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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少女涠洲岛失联:她不甘平庸想改变命运,复读后却独自离家远行
10-17 11:08:04 来源:荔枝新闻

荔枝新闻消息,8月25日,19岁的江西少女何红宇最后一次出现在涠洲岛的监控视频中。随后,与她熟悉的一切失去联系。

她在客栈留下五封“遗书”,分别写给爸爸、妈妈、妹妹、朋友和客栈老板老板娘。那是从手账本上撕下的纸,信纸上是淡淡的小细格。她喜欢做手账。2018年8月,她在手账本的日历栏写下310天的高考倒计时,每一天过去,都用黑笔划掉日期,旁边用红笔写下剩余的天数。今年6月7日,她在空白处写下“高考”两字,后面是三个感叹号。8月25日,她用黑笔在日期上划下一个圈。那一天,她失联了。

何红宇的手账本

01

失联的地点在涠洲岛。这座广西北海的岛屿距离江西萍乡有1159公里,没有直达车。在此之前,19岁的何红宇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萍乡141公里的长沙。

涠洲岛监控视频显示,何红宇最后出现的时间是8月25日20时27分。她背着双肩包,提着红色的塑料袋,在夜幕中匆匆跑过。

她的姑姑后来查到,她原本买了8月22日从萍乡到柳州的火车票,后来又改签到8月23日。她曾住在萍乡火车站旁的铁路宾馆,后来又续住了几个小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离开。

8月26日,接到警方的电话,何红宇父母才知道女儿去了广西。“我们红宇一定是受骗了,不然她怎么知道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呢?”何红宇母亲彭宁喃喃道。“她8月23号还祝我生日快乐,让我买榴莲吃;8月24号晚上还跟我打电话,还发短信说8月底回来拿学费。她一定是受骗了,她以为玩几天可以回来……”

彭宁跟何红宇的通话记录

一起在学校外面合租的同学倪一是8月30号知道的。那天,她听何红宇复读班的同学说,红宇的妈妈在学校找她。她很惊讶,“她妈妈不知道她没复读的事吗?”复读班8月19日开学,何红宇8月21日就离开学校。她们仅仅合租了三天。临走前,倪一收到何红宇发来的短信,“我应该是不会复读了。租房的事,很对不起。月底,我家里人应该会来帮我收东西。你一定会去心之所向的大学”。倪一当时奇怪,为什么是家里人来收东西?

一切并非没有预兆。8月21号下午,何红宇从学校回家。正好赶上彭宁打工的电子厂赶货, 11点才到家。彭宁深夜推门进来,看到何红宇坐在房间里哭。印象里女儿很少示弱,那天何红宇情绪失常地跟彭宁求助,“妈妈,怎么办啊?我复读不了了,脑子一片空白”。 彭宁安慰她,“很多人没读大学也过来了,你不是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去读那所大学吧”。那所位于江西新余的民办学校,何红宇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她问彭宁,“会不会很贵?”彭宁仔细算了一下,一年要花三万,她跟何红宇说,“你去吧,妹妹还有六年才读大学,到时候我们退休,就有退休工资了”。说到这里,彭宁又哭了,“都跟她说的好好的,她怎么就不听呢?”

第二天一早7点多,彭宁准备去上班,看到何红宇已经坐在门口等她。“你今天起这么早?”彭宁问。何红宇点点头,没吭声。早上十点,何红宇又跟彭宁打了电话,告诉她,“妈妈,我在学校了,我还是决定复读了”。彭宁很高兴,她给在长沙打工的红宇爸爸打电话说,“放心吧,女儿平静了”。

彭宁后来知道,当天,何红宇没有去学校。她买了从萍乡到柳州的火车票,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自远行。

何红宇出发的萍乡火车站

02

从小到大,何红宇一直生活在萍乡的高坑镇。这是一座以煤矿闻名的镇子。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滔滔不绝地回忆,“曾经高坑是全国百强镇,人人削尖了脑袋要进矿区;现在高坑都是老人,矿区倒闭后,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做工”。作为生长在矿区的孩子,何红宇没有经历过这里的鼎盛时代。成长中的她,见证了矿区下岗后失落的父亲,那些再也没有人住的矿区家属楼和停滞在90年代的小镇街景。火车每天“哐次哐次”地从家门口的铁路桥上经过,何红宇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这里。

高坑矿区景象

初中时,她的目标是厦门大学。她跟彭宁说,厦门大学很美,靠海。彭宁没听过,只能回一句,那好啊。她和丈夫何小荣都只上过初中,女儿有些想法他们不懂,但都会尽全力支持。结婚五年后才有了何红宇,彭宁对女儿疼爱有加。小学升学时,女儿想去芦溪最好的私立中学,学杂费一万七一年,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价格不菲,彭宁同意了。“我和他都没读多少书,但我们还是重视教育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何红宇高兴地跟彭宁说,“今天我们老师教我们唱歌,边弹边唱,太好听了”,何红宇比划着,她想跟着老师学电子琴。她有过很多短暂的兴趣爱好,溜冰、滑板、尤克里里、电子琴、跳舞,还学过剪纸和插花。高中时,她自学日语,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本笔记。她每天跑步,喜欢骑单车,曾经骑坏了两辆。

