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9月27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国葬在东京武道馆举行。会场内是悼词、鲜花与眼泪；会场外却是怒吼、横幅与骚乱。这样的场景有如当下日本民意分裂的具象化表达。
一切源于7月响起的枪声，安倍晋三在奈良街头的演讲台上中弹后离世。戏剧化事件接连发生，日本全国由此陷入极端情绪模式的迅速切换——震惊、悲伤、愤怒、质疑、失望……继而所有情绪又交织在一起。
随着枪击案调查的展开，舆论紧逼警方安保漏洞，而嫌疑人交待作案动机与“统一教”有关后，全民焦点随即转移到教会与政界的勾结。当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宣布为安倍举行国葬时，争议再度聚焦到日本政府和安倍身上。注意点不断转换，累积的疑问一直盘旋。
嫌疑人山上彻也枪口射出的子弹穿透了安倍的身体，而他身后所背负的“统一教”问题，亦犹如一颗子弹，划过日本政坛和整个社会。
“消失的子弹”
奈良枪声回响两个多月，射入安倍颈部与贯穿其心脏的子弹至今下落不明。
7月8日案发当天，奈良警方在现场收押了一个由胶带固定的2个筒状枪管组成物，此后被认定为自制枪械。而枪击案另一个核心证物却成了谜。
安倍遇刺的第二天，在奈良县警察总部的记者发布会上，记者围绕子弹问题连续发问。“既然发现了弹痕，附近是否搜查到弹壳？”“现场枪声和子弹发射的数量似乎不一致，是否为一枪多发？”“弹痕形状与收押枪支是否匹配？”……
而奈良警方发言人除了回应“发现了金属碎片”，针对其他细节问题，均表示“无法回答”或是“存在各种可能性”。现场有记者直言“除了发布的信息之外，其他问题几乎都不回答，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理解。”
“意思？”警方发言人反问一句之后沉默许久，“我不认为这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宣布。”长达40分钟的问答环节被低气压笼罩，警方回应寥寥，声称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7月8日案发现场周围，日本警方在搜索金属物。
80天来，日本警方在奈良市大和西大寺站前的案发现场持续搜证，并重现了枪击发生的现场，以调查子弹飞行的轨迹。据日本广播协会（NHK）7月29日报道，警方搜查相关人士称，安倍身中2发子弹，其中1发子弹尚未找到，司法解剖时未在安倍体内发现子弹。而嫌疑人使用的枪械是一枪6发，这意味着可能还有数发子弹待查。
澎湃新闻9月26日致电奈良县警察本部询问有关安倍遇刺案的调查进展，针对嫌疑人射出的子弹数量、子弹的搜查情况等，宣传部门负责人田中康平回复称，“目前可以确认的是现场共有两声枪响，至于子弹有几发、是否搜查到弹壳，还没有可以正式发布的信息。”当问及案件调查有何最新突破时，对方称“尚在调查中”。
前日本警方官员对NHK表示，子弹是枪击案的重要证物，应该在事发后立即搜查。证物的搜集也将对嫌疑人日后的起诉和判决产生影响。“消失的子弹”一词一度登上推特日区热搜，并引发种种阴谋论。有网友认为，除嫌疑人山上彻也之外另有狙击手在远处射击。目前山上彻也在拘留所接受为期4个月的鉴定与评估直至11月底，确定他是否有刑事责任能力之后才能起诉。有日媒预测，判决或将耗时数年。
山上射出的子弹猛烈冲击着日本所谓的“安全神话”，安保漏洞导致外界对日本警察组织的信赖急坠。日本警察厅长官引咎辞职，新任长官露木康浩在9月7日的全国警察本部长会议上训诫：“要认真对待我们无法履行保护要人职责的事实，必须彻底加强能力以挽回信任。”
“日本对枪手太没有防御力了，不是吗？”在2007年播放的人气日剧《SP 警视厅警备部警卫课第四系》中，作为主角的东京警视厅特警指出，日本和美国的安保差距很大，安全系统过于松懈。当时台词还被观众玩梗，没料到一语成谶。
《日本经济新闻》指出，日本在未来2年将举行多场有高级别官员出席的大规模活动，包括明年的广岛G7峰会和2025年的大阪世博会。在可使用无人机和自制枪械发动袭击的现在，没有充分考虑枪械袭击的日本传统警卫已经不适用，需要从根本上调整警备体制。而且，随着日本贫富差距扩大、物价急涨、通胀上升，一些日本人认为“体感治安”（人们主观感觉下的治安状况）正在恶化，在犯罪率下降的背景下仍然有加强警备力量的需求。
在安倍遇刺风暴的巨大漩涡中，社会激流一波接着一波冲刷而来，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安全问题很快被另一个更大的政治话题取代——“统一教”与政客勾结。
7月下旬，日本多家报刊调查“统一教”与政界的关联。
