得联系。
“菜菜”姓蔡，今年48岁，在南京从事IT行业。蔡先生说，昨夜他看到公号的文章，顿时想起了妈妈以前给他说过家里有德国亲戚，对方还和妈妈通过书信。紧接着，他在网上找到《汉娜的重庆》电子书，看了前面三四章，确信无疑。于是便和小刘取得了联系。
蔡先生说，自己去过德国两次，第一次是十几年前，第二次在六、七年前。第一次去德国时，他曾多方打听过姨奶奶彭廷文的地址，并找到了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但很遗憾房子已经换了新主人。新住客并不知道原主人的相关信息。
第二次是六七年前，蔡先生又去了当年老房子，希望向邻居打听姨奶奶彭廷文墓地的信息或子女信息。邻居依稀记得，曾经有一个中国老太太在这里居住，但其他信息并不清楚。带着遗憾，他只能回国。
“很早的时候，姨奶奶会经常写信，还寄德国马克，从小我就知道有外汇。小时候我妈跟我说，你姨奶奶得知中德建交，在信里说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蔡先生妈妈后来调回到江苏，今年77岁，现住江苏泰州。蔡先生随妈妈姓，上完学参加工作分配到南京。蔡先生还发来了他母亲和汉娜、姨奶奶彭廷文之间的书信照片。
蔡先生提供的他母亲和汉娜、姨奶奶彭廷文之间的书信照片
书中的巧妹，也依然在世，现在在四川广安。巧妹和蔡先生的妈妈是亲姐妹，蔡先生管巧妹叫大姨。小刘从蔡先生这里要到了巧妹后人电话，也就是蔡先生的表哥何先生的电话。何先生一口四川话，激动地说：“我们都晓得汉娜这个德国亲戚，但是后面断了联系。”
巧妹近照
他说，他家跟汉娜的妈妈彭廷文，大概二三十年前还有联系。现在何先生已58岁，何先生的妈妈巧妹也已经84岁。巧妹娘家在四川岳池县，后来嫁到广安。汉娜的妈妈彭廷文在困难时期，曾经寄过来不少衣服、钱，往来的书信都是彭廷文写的。彭廷文去世后，两家就逐渐断了联系。“汉娜好像也写不来中文，我们也写不来德文。”
何先生说，妈妈巧妹现在好得很，一顿还能吃一碗多米饭，身体健康，能种菜能下地，和人摆龙门阵，思维清晰，只是耳朵不好。家里有他和弟弟，以及一个妹妹共三兄妹。
巧妹手拿旧照
小刘还向何先生询问了书中表哥周基鉴和“苏新高（崔新高）”的情况，但“巧妹”并不知道更多的信息。反而是小刘将周基鉴的情况转告给何先生，换来电话那头的一声叹息。
尾声
找到汉娜亲人的消息，由小刘传给海娆。海娆电话联系到“巧妹”一家。
84岁的“巧妹”记性很好，回忆了当年很多旧事。她说，当年彭廷文原本动过收养她当女儿的念头，但她的亲生父亲没同意。抗战结束后，她父亲接她回家，从此再没上学。
通过电子邮件，海娆还拿到了巧妹的近照。照片上的“巧妹”手拿泛黄变色的照片，据说这是当年汉娜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没有那时自己的照片，这一张却一直珍藏身边。
海娆在圣诞节将好消息告诉汉娜，并且把“巧妹”的照片发给了她。
12月30日，记者本想采访汉娜本人，但因为语言问题，也只能通过海娆传递信息。据海娆说，汉娜收到邮件十分激动，立刻打电话给海娆，喋喋不休地回忆了记忆中的巧妹：聪明、学习好，写作业和纳鞋底都比她好。母亲常表扬巧妹，批评她。还想抱养巧妹，她因此偷偷嫉妒巧妹……
汉娜原本打算和巧妹通电话，但数十年没有说过中文的她，表达已经十分不流利，所以放弃了这个打算。之后，海娆建议她和“巧妹”微信视频，但她手机上却没有安装过微信。海娆说，他们在德国的住所相距很远，所以也只能用电话传授安装的方法。
装微信，对于一个80多岁的老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有生之年，她们在屏幕里，应该还能见面。
上游新闻记者 彭光瑞 邹渝
【免责声明】上游新闻客户端未标有“来源：上游新闻”或“上游新闻LOGO、水印的文字、图片、音频视”等稿件均为转载稿。如转载稿涉及版权等问题，请联系上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