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金马影后作品《董夫人》。
化妆间门开了,卢燕背对化妆镜站着,双手垂于身前,十指轻轻交叉。91岁的她满头白发,笑容优雅,如邻家祖母般慈祥。“辛苦你们了,快进来坐。”她点点头,热情招呼。待记者坐定,老太太也面对面坐好。坐姿可谓端正,手势稍有变化,掌面朝上叠放于腿上,右手托着左手,规规矩矩,一看就是早年经过严格舞台身段训练的架势。
明年2月份,赖声川话剧《如梦之梦》将首度献演重庆大剧院。上周,卢燕、孙强等剧中主演来到山城与观众见面。活动结束,这位享誉华人世界的艺坛老祖母接受了重庆晨报记者独家专访。
她说,自己一生钟情表演,期待再演十年;她也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内心深处对重庆的情感,“我先生青年时代在这里上学,我想去他读书的校园走走看看。”
年轻时的卢燕与母亲、丈夫和儿女。
“学霸”半路出道 炼成奥斯卡终身评委
1994年,67岁的卢燕晋身美国奥斯卡金像奖终身评委。作为获此殊荣的首位华裔演员,这样的成就是她1958年出道时未曾想到的。彼时好莱坞奉行“白人至上”,东方面孔的演员很难出头,卢燕也不例外,她的第一个角色是电影《飞虎娇娃》中的东方酒吧女郎,戏份近乎于“打酱油”,还差点没演上。
“酒吧女郎戏份虽少,导演却是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富兰克·保塞尼奇,戏校校长推荐我应征这个东方角色,结果导演说,你气质不像酒吧女郎,不肯用我,我觉得做一个演员吧,不一定要本身是什么,而是做什么得像什么。我就再去跟他谈,我说我不像酒吧女郎,可是我可以演啊,他仍不答应,说你身材也不像,于是我回家换了件性感的衣裳,把里头(胸部)垫一垫,第二天又去了,这样他才说,好吧,好吧,你演吧。”
那年她31岁,刚从加利福尼亚帕萨迪纳戏剧学院毕业,移居美国十年,已嫁做人妇,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原本在医院做财务总监。以31岁“高龄”进演艺圈折腾,卢燕的初衷纯粹是对表演的钟情。她个性温和气质内秀,并不是第一眼美女,很难想象,在人才济济、纸醉金迷的好莱坞她能混出个名堂。
其实演戏的愿望她从小便有。她在梨园世家长大,母亲是与孟小冬齐名的坤角须生李桂芬,义父是四大名旦之首梅兰芳,但母亲不支持她学戏,“她说你嗓子不亮,人又老实,在这行不可能做到顶尖儿,那又有何意思呢?你老实,缺乏应酬的智慧,即便成了角儿,也打点不来事务。但你脑子聪明,数理优秀,不如去银行界,年头做到了,就是顶尖儿了。”
她也确实很会读书,1945年,考取上海交通大学财务管理系,1947年赴美投奔亲戚,在檀香山大学财务管理系完成学业,毕业后进了医院当会计。“后来我已做到财务总监高位,但愈发枯燥,愈发想做演员,好在先生和母亲予以理解,也鼓励我试试看,不行再回家照看孩子。”她笑说,没曾想,这一试就是一辈子。
与保塞尼奇的合作打开了卢燕的路子,从此只要好莱坞需要东方女性角色,基本上都会找她。她很快成为战争片《山路》女主角,与男星詹姆斯·史都华的精彩对手戏,至今被影迷津津乐道;马龙·白兰度欣赏她,“你的演技是很单纯简洁的,千万别让好莱坞给改变了”,后来还点名与她合作自导自演的电影《独眼龙》。
半路出道的卢燕,让好莱坞看到一个全新的华人演员。1960年代,她便被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吸收为会员,有了对奥斯卡评选的投票权,成为华裔第一人。美国影评人说,“(卢燕)从容,自然,可爱,生动,使人改变了过去对中国女性的陈旧观念”。等到1967年凭借导演唐书璇处女作《董夫人》赢得第一个金马影后时,更多观众认可了她的演技,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惊叹,“她的表演,把美丽、魅力、华贵、庄严集于一身。”此外,她还出演了《末代皇帝》中的慈禧,《色,戒》中的麻将女人等角色。
说到奥斯卡终身评委,谦逊的卢燕女士澄清,这是国内媒体对她的褒奖,只要获得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会员资格,就能获得为期10年的投票权。如果能做到三个10年内活跃在电影行业(不要求连续),就能获得终身投票权。
91岁的卢燕上周来渝时精神矍铄。上游新闻记者 高科 摄
世交赖声川相邀
一不小心演到了90岁
不过与电影相比,卢燕对舞台剧似乎更偏爱,“演舞台剧呢,我感觉一到台上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一定要有足够的智慧来应付现场的突发状况。如果出现状况,我能否处理得好,演好这个角色,这是很大挑战,也是我衡量自己是否还能继续登台演出的标准之一。”
如果从学生时代算起,卢燕的话剧生涯已经超过70年,1945年考取上海交大后,她曾在校话剧团排演的《雷雨》中饰演四凤。那张年代久远的黑白剧照里,她胸前两条粗大的麻花辫,正跟“鲁侍萍”挨着坐,母女谈心,眼神里写满了戏,后来有同学回忆,那时的卢燕已经令人印象深刻。
演话剧得到的肯定,坚定了卢燕闯荡好莱坞的决心。“1958年在加州戏校毕业时,我们拍了话剧《八月茶室》(Teahouse of the August Moon),全日语演出,我不会怎么办?刚好有个来自日本的朋友,我让她用日语把台词说一遍,录下来我回去揣摩,就这样完成了这个戏。谢幕的时候,还有日裔观众跑上来拉着我的手,连声说我演得很好。”
1992年,卢燕应邀回国,参加由原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普莱飒大饭店》的演出,媒体评论说,她饰演剧中女主角,“从青年、中年演到老年,逼真而不可思议”。