何红宇家中的滑板

何红宇的小灵通手机

她不太像刻板印象中的小镇青年——何红宇的书架上摆放着《柏拉图》《乌合之众》《鲁迅作品集》,墙面上贴着《金融时报》和动漫海报,崭新的滑板靠着斑驳的绿墙,老红的木桌上铺着她手工裁制的水蓝格桌布,手掌大的小灵通上装饰着精美的兔耳朵手机壳——她的很多物品与家里的陈设格格不入。互联网拉近了00后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在网络上她能够找到更多共鸣。姨妈吴雨告诉记者,何红宇有2个微博、3个QQ号,她上哔哩哔哩,关注知乎问题。

她想改变命运,不能忍受平庸。高考结束后,彭宁见何红宇闷闷不乐,曾经安慰她,“考完了就放松一下。即使只能读专科,有喜欢的专业也不错”。何红宇生气地质问,“妈妈,你怎么就一定让我读专科?”彭宁对何红宇的期待不高,这常常让何红宇十分反感。

高一时,何红宇被分到学校的尖子班,那是重点高校的预备军。她中考成绩不错,曾经也憧憬着闪闪发光的未来。文理分科后,因为数学和物理不好,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彭宁曾问她为什么不考虑文科?她斩钉截铁地觉得,理科选择更多、更有前途。

她习惯不给自己留退路。即使数学和物理不好,也要扎进“前途光明”的理科。高考成绩出来后,她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她用刚过本二线的分数,填报了两个本一的高校。她在日记里写道,志愿是给自己的退路,一个人如果有了退路,那么退路就会变成最终的选择。她跟彭宁发信息,“我一定复读”。

复读以后,何红宇又有些反悔。她不是没有想过去读那所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高校,虽然她没有填报过。彭宁后来知道,有同学跟何红宇说,这所学校不好,没填志愿的人也能收到录取通知书,考一百多分的人也能进去。“后来我想这个事情,会不会跟这个也有关系”。彭宁说。

何红宇收到的录取通知书

03

女儿失联后,彭宁曾经想过很多种可能。她想,如果可以,当时没给她5000块钱就好了,以前都是每周200的生活费,这一次红宇主动提出成年了要学会理财,彭宁给了她10个月的房租和一整个月的生活费。没有这5000块钱,红宇就没钱买票去涠洲岛了。她还想,如果可以,当时请个假陪红宇去看海就好了。高考结束后,红宇曾经想带着妹妹去鼓浪屿,父亲何小荣怕不安全,没同意。“我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请假带她们去呢?我要是请假带她们去就好了”。

在涠洲岛,彭宁第一次看到海。不美,只有伤心。那些当地的原住民告诉他们,如果孩子跳海,按照暮崖的洋流和风向,应该会在一周之内把尸体拍打到岸边。整整一周,她和红宇的爸爸、姑姑每天都在海边撕心裂肺地唤着何红宇的名字。按老家的习俗,是要把人的灵魂唤回家的。旁边时有拍照的游客,一脸错愕地看着三人哭成泪人。

“如果她真的跳海了,为什么就找不到人呢?”彭宁不解。“就算她的包里背了石头,双肩包的背带应该也被海水腐蚀了,人也可以漂起来啊”,何红宇的姨妈吴雨跟记者分析。吴雨是家里唯一在上海工作的人,每次从上海回来,她都和红宇一起住。有人说,红宇和她长得像。她自己没有孩子,也就格外疼爱这个看着长大的侄女。何红宇出事后,彭宁夫妻六神无主,很多事都是她在操办。她最先在新闻上看到了龙其乐的新闻,那是另一位在涠洲岛失联的年轻女性。她第一时间联系了龙其乐的舅舅,两家人惺惺相惜。后来她发现,何红宇和龙其乐确实在很多地方相似:都是年轻女性、独自出行;都喜欢动漫;都只住了一天,在第二天晚上失联。这些相似之处很快引起媒体的注意,何红宇的失联也迅速登上媒体头条。

何红宇的奶奶就是新闻发布以后才知道孙女出事了,此前家里人一直瞒着她。彭宁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中秋节,晚上十二点,她接到了婆婆的电话,老人问,“他们说红宇上新闻了,出事了?”电话那端,彭宁泣不成声。她担心老人受不了,夜里骑车去婆婆家,在半路遇到前来找她的婆婆。近80岁的老人在地上哭着打滚,两个人在黑漆漆的路上哭作一团。那天夜里,彭宁两点才到家。

这是何红宇家少见的失控时刻。大部分时间,家里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13岁的妹妹今年刚上初二,已经懂得收敛情绪。她冲记者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垂下头忙自己的事。红宇出事后,彭宁曾想要不要跟妹妹的班主任谈一谈,找心理医生开导一下,妹妹坚决拒绝。她和姐姐一样要强,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的事,不希望接受同情的眼光。