“统一教”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围绕这一场枪杀的动机，各种猜测甚嚣尘上，直到山上彻也说出了“统一教”的名字，政教勾结的冰山被一粒子弹击中，轰然倒塌。
“统一教”与日本政客有所联系早已不是新鲜事，从安倍晋三外祖父岸信介至今，该组织与安倍家族深度牵连，触手逐渐伸向自民党以及日本政界。这一非主流宗教团体与政客的依存模式无特殊之处，前者拉选票，后者提供庇护，双方共敛钱财。
长期以来，“统一教”通过迫使信徒捐款、向他们高价兜售通灵商品等方式大量敛财，由于遭到的诉讼不断，近年来其势力有所削弱，但与政界的联系依然紧密。在社交平台上自称“统一教”信徒二代的奥野对澎湃新闻说，她的父亲为“统一教”献金数千万日元，包括购买佛像、多宝塔、龙壶等宗教器物，还有给教会祝福献金、生日献金等。“教会经常以‘灵界先祖正在受苦’为由，要求追加献金购买法器。”
奥野的父亲因患癌去世，她多次搬家后摆脱了教会的控制，并和许多“统一教”信徒二代集结发声，在社交媒体上揭露“统一教”的黑幕，但声量微弱，很难受到大众和主流媒体的关注，直到安倍遇刺案发生之后，“统一教”成为众矢之的。奥野说，她不赞成山上彻也用杀人的方式去表达愤怒，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应该充分借助政治的力量、借助安倍前首相的影响力，来让大家了解真相。
正如奥野所言，正是由于安倍骤然去世所引发的极大关注，才使“统一教”的丑闻进入大众视野并触发全社会舆论热议。但令人意外的是，“统一教”并没有在巨大争议中土崩瓦解。
9月22日，“统一教”在安倍遇刺案后第三次召开记者会，教会的改革推进部长勅使河原秀行说，将推进改革以确保所有活动合规。当被问及和政治人士的关系时，勅使河原秀行说，已经表达过不想切断联系的意思，但如果政治家有这样的想法，教会也将尊重。
日本政界与“统一教”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今年8月提前进行“体检式”内阁改组，不允许与“统一教”有染的官员入阁。然而，内阁改组之后，又有多名内阁成员被曝与“统一教”有关联，岸田内阁支持率再遭重创。
《朝日新闻》9月4日报道称，调查发现日本712名国会议员中，有150位承认曾经接触过“统一教”，其中120人隶属自民党。作为执政党议员，为何愿意冒着卷入丑闻的风险接触非主流宗教团体？
根据日本宗教信息研究中心的数据，截至2015年，日本“统一教”的信徒为56万人，属于非主流宗教团体。相比之下，宗教团体“创价学会”声称目前拥有827万户家庭会员。论选举中的集票规模，在诸多宗教团体中“统一教”并不占优势。《新闻周刊》报道称，“统一教”大约能笼络7万至8万张选票，不过它善于造势，经常会在竞选活动现场大声应援，制造出一种选举风向。
“统一教”被抬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后，日本在野党要求解散该教会。然而，据NHK 20日报道，日本政府却表示，解散“统一教”的要求难以实现，法院很难在教会负责人没有受到任何刑事处罚的情况下发出解散令。
随着“统一教”的争议发酵，讨论逐渐向更广的范畴蔓延，涉及“信教自由”和“政教分离”问题，这触动了自民党执政伙伴“公明党”的敏感神经。众所周知，公明党是以宗教团体“创价学会”为母体的政党，自民党通过与公明党合作，在选举中借助“创价学会”的票仓和影响，强化自身在选举中的竞争力。
“统一教的问题并不是宗教和政治的问题。”公明党代表山口那津男9月25日在全国党大会上指出，统一教是一个有社会问题的团体，而不能单纯视其为宗教团体。
上越教育大学宗教社会学副教授冢田穗高在接受日媒采访时表示，政治与宗教的关系应该公开，但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宗教团体普遍支持特定政党或候选人，而是政客卷入反社会团体。
尽管安倍的去世令日本民众唏嘘，但正因其与自民党都深陷“统一教”丑闻，使得为安倍举行国葬的正当性受到进一步质疑。
7月9日凌晨，大量媒体聚集在奈良县立医大附属医院出入口，等待安倍遗体运出。
反对国葬的人在反对些什么
面对安倍国葬，日本社会舆论陷入了分裂，支持安倍国葬的人们，理由如出一辙，无外乎前首相长年的付出与功绩。而反对的人们却各有各的不满。
“新冠在持续，电费、燃气费上涨，食品物价飙升，人们真的很辛苦，这个时候政府却随意使用国民税金办国葬，而不是用在活着的国民身上。”7月16日，在大阪一条背街小巷的关东煮店里，老板一个人忙活着准备食材、点单、上菜，他对澎湃新闻直言，他不支持国葬。