话剧《如梦之梦》2000年首演,是赖声川游历法国有感后,用7年时间创作的一部8小时话剧巨制。2005年,赖声川找到卢燕合作台北版《如梦之梦》,戏中,78岁的她扮演1930年代上海名妓顾香兰的老年阶段,“那时我就觉得这出戏不寻常,它开创了一种新的演剧模式:我们在四周演戏,观众坐在当中,这是一个很新颖的演出方式。”
两位演艺界资深人士渊源匪浅,可谓世交。说起赖声川,卢燕温柔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长辈的亲切,“他呢(赖声川)是小辈了,我年纪大些,他父亲赖家球和我丈夫黄锡琳是大学同学,而且是同系同校的好朋友,他在华盛顿出生时我也见过,后来很长时间没有机会见面了,但我一直十分欣赏他的才华,他父亲如果看到他今天的成功,也一定会为他骄傲。”
那次合作卢燕并不满意自己表现,“我觉得我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台词方面功夫还不够,我很希望再有机会重新诠释。”2014年底,大陆版《如梦之梦》再度相邀,年届88岁的卢燕欣然答应,“那时我觉得,《如梦》有这个信心请我来,我很感激,艺术家肯定是希望自己能有平台,我还发愿说,希望到90岁时还能再来演,一眨眼梦想成真了,等到明年再登台,我就92岁了。”
如此高龄还在登台,放眼全世界也属罕见,支撑她的动力是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我的(演员)职业,确实,在这个年纪还能上台表演非常非常幸运,很多时候,这么大年纪了人家是不愿意雇你演戏的。”说到这里她笑了,“因为年龄在这里了,演不好人家也不好说你什么,(制作方)只能闷在心里了。”
“您好像还说过,‘真的就在舞台上这么过去(过世)了,我会觉得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个提问似乎让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答案也很俏皮,“可我还是希望不要那样(在舞台上过世),那会为剧组造成很大的不方便呀。”
“其实我现在身体还算可以,记忆力也还行,虽然反应慢了点,但台词还是能背熟的。演话剧也能帮助我保持思维活跃,我是真的热爱舞台,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再演十年。”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这份热爱显然发自内心,老太太越说越乐,白皙的脸蛋愈发神采奕奕,明亮的眼神有如少女般动人。
对重庆怀有深情
想去先生的母校看看
卢燕说,对于明年2月的重庆巡演,她非常期待。不单单因为演戏这件事情本身对她的吸引力,更在于重庆这座城市与她的渊源。
“抗战爆发后,我们一家南下上海避难,后来我们卢家其他人都随政府去重庆了,但父亲身体不好无法成行,我跟母亲也只好留下。”
她回忆,卢家亲戚当时在中国银行身居要职,抗战胜利后,他们没有回上海,而是留在重庆,“后来我父亲在上海去世,1947年我和母亲去了美国,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才第一次来到重庆看望亲戚。记不清具体位置了,只记得他们家在一个小楼里,要一直爬爬爬,才能到楼上。”
更多的情结来自她的先生黄锡琳。“他跟赖声川父亲同校同系,都是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学生,那时学校内迁到重庆,他在这里读了四年书,还为援华美军做过翻译,毕业后去了夏威夷檀香山做外交官。”
先生黄锡琳已经去世多年了,他曾给妻子讲过的那些学生时代的故事,如同他自己一样,还鲜活地留在卢燕的记忆里。“他说重庆的码头好长好长,从高高的山坡一直延伸到江边,要走好远,学校在郊区,除了读书,和同学去江里游泳就是最好的消遣……”
上世纪80年代探亲那次,她还闹过一个笑话,“我对抄手印象深刻,为什么呢?我第一次来重庆并不知道抄手是什么,还以为抄手就是给人抄东西的人,等到我有一天经过一个餐馆,看到招牌上面写着红油抄手,就纳闷怎么抄手还有红油啊,后来才知道抄手是小吃。”
重庆的变迁令她惊叹。“印象里,上世纪80年代交通还非常不方便,第二次来是新世纪以后了,就有捷运(轨道交通)了,然后是这一次,我从机场进城,哇,一路上看到这个公路穿上穿下,立体交通,非常厉害。设计这么复杂交通,建筑师非常有头脑嘛,太厉害!”
卢燕笑说,虽然交通很复杂,但她没有晕车,“当我看到轻轨从大楼中间穿过去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她遗憾此前来渝都行色匆匆,没能多留几天走走看看,而这也成为她明年来渝演出的一大心愿。
“我先生在这里念过书的,80年代那次我来看亲戚就问过,他们说战后大学都搬回去了,挺遗憾的,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中央政治大学校区旧址还在的,下次您来我们一起去看看。”记者说。
“那明年我来演戏时多住几天,就这么定了。”差点就要拍起手来,老太太咧嘴笑了。
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 赵欣 聂晶 实习生 王偲航 摄影 高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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