女儿的出走让这个家对于妹妹的心理状态草木皆兵起来。有一天,姨妈发现,妹妹竟然在草稿上写下,“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症,像个怪人,像个神经病,一边压抑自己悲观的情绪和想法,一边要让自己看起来活泼大方、人见人爱”。姐妹俩吓坏了。后来,彭宁发现,妹妹是在练字,那本字帖上有很多这样的语句,来源是网易云音乐热评。

何红宇妹妹的字帖

9月17日,北海警方到萍乡来带走了很多何红宇的东西,手机、日记,他们列出了何红宇曾经写下的字句告诉彭宁,何红宇有抑郁的倾向。“没有的,她喜欢摘抄。她写下的那些字句和她妹妹一样,都是在书上摘抄来的”,彭宁反复强调。

04

10月的芦溪中学,已经进入了高考备战模式。教学楼门前竖着大大的“赢”字,中间那一横上写着“高考倒计时239天”。每个教室门口,都挂着横幅。有一间教室门口挂着,“命可拼,汗可流,不上本科誓不休”,红色的底子上签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这一年,芦溪中学有八个复读班。四百多个年轻人开始了他们又一年的追梦。 

教室门口的横幅

学校后门至今张贴着上一年高考本科的录取光荣榜,满满当当十六竖列。前三列都是重本,两名同学考上了北大清华。何红宇的名字在后三列,录取院校栏印着,“江西某工程大学”。

她的失联给学校里复读的学生带来了心理波动。合租的同学倪一在得知何红宇出事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上课时精神恍惚。后来,倪一搬进了学校的女生宿舍。彭宁找过倪一,希望了解女儿出走前的更多细节。她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倪一,倪一的父亲曾给她打过电话。“复读紧张,父母不希望孩子受到更多影响,我也能理解”。彭宁说。

11点50分的下课铃声响起,芦溪中学的高中生们飞快地冲出教室,跑向食堂,三三两两的年轻面孔在走廊上大声谈笑,他们有50分钟的时间去吃饭、收拾,12点40分需要准时回到教室上课。

何红宇所在的复读班在教学楼的顶楼。当记者提起何红宇的名字,两个青涩的男生有点迟疑,“我们是同学。要不找我们老师?”老师从门缝里探出头,“怎么会找到我?何红宇不复读的事,是她跟同学说的。我们已经上课了,马上要考理综”。透过教室后门的窗,同学们已经埋头用功,桌上的书垒得高高的,何红宇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她跟同学吐槽,“改变困境,为什么只有高考一条路实现?”

读高三时,何红宇常年坐在教室前排,高度近视。照片在媒体曝光后,有网友曾在下面评论,“她的每一张照片,眼神都很空洞”。倪一反驳,“她在陌生人看起来是很高冷,因为她高度近视。但她在朋友面前都很开朗。我们俩在一起常常笑得整栋楼都震”。何红宇和倪一都喜欢动漫,还曾相约一起看漫展。“我们在一起,要么就哈哈大笑,要么就不说话”。她不相信红宇会轻生,“我们这个年纪都会有丧的时候,但不至于这样”。她也不相信红宇会迷恋网络,“她是那种手机和书放在一起,会选择书的人。比如,手机和《局外人》,她会坐下来看《局外人》”。

何红宇、倪一她们高中一起有七个朋友都很好,有好几个正在复读,QQ群名叫“何红宇和她的六个老婆”,那是她们关系亲密的昵称。何红宇出事后,姨妈吴雨在何红宇的手机上常常看到这个群的头像闪动。“她们一直在聊,我静静地看。她们看不惯网友对红宇的各种猜测,在网上讨论要组团去回复。小孩子都很单纯的,我跟你好,就要维护你”,姨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们红宇人缘很好的”,彭宁说。

05

 何红宇写给妈妈的“遗书”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我难以体会到,后期的共情力几乎全无”。在给妈妈的“遗书”中,何红宇写道。彭宁不能理解。

女儿失联后,很多网友指责彭宁和丈夫不关心孩子,彭宁哭了。“我确实没有能力陪读。为了两个女儿供学,我也要挣钱打一份工”。有时,彭宁很想回到女儿小时候,丈夫在矿区上班,每天她都有大把的时间守着孩子。小镇生活缓慢,家里打着井水、烧着柴火,但彭宁不觉得苦,“这几年都要供学。再过两年,我和红宇爸爸就退休了,也可以把房子修缮一下。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呀”。

何红宇的离开,让彭宁关于未来的想象戛然而止。她把何红宇的房门锁起来,不再动她的任何东西,相信她有一天还会回来。

十四的晚上,高坑镇的月亮升起来了。何红宇家门口的树影里,一轮明月,圆满得残忍。他们还在等一个结果,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就来。

(应采访者要求,彭宁、何小荣、吴雨、倪一均为化名)

原标题:19岁少女涠洲岛失联:从高四出走的小镇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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