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老板并不是讨厌安倍这个人，“但是安倍执政时两次提高消费税，好像没看到经济有什么起色，国民的负担越来越重。”就他本人而言，经营这样一家小店靠的是老主顾维系生意，不如其他大型餐厅可以通过适当抬高价格来抵消增税的影响。最大的事实是人们的收入仍然停滞不前，“不愿意消费，也消费不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9月6日公布，为安倍举办国葬的费用约为16.6亿日元（约合人民币8193万元）。安倍国葬有约4300人受邀列席，规模超过二战后唯一办过国葬的前首相吉田茂。
8月底，一些抗议者举着“即使去死也不允许税款被滥用”的横幅，在国会议事堂门前集会。名古屋学院大学宪法学教授饭岛茂明撰文指出，国葬最大的问题是“钱怎么花”。“只要将税款用于国葬，就必须经由国会决议。”
相比政府支出的费用，还有一些人更反感的是“特殊待遇”。日本政府将此次国葬定义为《内阁府设置法》规定的“国家仪式”。参议员辻元清美在社交平台发文称，迄今为止，“国家仪式”仅适用于天皇的国事活动，这是宪法第7条规定的，是否应该将前首相安倍的葬礼列入此范畴？人类的“死亡”是平等的，有些死于新冠的人甚至无法举行葬礼。
在国葬反对潮中，知识分子的组织带动作用不可忽视。包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东京工业大学教授中岛岳志在内的17名日本学者，7月至8月起在请愿网站Change.org上展开了一个要求中止国葬的签名活动，认为安倍过往犯下的错误不能就此一笔勾销。他们在9月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声称，已收集到超40万个签名。
“你为我们的愤怒声创造了一个接收器皿。”上野千鹤子在发布会上表示，许多国葬反对者给予她这样的反馈。签名活动集聚了各种不满和愤怒，形成了一股有组织的反对浪潮。
八个主流日媒9月的民调均显示，反对国葬的受访者比例超50%，但年轻群体中支持安倍国葬的人不在少数。《朝日新闻》9月11日的民调显示，18岁至29岁受访者中，58%赞成国葬。日生基础研究所研究员天野馨南子分析，1995年之后出生的“Z世代”相比上一代人更注重数据，从日经指数和就业率上判断，安倍改善了国家经济。
安倍国葬在纷扰中落幕，岸田文雄在悼词中表示，将在安倍奠定的基础上，致力于建设一个可持续的、每个人都能发光发热的、具有包容性的日本、地区乃至世界。而事实上，对岸田而言，建立自民党内部的新秩序和稳固自身首相地位或许更迫在眉睫。
岸田眼前的阴影与空白
一年前，岸田文雄在安倍的权势阴影中“逆袭”首相宝座，而现在不得不直面安倍去世后留下的空白。
安倍生前是自民党内最大派阀“清和政策研究会”（又称安倍派）领袖，长期在政权中枢扮演关键角色，集“保守”势力的支持于一身，实际上与领导自由派的岸田文雄处于不同立场。安倍辞世导致党内力量的部分“真空”，迫使岸田建立新党内秩序，而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派阀的变化。
安倍派目前拥有97名议员，实行7人集体领导体制，该派阀中坚议员对日媒Friday透露，此前达成一致的是集体领导制维持到安倍国葬，葬礼结束之后，派阀将被主导权争夺掣肘。安倍生前为了给重返首相之位留后路，没有选定接班人，只是在采访时点名了四位首相候选人：前文部科学大臣下村博文、经济产业大臣西村康稔、自民党政调会长萩生田光一和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
对于岸田文雄来说，萩生田光一是他在党内密切合作加强政权运营的得力干将，松野博一是官邸内协助内阁事务的“管家”，如果两人因派系夺权而分裂，岸田将左右为难。
另一方面，岸田领导的岸田派原本在寻求与第二大派阀“茂木派”和第三大派阀“麻生派”联合，但是在围绕“统一教”进行调查时，茂木派和麻生派内各有21人与该教会有关联，令岸田难以展开下一步行动。
安倍离世和“统一教”相关人员的肃清也给了岸田文雄一个摆脱安倍阴影，获得更大施展空间的机会。日本上智大学政治学教授7月末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岸田提出国葬是为了对安倍表示尊敬、为了让右派认可自己是安倍的接班人，但此后他不一定愿意被安倍的影响所束缚，会想方设法压制右派，在分裂右派的同时巩固自己的权力基础。
眼下，岸田内阁支持率持续下滑，若不能做到迅速与“统一教”绝缘，同时拿出见效快的政策来改善民生，即使进入无国政选举的“黄金三年”，“岸田丸”也难以一帆风顺。
原标题：观察｜子弹穿过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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